他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步上台阶。
门开着。
他等了片刻才去推门。
走进去,没有换鞋,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门在他身后缓缓的合上了,电子锁吱吱声像老鼠在咬啮着什么,让人头皮发麻。他就此停了一下。自己脚步声也消失了,没来由的心里便有些觉得毛骨悚然……他往后退了一步。
低沉的、咻咻的呼吸声,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热乎乎的向他靠拢过来。
他猛的拍了一下手,门厅的感应灯一亮,在暖光笼罩的同时,黑乎乎的一团东西已经悄没声息的扑到他面前,就只觉得肩头被重重的拍到、他整个人向后倒去,沉重的、热乎乎的呼吸喷在脸上,董其勇喉头噎住,这一瞬间,他几乎看到了一片死亡的阴影——狮子一般的庞然大物,血红的眼睛、金光闪闪的毛发、沉重的身躯、暗红色的长舌耷拉在嘴外……对着他,不吼不叫。他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被这庞然大物吞了。也顾不得浑身的疼,头脑中一排空白。
一声唿哨,这庞然大物从他身上一跃而起。
身上轻了,他一口气松掉,还没有吸进新鲜空气,就听的“嚓”的一声细响。
那獒犬慢慢的走开了,董其勇半晌才从地板上起来。
那“嚓”的一声细响,声音极为熟悉。虽然那么细微,却有着足以令人胆寒的力量。
他转过身,面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准确无误的。尽管客厅里没开灯,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些微灯光,只令厅里暗处更暗、明处更明。可坐在深深的沙发里的那深深的黑影,确定无疑,是董亚宁。
而且,是端着枪的董亚宁。
董其勇往前走了两步。
“啪”的一声。
一股焦糊味、硝味,伴随着一点点轻烟,从脚下腾起。
他低头看着,看不清这一颗子弹究竟射在了哪里,他继续往前走。
“啪啪啪啪……”连续六枪放出来,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飞过,在他身后,从屋顶的水晶灯、墙上的油画、到博古架上的花瓶纷纷落地。
灯也亮了。
坐在沙发上的董亚宁,和安然卧在他脚下的旺财,都用血红的眼睛,对着董其勇。
董亚宁拿起麂皮擦着枪。一把旧式的转轮手枪。他擦的极仔细,就好像刚刚那几枪并不是他打的、而他就只专注于手上这一件事情,无暇他顾似的。
“见我干什么?”在这样能把人逼到绝境的沉寂里,董亚宁终于开了口。他对着枪管哈了口气。
董其勇看着董亚宁根本没有把保险栓下了,就扣着扳机对着了他自己,不禁脱口而出:“小心!”
整条舌头简直因为口干舌燥完全不是自己的,仿佛在沙滩上被拖动的死鱼,表面上沾满了沙砾。
董亚宁轻笑。
他扔了麂皮。保险栓下了,将枪拎在手里,从沙发上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董其勇面前来,歪了头,看他的三叔。
他瘦瘦的脸、细长的眼,此时在灯光下,阴影深重,可是嘴角上翘,清清楚楚是在笑着。
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对牢了董其勇,让董其勇脚下被钉住了——他的目光也钉住了亚宁的脸上和眼中。
“我问你话呢,要见我干什么?”董亚宁将枪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董其勇还没出声,董亚宁左手握枪,冷冰冰的枪口,瞬间抵在了他右边的太阳穴处。
他闭了下眼。
“认得这把枪,是吧?”董亚宁问。
“M2,是史密斯韦森1859年改进M1的0。32英寸口径转轮手枪,8发子弹。这一把,是三年前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董其勇回答。
“所以,你知道,里面还剩一颗子弹。”董亚宁阴恻恻的说着。拇指将保险栓打开了。
董其勇听着这似乎是从地狱传出的声音,看着亚宁尖削的下巴、下巴上青虚虚的胡茬,阴沉是阴沉的,憔悴也憔悴极了,只是比这更触目的,是亚宁眼睛里里,幽暗冷冰的色,看不出他究竟是愤怒、是悲痛,还是什么。似乎所有的情感都被幽暗冰冷封住了,剩下要诉说的,就全通过了手里的这管枪,可枪里仅剩的那颗子弹。
董其勇牙齿磨的咯咯响,他仍闭着眼睛,说:“亚宁,我不是为了自己来的……”
枪管顶住他的太阳穴,用力的一戳,他的头被迫歪向一边。
“嘭。”董亚宁唇间蹦出一个象声词。
“你听我说,如果不是十万火急,我不会找你!”董其勇大声。
“你怎么有脸、你怎么有胆子找我?你四处拉shi,我四处给你擦屁股……咹,董其勇?!”董亚宁冰锥一般的声音处处刺的精准,不仅仅刺向他这个三叔,更是刺向他自己,眼前简直是血肉横飞的场面,红彤彤一片,令人作呕。
董其勇睁眼看亚宁。
长久的对视。
董亚宁眼睛要瞪出血来了,“你也配两条腿走路?”
“我爱她。”董其勇说。
“咣”的一下,枪托砸在了他的头顶,他眼前一黑,人便跪在了地上,为了不让自己跌倒,手扶在地板上。
董亚宁的身子也落了半截,枪口依旧精确的顶在董其勇的太阳穴处。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八)
握着枪的手稳定极了,没有丝毫发颤。
“我……”董其勇喘息着。
枪管从他太阳穴处移开,狠狠的砸在他的唇角,血流如注的同时,也成功的让他暂时说不出话来了。
董亚宁还嫌不够,将枪管直塞其喉,说:“收声。”
鲜血顺着董其勇的下巴往下滴。
“我早说过,我问,你不说,那就别说了。”他冷冰冰的道。冷冰冰的,从头到脚、由内而外的冷静。
“咣咣”两下连续的,董亚宁用枪托砸着董其勇的脸、头,满地崩的都是血迹。他单手扯了董其勇的衣襟,从颈下露出来的,是零零碎碎扭曲的疤痕,他每看一眼,下手就狠一分……董其勇并不反抗,董亚宁就打的更凶狠。
他像丢死尸一样丢了董其勇。
像具已经**了的尸体,散发着恶臭。让他真真切切的觉得作呕。只是此时他是吐也吐不出来的,胃里已经空空如也。
他死盯着张着嘴困难呼吸的董其勇,阴寒的眼眯成了一条线。
把这个人,零刀碎剐都不能消减他心头之恨。
“在我面前,别用你的脏嘴提她一个字。”
董其勇扭曲着身子在地板上,此时重重的咳嗽起来。一张口,血灌进嘴里,血腥味顶着他的喉咙,于是就咳嗽的更凶。
外面车声人声传来,脚步也近了。
董亚宁冷笑一声,枪管拍了拍董其勇的脸颊,说:“听听,是不是救星来了。”
董其勇抬手格开他的枪,抹了下脸上的血。
门外果不其然响起了按电子门锁的嘀嘀声,只是密码不对,门锁并没打开。
外面有人叫董亚宁。
拍着门,叫他。显然是不欲太过声张,叫声并不算高。
是芳菲。
董亚宁听着。知道外面当然不止芳菲。
他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董其勇翻了个身,直挺挺的躺在地板上,生死有命一般,也不动。
门锁在匆促的嘀嘀作响,密码被一遍又一遍的试过,终于在“嘀”的一声脆响之后,开了门。
脚步声凌乱而又急切的涌了进来。
“哥!”董芳菲惊声大叫。她踩着地上零散的碎片,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过来,又不敢走的太近,在两三步远的地方慢下来,轻声的叫着:“哥?”
血人一般的三叔,半个血人一般的哥哥,一个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个拿着枪僵直生硬——狮子一般的獒犬做出攻击的姿态来。
芳菲全身的肌肤在这一刻像是缩了水,把身体的每一处都弄的发紧。
董亚宁对着旺财“嘘”了一下,旺财又趴在了地上,而芳菲也因为他这一动、眼白瞳仁流转,知道他没事才缓过一口气来,但几乎立即跌在地上,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就想要夺枪。董亚宁的身手,又在最警觉的时候,哪儿那么容易让她得手,迅速的,将枪倒了手,冷眼看着她。
“哥,你这是干什么?”芳菲几乎哭出来。穿着礼服和晚装鞋子,极不方便,也顾不得仪态,整个人就挡在三叔和哥哥之间,抓着哥哥的手,说:“你怎么了?有什么话你慢慢讲,动刀动枪的……万一伤着呢?哥?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她声音发着颤。盯着哥哥的反应,急切间回头看下站在大厅中央的父母,换着气,极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
“让开。”董亚宁却是谁也不看。
“哥!”芳菲是双手紧紧的拉着亚宁握枪的手臂,她强压着剧烈起伏的气息,“哥,别生气。从长计议。有爸在、有姥爷在,有什么事情都能解决、他闯多大的祸都能解决!你发什么脾气?不用你,这次不用你出手,我来!我来解决好不好?哥?”
董亚宁眼珠子转了一下,终于聚焦到妹妹脸上。
芳菲见他有了能听进话去的意思,拍着胸口,说:“我来解决。哥,我知道你管够了他的事。以后我来,以后这些都由我来,你放心,我也能处理好……哥,你不看爸妈,你还要看爷爷!”她说着,身子因为发颤,耳朵上挂的长长的钻石坠子也跟着剧烈晃动,璀璨耀目的七彩光辉,灼人眼。
亚宁微微眯了眯,轻声问:“你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还不就是那些。三叔不太和我说……”芳菲深深的吸着气,说:“哥,他是屡教不改。我也恨他这么不长进。可是哥,爷爷还能有几年?”
“我问你,你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董亚宁直盯着妹妹。
芳菲皱了眉,问:“你指的是什么?就算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啊!”
董亚宁仰面,怪怪的笑了两声,“我告诉你?”
“亚宁!”董夫人叫道。
芳菲迟疑着,但目光开始警醒而锐利。她看看哥哥,又看看父母,最后,看向三叔,问:“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为什么不让芳菲知道?”董亚宁手里仍拎着枪,他慢慢的走到父母面前去,“为什么不让芳菲也知道,为了这个人渣、为了这个根本不配两条腿走路的东西,你们都干了什么?你们都怎么毁人家女儿的?你们是怎么把我的
湘湘毁了的?”
“啪”的一下,他脸上中了一记耳光。
董亚宁笑出来。
“我就知道会这样。爸,从小到大您打我无数次,我总跟自己说您打的有道理。就算是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成了咱们父子俩的交流方式。可今天这一巴掌,我能不能当作是,您承认了我说的这一切?”
董其昌脸上涨红了。
“纵容、包庇……做下这样的亏心事,吃多少斋、念多少佛、在佛爷怀里睡多少宿,才能心安理得的睡个安稳觉?”董亚宁的目光从父亲脸上,转移到母亲脸上,“妈?您在让湘湘去弄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时候,怎么想的?怎么想的?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报应?”
他的枪口对着身后,眼睛锁定在父母身上。
高跟鞋磕磕碰碰在地板上,芳菲走到了亚宁身后。
“对不起你了,菲菲。我现在顾不得你怎么想,不过你迟早也会知道,这个家里,真的像你说的,姓董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当然除了爷爷。只不过,生出我们这样的子孙、任我们长成这样,恐怕,他老人家也难辞其咎。”
“啪”的一下,又一个耳光。
董亚宁侧着脸,咽了口唾沫。耳朵嗡嗡直响,他有些短暂的失聪。只是脑子愈加的清明。侧着脸,倒看见了旁边面无人色的芳菲——正瞪着一对大眼睛,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这让他已经麻木的感觉,掺进了一丝锐痛。
芳菲突然的尖叫了一声。
尖叫声划破了夜空,传的老远……
董夫人急忙的追着芳菲出去,就见她飞快的跑下去,只是鞋跟太高,她一时不慎,摔倒在院中。董夫人急切的追上去,一把抓住芳菲,芳菲想挣脱但是没有能够,哆嗦着看着母亲。
“菲菲!”董夫人一双手握着女儿的手臂。
“……”芳菲头晕目眩。
“菲菲……”
“妈……妈妈……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你跟爸爸怎么能这样?”芳菲反抓着母亲的手,“妈!湘湘的……湘湘的孩子……”她哽咽难言。眼睛也紧绷了。她完全没有眼泪。头脑中一片混乱。只是狠狠的抓着母亲的手臂,拼命的想要镇定下来。
她不能慌乱。眼下不是慌乱的时候。
她知道今晚陪着父母来到这里,必然会有事发生。只是她没有料到这样的事。
她的手死按着地面,获得一点支撑和安定的力量……
董夫人眼看着芳菲慢慢的缓和下来,已经顶到脑门儿的一股子气,松下来一丝,她虚脱一般坐在地上。
刚刚里面那惨烈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而此时寂静无声,却比那样惨烈的场面更让她担心。
她不由自主的闭了闭眼睛,为这寂静中的未知。
芳菲看着母亲的反应,已经知道她无需再作任何猜测、也干脆不必再开口问。砖石小径的凉意透过晚礼服侵入肌肤,直达心脏——她松开了握着母亲手臂的手,说:“我哥问的没错,报应来了,是不是?”
她不去看母亲的脸。
酒会上父母和哥哥的反常表现让她已经生疑,帘幕后叶家人那避开众人视线的隐秘举动更有些诡异。任之后再表现的云淡风轻、歌舞升平,毕竟还是有些痕迹的。但她初时以为不过是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叶家邪门儿的大哥在他的不同俗流上再添一笔就是了,并不在意。那毕竟是别处的繁华、别人家的经书,该怎么念该怎么粉饰,只管瞧着就是。哪儿料到紧接着上演的,自己家里却才是真正的撕破了华丽的织锦缎,露出千疮百孔、爬满蛆虫的里子来。
芳菲静静的对着母亲说:“妈,我哥已经够难的了。别再逼他了。我也姓董。”她望着那落地窗,只有小半个淡淡的影子,一动不动的映在那里,那是她亲爱的哥哥——让她此时只看着这影子、不忍想到他样貌便已经心痛如刀绞的哥哥。
董夫人怔了一下。
也许是头一次,她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从未见到过、又或者是从未意识到的刚毅果断……
董其昌仍跟儿子对面而立,谁也没有先动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先开口。
他的眼睛沉沉如墨潭。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九)
他踱了两步,走到董其勇的身边,蹲下来,查看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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