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崇磬嘴角一牵。
董亚宁这个死鸭子嘴硬的家伙,想从他嘴里听到低头的话,简直是活着就办不到的事儿。他这是换了种方式转圜。
于是叶崇磬说:“我来找姥爷比试的,谁跟你来。”
资景行哈哈一笑,枪管斜了一下,他顺便将枪放好;董亚宁哼了一声,心里却是知道,只要叶崇磬过来、接了话,那一晚的事儿,就算是暂时翻过了篇儿——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感觉,看着叶崇磬。
叶崇磬早自顾自的走到资景行另一边的靶位上去,放下自己带来的枪匣,说:“我今儿可是弹无虚发,手热的很。”
董亚宁又哼了一声,蹭了下下巴。忽觉得这个动作有些不妥,果然叶崇磬已经看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呢,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脸上就热了,只听芳菲在后面说:“叶哥,我哥今儿打定主意赢姥爷呢。”
“他连我都未必拿得下,还想赢姥爷?”叶崇磬拄着枪,笑着问。
董亚宁笑笑,又笑笑,说:“激将法。”
资景行摆摆手,笑着说:“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芳菲却大声说:“甭那么费事了,咱就省点儿时间呗。要我说,就一人一枪定输赢——哥,三个人里,只要有一个比你强,你就不能算赢了,行不行?”
资景行笑了笑,说:“看亚宁的意思。”
董亚宁望着外祖父。静静的,他一言不发。
叶崇磬有点不明就里,刚要开口,就见芳菲给他递了个眼色,他便没出声。隔了会儿,不见亚宁回应,他才说:“怎么,非得单打独斗啊?”
“不用。”董亚宁终于说。他说着转身对着靶位,将耳塞填进耳朵里。眼睛盯着对面的移动靶,“来吧。”
他略定了定神。远远的看过去,墨绿色的人形仍有点模糊。他想揉下眼睛,已经听到控制室里的,监场在报第一次预备。他吸着气,等那墨绿色人形渐渐清晰,终于恢复了原状,才放松下来······此时他站姿标准,背后却已经湿透了。
就只有一发子弹而已,这一下扣动扳机,他觉得那声音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身体被震的发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麻的半边身子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神经,一时不能动弹。心里倒是还明白,这时刻自己是有些不舒服了。控制室在报数,他听着,很清晰。
“·······一号靶位,九点八;二号靶位,十点一;三号靶位······”控制室停了一下,才说:“脱靶。”
董亚宁想了想,三号靶位,是他嘛。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八)
于是他笑了。
笑的有些厉害。
脱靶。竟然脱靶。
在场的人看着董亚宁笑,笑的几乎握不住枪,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怪异,眼神似乎有些散乱。
芳菲尤其紧张的看着哥哥,见哥哥待移动靶归位之后迅速再次举枪,便想要叫他,叶崇磬却在这时拦了芳菲一下。芳菲一回头,就见叶崇磬沉稳的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芳菲怔了怔,她发现外祖父也没有出声,一副静观其变的样子。
董亚宁握着枪,对准靶子瞄准许久,枪在他手中指向远方靶位的中心,好久,他手指扣在扳机上,不曾动······喘息声从平稳到粗重,直至再次平和下来,漫长的过程,他动都不动。任汗珠子顺着鬓角滑下去。终于将枪“啪”的一下摁在了身前的横板上,重重的。他一回身,脸上就挂着笑,说:“得嘞,愿赌服输。”
芳菲一口气这才松掉,瞪着他,忽然就想过来抱住他,董亚宁“哎”一声,比划着让她远一些,说:“你少来。”
芳菲被他说的,转而攀住资景行的颈子,说:“那你说的,等下去马场看看马,中午请我们吃饭······叶哥,我们一起好吧。”
“一起吧,小磬。也很长时间没来家里坐坐了。亚宁忙,你也忙,我们家里这阵子又格外的事儿多。我倒是喜欢喝你说说话。”资景行微笑着说。
叶崇磬也笑着,走在资景行身边,出了枪房。
慢慢的,芳菲扶着资景行走在了后面,叶崇磬和董亚宁并排着走在前面。
叶崇磬看看董亚宁。
董亚宁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了烟盒来,被叶崇磬看,他也毫不在意的,照旧点上,抽了一口。
叶崇磬听着身后芳菲和资景行轻缓的脚步声,低声问:“你是不打算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董亚宁吐了口烟,恻恻身,对外祖父微笑一下,说:“根本就没什么事儿。”
一团青雾渐渐消散,董亚宁白的发青的面孔上,被叶崇磬那拳头砸出来的青紫印记灰暗。
叶崇磬轻声的说:“那我看你就是欠揍了。”
董亚宁笑出来,手指搓了下眼角,说:“哥哥哎,我欠揍,是一天两天了么?”
叶崇磬握起的拳,指关节都在响似的,是很大的拳头,有力,又沉重。
董亚宁斜着眼睛瞅着,吸了吸鼻子,说:“我算是尝了你这老拳的滋味了。得嘞,哥哥,留着点儿力气往有用的地方使吧,搁我这儿,那叫瞎子点灯白费蜡······”青烟缭绕间,他抚着头顶那极短的发。根根直竖,扎手。他忍不住笑了下,说“以前人说,凡是爱留这种头的,不是流氓,就是坏蛋。我这几天怎么琢磨着,好像我哪条儿都沾。难怪横看竖看都不招人待见呢。”
“以前人还说,祸害留千载呢······”叶崇磬不在意的接口说道,正巧有电话进来,他看了眼号码,转过身去接。
董亚宁听他含糊的应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出声,只听着对方说,偶尔回应一两个音节,神色却颇有些凝重。他斜靠在自己的车边,远远的,看着叶崇磬的侧影——叶崇磬单手撑着车顶,天气热,他裸着的手臂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透过树荫投下的光线,让他手臂亮晶晶的,泛着健康而又强盛的光泽······董亚宁将最后一口烟吸进,将烟头扔在地上,抬脚碾了一下。
他低头盯住这被他大力碾过的烟头,扁扁的,纸片一样。地面洁净,鞋底也洁净,雪白的烟头纵然碾过,也看不出污迹。可总给人一种异样的残败感。他抬脚又踩住。
芳菲在鸣笛催促他,他挥挥手,让她先走。芳菲则探头出来嚷着:“等你一起。”也不待他再有表示,车窗已然关上。他看着芳菲那黛色车子上深色的车窗,挠了挠眉。
头疼。
“亚宁。”叶崇磬叫他。
“嗯?”董亚宁回神。等着叶崇磬的下文呢,叶崇磬却没声儿了似的,他皱着眉望过去,“怎么了?”
“你是不知道吗?”叶崇磬问。他将墨镜戴上,“屹湘的工作上出了点儿麻烦。”
董亚宁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叶崇磬见董亚宁那平静的面孔上,没有特别的反应。他等了一会儿,也便不说话了。
董亚宁开了车门,敲敲车顶,说:“走吧。”
叶崇磬站在原地,沉吟片刻,才跟着上了车。弗一坐稳,董亚宁的车子已经启动。那速度,即使达不到理论加速最快,也差不了多少了。叶崇磬瞄了眼面前的中控盘。这台老车子,经过精细维护重新回到他手上,引擎那清透的声音,就像一颗年轻的毫无瑕疵的肺在呼吸······他拧了下车匙。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
盯着前面芳菲的车尾,想要拨电话,终于是忍住了。
不紧不慢的,他的车子跑在往郊区去的路上。
周末,车流颇为拥挤。
及至出了城,才稍微宽松些,可也起不来速度。
在这条路上,他和董亚宁曾经无数次的赛车。互有胜负,细算起来,大约是董亚宁赢的次数要占优。董亚宁的车型总是又新又快,可赢他这个车技不弱的老对手的老爷车,却往往靠的是敢冲敢闯······他微微的一笑。这一程,在未来,如果少了这么有意思的同伴,该是多么无趣?他想着,眼见前方路途逐渐开阔,一脚油门猛踩下去,车子几乎是飘着超过了芳菲的跑车,又连续的超车,才远远的看到了董亚宁那玄金色的跑车。不知道董亚宁是不是意识到了他在追赶,车子开的更快,两车之间总保持着几个车身的距离。
叶崇磬被激起了好胜心,加之车子保养后的状态实在是好,他也有心试试此时这老爷车的极限,于是不断的加速,忽然的抬头看到测速标记和拍摄镜头,也没有特意规避减速。
董亚宁早就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了叶崇磬追赶的势头,他稳稳的操控着车子。
这辆车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开。
昨天芳菲提起来,说着辆车子好看的很,他才想起来。车子买了有三年了吧,只有家里的司机隔断时间开一开,定时请人保养。叶崇磬曾经开他玩笑说,那么多名车,都是给司机买的。他笑。表面看起来,的确如此。他似乎已经忘了为什么会买这辆车。也许仅仅因为这车子好看?玄金色,当时订车的时候还没有。需要等半年呢。他问过之前那辆卖给谁了。他顶讨厌跟别人用一样的东西。这辆车例外了。大约是销售的舌颤莲花,其中有一句,就说这四门全景天窗,有多么多么敞亮,多么多么尊贵······山顶看星星,有多么多么浪漫。
他还记得自己是跟佟金戈一起去的。金戈听了这推介,大笑。说这么幼稚的事儿现如今谁干呢。咱们哥们儿早就过了用这招儿泡妞的阶段了,听起来跟史前文化似的。
确实跟史前文化似的,过于遥远。而且他好像,恰如金戈说的,没有用过这么浪漫的招数,追过哪个女人。其实心里不是不明白,再高端的女人,小心眼儿里,最柔软的地方一定留给浪漫和温馨。比如山顶看星,比如海上望月······这些他后来倒是都做过。有时候身边有人,有时候没有。有人的时候,此等浪漫几乎是纯技术性行为,味同嚼蜡。于是久了,他更喜欢独自一人。在需要安静一下的时候。不过这车新上手不久,曾经有一次,他喝过酒信马由缰的开车乱闯,醒过来,满天星斗,黑色天鹅绒上缀满了珍珠似的,让人舍不得再闭上眼睛。那是个冬夜,他还是打开天窗,让冷风吹进来······就那么睁着眼慢慢的看着珍珠一颗一颗的退隐,好像被谁伸手一颗一颗的摘了去。也许那只手曾经温柔的抚摸过他的脸,也曾火爆的撩翻了整盘的钻石,总以为是远离了、不见了的,可还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轻轻的拂动他心底的弦,一下,就一下······天就亮了。
他清醒过来。
不过是个梦。
向外看,车子竟停在山坡上,再往前一寸,便是车毁人亡。
那种低底盘的车子不知道是怎么被他开上了山坡,四周围虽然是古长城遗址,但夜晚鲜有人至。
他披着毛毯坐在悬崖边上等人来。
手机没电了,只能靠他车上的卫星定位系统。
他想不知道会是谁,最先意识到他消失来了很久该找找了。可不管是谁,那个人一定觉得他还算重要的。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九)
结果带人上山的是叶崇磬。
远远的听见唿哨。叶崇磬走在徒步上山的一队人马中的最前头。冬日上午,山坡上的阳光冷冽寒凉,叶崇磬雪白的登山服,耀眼生辉。他裹着毯子靠在石头上,就觉得自己身体里的热已经全过给了石头似的,不想动也动不了,只是咧了下嘴,那模样,想必是不能好看的。
叶崇磬见了他倒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什么欣喜若狂。那个人,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他过来问他怎么样,看看他,先就自问自答的说你这身板儿自然是没问题的了。叶崇磬说着递给他带来的热咖啡和巧克力。热气腾腾的咖啡从壶里倒出来,叶崇磬自己也来了一杯,坐在他身边,就好像他们俩是专门登山来看风景似的——其实那山巅的风景十分的美。有种冬日里特有的苍凉和壮阔。他看了一早上,硬是想不起谁的画,能有这种铁画银钩的风骨——叶崇磬看着那车子,笑着说没想到这种跑车能被你开成越野车。
他看着负责拖车的人检查底盘时候拿心疼到已经青紫了的脸、恨不得双手捧着那被石头划的面目全非的全手工打造的底盘做捧心状,笑着说你再给我来半斤牛栏山二锅头,我说不准还能做到。
叶崇磬也喝了杯热咖啡,说,你拿命玩儿呢亚宁。脸色就不十分好了。
他笑笑。
叶崇磬喝着手中那已经没有热乎气的咖啡,整个人从外面冷到了心里去似的。
他见叶崇磬盯着车子悬在崖边的眼神,再明白不过叶崇磬那块心底的残缺,是女娲显灵也补不了的了。他不知道那有多少是因为爱,又有多少是因为悔,总之是补不了的,确切无疑。
不知道算不算救命之恩,他当时对叶崇磬是什么都没表示,但是大约那个时候隐隐约约有一个认知,身边这个人,是他可以将身家性命托付的。在这个尔虞我诈、有利益便无情义的年代,对某个人莫名的产生这种认知应该是非常危险的。所幸的是,至今为止,多数时候,他都没看走眼······看走了眼的,竟是他以为哪块没有人能够填补的缺,还是能再砌起来、磨平的。
他听过叶崇磬的叙述。怎么跟栗菁菁吵架、冷战,怎么提到了分手,栗菁菁怎么就答应了,怎么说的从来没有爱过他······然后怎么样生气的开车离家。在叶崇磬觉得不妥当追出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开车折回住所,刚刚到家,警察的电话就倒了。赶到医院的时候菁菁已在弥留之际······
叶崇磬那个就算是喝醉了酒都不露行迹的人,说心事都是在极清醒的情形下。
他有时候会觉得叶崇磬该有多么可怕和冷静,尤其是对自己该是怎么样的冷酷无情。痛苦的时候,都不肯麻痹一下自己。就比如说,他就只能让自己喝酒喝倒烂醉,才敢让那只手任意的把他心底的弦拨乱,于是他人就凌乱不堪,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董亚宁踩住了刹车。
车子在马场外的通道上发出了尖利别扭的摩擦声,几乎是同时的,叶崇磬的车子也停在了旁边。
董亚宁牢牢的攥着方向盘。
冷汗直冒。
叶崇磬看着董亚宁的车在自己面前停了一会儿,就如同一道闪电似的,飕的一下向后倒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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