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的沙发上有一本扣放的《聊斋志异》,和揉成一团的丝质披肩,是看得出来这儿刚刚有人坐着看书的。屹湘拿起来,正在《小翠》那一节。纸张已经泛黄,摸上去脆脆的。这是陈太最喜欢的老书。她曾经笑她,说差不多的老人儿,怎么也该喜欢《红楼梦》。陈太说爱红楼的人满坑满谷,她偏喜欢聊斋的市井通俗,况且“连妖精都有情有义”……屹湘合上书,轻轻安置在旁边的小方几上。
“我哥送我的礼物,就是在这儿买的吧?”崇碧进来之后,就在细细的观赏店内的陈设。最吸引她的,当然是那些半个多世纪前被称作时尚的小玩意儿。
屹湘走到她身边,低头看柜子里这让崇碧眼睛发亮的一个坤包——金丝同珍珠编织的小巧的包,大约只能放下一把小镜子和一管口红——她没有见过这个,应该是陈太新进的货物。
“就是在这。”屹湘说。
那个飘着雪的冬夜,她下了班匆匆赶来。因怕时间太晚了,一路跑着来的。隔着门上的玻璃先看到了一个高高的背影。从背影看就知道那是个一本正经的男人。优雅的装束,沉稳的气质,得体的谈吐……处处有种不动声色的犀利,对志在必得的东西,又隐隐的透着新贵的豪奢气度,让她就想要捉弄一下他。却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开始……屹湘眨眼。
洁净的玻璃上有倒影,一晃,就不见了。
“他送我礼物从来都马马虎虎,总算也有深入我心的。”崇碧低声笑着。碰了碰屹湘的胳膊,问:“你对这个估价多少?”
屹湘看着这珍珠坤包,还没有开口,就听有人说:“屹湘的朋友,价钱好商量。”
陈太出现在里间门口,微微的笑着。
随着她一同出现的,还有喷香的味道。
“那就太好了。”崇碧笑道。
“打蛇随棍上。”屹湘瞪她一眼。崇碧笑嘻嘻的。
“放心,我就当成藏品收在家里,一定不被媒体拍到,给潇潇添麻烦。”
她随着屹湘一起被陈太招呼着坐下,小碟子中摆着的果然是新出炉的杏仁饼,茶壶里倒出来的也果然是盈亮琥珀色的威尔斯王子茶。
屹湘从陈太手里接了茶,说:“谢谢。最近还好吗?”
“过的去。”陈太点头微笑,说:“刚看到外面那辆车子,我直觉就是你,进去煮茶,时间就刚刚好。”她转眼看着正在研究杏仁饼的崇碧,“要是没有特别忌口的东西,准妈妈是应该什么都尝试一下。这样对宝宝比较好。”
崇碧微笑。
心想这位陈太,观察力不弱。
外面有刹车声。
“家本来了。”陈太听出来。
屹湘从橱窗里看了一眼,正是邬家本那辆黑色的跑车。
崇碧安稳的吃着茶点,左右一看,发现屹湘跟陈太对视一眼,两人竟微笑着都点点头。她咽下茶的功夫,店门口的铜铃一响,仔裤棉衫蛤蟆镜的清秀男子进了门。
“抱歉来晚了。”邬家本摘了墨镜。脸上有明显的太阳瘢。
他的确迟到了。也许路上赶的很急,他有些气喘。这跟他平素的从容不迫相比,显得异样。他极礼貌的道歉,要求被介绍给陌生的叶崇碧。
崇碧微笑着说:“叶崇碧。我们迟早会见面的。”
“在法庭上。”邬家本点头,“鼎鼎大名的华人律师叶崇碧。”
崇碧转脸对陈太说:“能让我看看那个珍珠包吗?”
“当然。”陈太请她往后面走,转头对家本说:“你替我招呼屹湘。”
自然的好像这就是家里的一顿下午茶。
邬家本等她们离开,看着屹湘。
“请坐。”屹湘说。她往旁边挪了一下,把住沙发的一边。
邬家本坐下来。
小店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街上偶尔传来车子经过的声音。
还是屹湘主动拿起茶壶,替家本倒了一杯热茶。
“我没想到你这个时候会约我见面。”邬家本先开口。威尔斯王子茶入口应极香醇,他却品不出应有的味道。
屹湘说:“我原来也没有预备在法院有判决之前见你。”
邬家本沉默。
“这家小店,和金阿姨的家,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我当做庇护所,给了我很多的温暖回忆。”屹湘轻声的说。
“我们还是别叙旧了。”邬家本的脸色阴沉下来,似乎屹湘说的,触动了他心底的痛处,“如果要说旧事,太多。而且你所谓的温暖回忆,我也没有多少。这一点上咱们没有共鸣。你今天见我,有什么目的,不如就说。”
屹湘转了一下手里的杯子。杯把是蝴蝶形状,这样她放下去的时候,从她这个角度看上去,就更有了展翅欲飞的意思。
她空出手来从随身那个大包里取出一大叠东西来,放在两人之间的沙发上。
邬家本看着。
“那我就直接说重点。”屹湘说。
她低头打开PAD电源。等候的工夫,看了看表。
纽约时间下午四点半,北京时间的深夜。
“我以为你会申请人、权保护,争取到时间好在国内多呆一些时候。”邬家本抱着手臂,斜靠在沙发上。“你不但没有申请,还这么快回来应诉,让我意外。说实话,我很佩服你,在这个时候,能舍下他。他被收押了,你知道吧?”
邬家本紧盯着屹湘。
她纹丝不动,对他说的充耳不闻。手里的PAD已经打开,她灵巧的手指在屏上迅速滑动着,音乐盒里舞蹈着的精灵似的……大约是找到了她要的东西,她凝眸看了一会儿,才抬眼望着他。清凌凌的眸子,亮的有些透明。他简直听到自己的心落下去的声音。
“有些事必须做,没理由拖延。”她说着,将PAD调转方向,对着他。
视频里她浑身血浆,尖叫着跟人扭打在一起。
邬家本点头。
屹湘将PAD放在一边,拿起那本证据副本,随意的翻开一页,展开在他们中间。她的手指点在上面那幅图上,“这是51Woo的出品,下面那个是我去北京之后,为LW做的设计。没错吧?”
邬家本看着她。
屹湘继续往后翻,找到另一幅图,说:“这是在东京慈善展之后的拍卖会上,被你的堂妹邬家齐拍走的蝴蝶系列6号,没错吧?”
“没错。”邬家本回答。
屹湘的手指点在那图上,望着他,问:“你会不会太卑鄙了些?”
邬家本仍斜靠在沙发上,看着她,目光深邃。
“……在今年LW的秋冬发布会之后,我遗失过一本画稿。”屹湘轻缓的说。
几十个小时的连续工作,将Josephina的桂冠压轴作品修补完成,她站在后台看演出。
她有随手画稿的习惯,那一本素描本,是那一阵子灵感的缩影。
得雨说你得看着你修补的作品上T台、得雨站在她身边说她批评Josephina的设计言重了、得雨让她看JessicaChen身边的那个俊美的男人……苏格兰风笛声哪怕在此刻,照旧能穿透她的鼓膜让她痛苦难耐。
画稿的遗失,应该就在她落荒而逃的时候。
神不守舍的那段时间,遗失的又岂止是那一样东西呢。
“稿子丢了,也不知道丢在哪儿,找不回来了,但是设计还是在脑子里的。所幸脑子并没被我丢了。”屹湘说着,轻轻翻动这叠图纸。“那之后我重现了一部分设计。有的被用在了翡翠之夜。有的被用在了客户定制……蝴蝶是临时被公司召唤替代Josephina的设计出席东京慈善展,那么仓促,居然……也跟51Woo提前一周在米兰发布的一组设计惊人相似,而且6号还被作为商品买下;之后翡翠之夜的那两件就更不用说了……时间上咬的这么紧,相似度这么高,再加上证人证言……这是意图置我于死地。”
邬家本从屹湘手里抽出这本证据资料,放在膝上。
他并没有去翻看里面的东西,跟屹湘对自己的设计烂熟于心一样,他对自己公司的出品闭着眼睛也能重现。不同的是,他对她的设计,同样熟悉。
私下里,他不知道已经看过了多少次。就连她下笔的小习惯、她用笔的轻重……都能揣摩出来。熟悉了她的套路,他甚至常常觉得自己能够看到她就坐在面前画图。
尽管,他只看过一次。
就那一次,她画图一挥而就,潇洒利落。
设计,让他惊艳。
“我的目标起初不是你。只是你出现的时机太正了。我没法不注意你。注意到你之后,也没法不把你当成目标。”邬家本终于说。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 (五)
他从监视器里看到那个为了自己的设计稿跟人拼命的、不屈不挠女孩子,在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之前,突然有了一种全身通了电一般战栗的感觉——这是个有趣的女子。隐隐的他觉得这么有斗志的女子,如果跟她较量一番会更有趣。于是他当机立断,原本应该继续潜伏的幽灵一般的他,过早的现身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是人,不是机器。他以为自己绝对有能力,可以把这个,当成小范围的误差。完全可以调校回来。就像他以前总是能够为了达成目的,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往一个方向搁置那样。他以为自己能做到。
“你的目标应该是Vincent。”屹湘说。
邬家本没有否认。
“只不过近一两年,Vincent已经很少亲手出什么东西。原因你当然再清楚不过。要想动Vincent,就得从其他方面下手。”屹湘跟邬家本斜斜相对。她不动气,邬家本也很沉稳。
“Vincent的事情,是个意外。”邬家本说。
屹湘看家本。
这是邬家本的解释。
他应该是清楚的,这种私下里的会面,万一是个圈套,一旦被她使手腕揪住了小辫子,他的全盘计划就会崩溃。但是他看起来并不担心。也许是根本就不怕她,也许是他了解,既然她选了来见他,必然以她一贯的坦坦荡荡的态度。
郗屹湘,不是搞小动作的人。
“但是Vincent有他自己的问题,除了他自己,谁也救不了他。不是我,还会有别人。”邬家本说。脸色是暗淡了些。
不是不愧疚的,只是嘴硬。尤其不能对郗屹湘说出来。他受不了。
“如果这么想能让你心里好过,尽管这么想。”屹湘说,“但是这笔账,我记着。”
邬家本翻了下手。
“对极端动物保护主义组织的支持鼓动,针对LW的连续的暴力示威游行,是一连串周密计划的一环,目的是从舆、论上开始让LW处于不利境地。但是很可惜,Laura和Vinc应对得体,这些并没有奏效。可也没关系,还有后招。”屹湘喝口茶。凉了。威尔斯王子也并不总是令人着迷。眼下这凉茶就有点儿砸牙。倒未必真的是凉透了,是从心里觉得冷意层出不穷。“而且,得雨并不是你一开始就想动用的吧?”
答案如何,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
邬家本从骨子里亦是十分骄傲的人。只是用这样的招数,他心里有没有过挣扎,她倒是很想知道。
她看看邬家本。
邬家本斯文俊秀的面孔上,此刻并不见十分明显的表情变化。
“在警察局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她问。
她还以为是自己先注意到的他。
他的打扮并不算惹眼了,是他的气质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大概应该算,同类很容易认出同类……她笑了下。
邬家本默默的,看到屹湘的笑。很单纯的一笑,不是讥讽,也不是嘲笑。
其实她笑起来很好看。但印象里最深刻的,却是她怒气冲冲发火、或者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那样的她,更活更让人心动。
他几乎能立即感受到自己心尖儿上的刺痛,整个人立即惊醒。
“比那稍稍早一点。”邬家本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在叹息,“但那应该避免。我的计划里,没有你这一步。”
多出来的一步,也许就是多出来的这一步,让他再往前一步,万劫不复。
“Benson,你的计划,几近天衣无缝。”屹湘并没有留意邬家本的神色,她说着,将面前的资料,一一的摆开。“日积月累的,不但要做好自己的这一摊子,从上到下的打点好——你的场内功夫一流,场外功夫,也是一流的。在跟LW的竞争中从处于绝对的下风,到可以分庭抗礼,你用了最短的时间。五分制,你可以打四点五分。我想想都替你觉得辛苦,怎么能在这么艰苦的过程里,还不断的对LW进行隐蔽攻击?你废了多少心力?如果不是这一次我成了被告,我是不太会把之前公司几起泄密事件特意的串联起来。我掉进坑里才知道有问题。不过Vincent、Laura……他们是什么人呢?”
邬家本一个姿势保持不动。
屹湘将这一摞资料扔到邬家本面前。
“Vincent错在哪儿?错在他为LW服务二十多年?错在他对Laura忠心耿耿?还是错在他生为男人,却爱男人?”她拨开第二卷资料,看一眼,说:“Josephina的‘桂冠’为什么会出事?那小贼忒不开眼,细小的钻粒有那么大价值?整件礼服出手才价格高昂……嗯,他们的目的原来只是毁损财务。”
资料顺着柔软的沙发垫子滑到地上,家本并没有理会。
“这一件一件的麻烦,累计起来,也真够让LW上下手忙脚乱的。一旦LW自乱阵脚,你就有机会使出杀手锏——不信这一次不会重创LW,重创汪陶生姐妹。至于取得多么大的成功、赚到多少钱,你未必在意。你要的,是给父母讨回一个公道。”
“是为我母亲,讨回一个公道。”邬家本纠正屹湘的措辞。
屹湘如此的叙述,他也没有被激怒。还能注意到她措辞中对他来说构成漏洞的东西。
“我母亲受到的不公,我必须讨回来。不然妄为人子。”家本说着,捡起落在脚边的资料,放到身前,淡淡的说:“就像你今天之所以要见我,也有为了你的亲生母亲的地方。”
“你找错了报复对象。”屹湘说。
“错了么?”邬家本眯下眼。
“错了。你也找错了着力点。我是你以为的最佳着力点,但事实上不是。”屹湘将面前最后一摞资料往前推。“如果我没猜错,你是看到我丢的那枚玉佩之后,知道我的身份的。从那时开始,你锁定我,在确认我就是汪瓷生的女儿之后,全盘计划的着力点便放在了我身上。你相信,毁掉我坚信的东西就会毁掉我;而我受到重创,做妈妈的不可能不心疼,只要她被卷进来,不将公司和我做出切割,也就很难全身而退。最低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