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两粒下去,渐渐的,那些声音都消失了……
万籁俱寂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很小。应该还是在外公的深宅大院里玩捉迷藏的年纪。
应该是西厢,外公的书房。
外公的书房很大很大,她最喜欢在玩捉迷藏的时候,藏到外公的书房去……她总是藏的很好,藏在外公的椅子后面。外公的圈椅上有一张大大的熊皮,垂下去,落在地毯上,她藏在那里,听得到外公乐呵呵的说:“没有,我没有看到湘湘。你们去别处找吧。”
她就安全了。
面颊蹭着柔软的熊皮。熊爪尖利的指甲被打磨的没了尖。她是有一点点害怕,不敢去看熊眼——仍是宝石一样的亮晶晶。
那么出出进进几次,他们找不到她,外面便也渐渐的安静下来,她窝在那个温暖黑暗的小角落里,就快睡着的时候,外公就会用手里那卷书轻轻的敲一敲椅子,“湘湘丫头,出来吃烤红薯了。”
她睁眼便看到外公脚上那精致的圆口布鞋。
内联升老师傅的手工,千层底。鞋口上针脚细密,绾一个结实的结。
她看着,忍不住想动手摸摸……听到外公叫她,轻巧的钻出来,像只小猕猴一样,爬到外公膝上,伸手抓案上白瓷盘子里的烤红薯。细细长长的烤红薯,剥开,金黄的瓤,热气腾腾的,带着一股子焦香,让人流口水……
外公,您吃一口?
湘湘乖,外公这里还有。
她一个接一个的吃。手指上沾了黏黏的红薯汁,来不及拿盘子里的毛巾擦,伸手便摁在宣纸上,卷起一面,团成一团,脏唧唧的……外公素来好洁,却从来不恼她这个行事腌臜的捣蛋鬼来把他的书房弄的一团糟糕。还会亲自拿了毛巾给她擦干净。做这些的时候,外公一直都笑眯眯的。
外公书房里有张大大的画桌。她趴在地上玩玻璃弹珠,东一颗、西一颗,把弹珠放在地毯上,每一颗花蕊放一颗弹珠……在画桌下钻来钻去,额头时常碰到桌腿,于是总嫌那件东西笨拙而讨厌,推不动,也踢不动,无可奈何。有一次,拿了外公的开信刀在桌腿上乱刻,被外公的秘书看到,心疼的直吸凉气,说首长这个这个这个……他不只替外公打理那些文案,还替外公心疼画桌、也替外公心疼那些好容易淘换来的古宣纸,看着她扮鬼脸也拿她没办法……外公却一笑,指着那个画桌说,“湘湘,以后你出嫁,外公什么都不给你,就只有这个。”
什么是出嫁,什么?
她哪儿懂什么是出嫁呢……
“湘湘,我逮到你了!”
屹湘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十一)
眼前的一切都是歪斜的——她不知什么时候,蜷缩到了床角。
窗帘掩着,一点灰蒙蒙的光从缝隙中穿进来,可知已经天亮。雨还在下,打在窗子上,噼里啪啦作响。这春雨,竟然带些秋雨的缠绵悱恻。
她缓缓的坐直,后背抵在密密排列的书脊上,发呆。
湘湘,我逮到你了……
原来不是梦,是记忆。不小心就钻出来了,也不知道原先都藏在哪儿……那场景、那物事、那人、那笑,历历在目。连圈椅上那张熊皮,亮晶晶的眼睛,也清楚的不得了,活生生的,似乎在盯着她,下一秒,就会滴出血来——她喉咙紧了一下。
柔软的发丝黏在颈间,睡梦中出了很多汗多。
手指尖针痕明显,关节又酸痛不堪。连带着手臂都像要废了似的酥软无力起来。
她转着眼珠子,看到了床头柜上倒着的药盒子,又翻出另外一个,叩出白色的药片来。水杯里已经没了清水,索性将药压到舌根处,吞咽了好几次,药片反而黏在喉间,说不出的苦涩蔓延开来。
苦的她全身发颤……
“屹湘醒了没有?”陈太在敲她的门。
屹湘咬了下牙,从床上跃起,簇着被子跳下来去开门,见端着一个托盘的陈太站在门外,她不假思索的拿起盘中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下去,“渴死我了!”大半杯水下肚,她叫着。喝光了水,又喝果汁。
陈太看着她,“昨天回来的时候脸色太差了……来,吃点儿东西。”她进来。
屹湘甩开了被子,接过托盘,笑嘻嘻的说:“累嘛。”伸手拿了盘中的牛角包,撕开来,蘸了果酱——果酱是陈太自己做的,郊外农庄里有大量的果树,家里就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苹果酱……“早知道去年冬天就该多卖一些。”她笑。牛角包表皮酥脆,苹果酱清甜可口。
陈太笑着。去年秋天苹果丰收。她特地让古董店歇业,空出时间来做了好多果酱。跟屹湘一起,开了轻型卡车沿着哈德逊河叫卖果酱,还跑到哥大的中心广场去摆摊,竟然大受欢迎,她们也玩的不亦乐乎。屹湘说今年还要这么干,索性多做点儿,还可以网上开店……她掰开一个牛角包,拿了餐刀抹了果酱给屹湘递过去,“慢慢吃,别噎着。”
屹湘脸上青青白白的,额头鼻尖都有汗珠,显然并没有休息好。
陈太扫了一眼屹湘那乱糟糟的床头柜,看到了药盒,眉头微微一皱,说:“昨晚有电话找你。我敲了半晌门你都没应,就告诉她晚些时候再打来吧……是不是行动电话没电了?”
“嗯。谁打来的?”屹湘吮了下手指。她极少把陈太这里的电话告诉人。
“是位名叫邱亚拉的女士。但说明没有什么急事,只是你的行动电话打不通。”陈太说。
“哦。”屹湘点头。果酱的甜味暂时的压住了舌根的那份苦涩,但艰涩感仍在。她靠在沙发上,看着陈太,“我姑妈。”
“波士顿那位?”陈太微笑着问。她虽没见过,也知道屹湘有位在波士顿的著名大学里任教的姑母。屹湘偶尔会去探望。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十二)
“嗯。”屹湘看着半透明的赭色果酱,“姑妈也很喜欢我带过去的果酱。她不会做。”
不但不会做,脾气也差,耐性也没有,偏偏又爱说自己崇尚自然,她那农场的苹果成熟了也都任其挂在树上不摘,树下又没有牛顿等着被砸,还不都腐烂成了肥料?整个农场弥漫着烂水果的酸气,发酵后又像是打翻了酒桶,最后演变成垃圾场味……倒被邻居告,闹上法庭,说她虐待果树。还好姑姑是个教法律的终身教授,这些无疑是应付的来;她又爱跟人打这等官司……
陈太听屹湘提起她那位古怪的姑姑,笑,又说:“昨天的晚间新闻里有报道你们公司的发布会,那些礼服真美丽。”
“那当然啦。”屹湘托着果酱盒子,猫一样伸着舌尖去舔一点儿。想到发布会,心里一顿。刚刚吃下去的药好像见效了,身上的痛楚都减少了似的。
好。真好。
“美吧?”
“美。美的我都想穿一穿。”陈太笑着,“我跟陈先生结婚的时候,正流行那种蓬蓬袖的结婚礼服呢……就是这样的……”陈太的手扶在肩头,做出一个形状来。
“嗯,那是六十年代中期典型的风格。很典雅。”屹湘也比划着。
“一件婚纱,我穿了,收好,后来改一下,妹妹又穿。”陈太想起往事,笑着。甜蜜而幸福。
“没留下来?可以传给下一代。”屹湘问。西人传统,新娘身上“一点旧、一点新、一点借、一点蓝”。必有一样“旧”是家人传下来的。
“哦,我母亲生前替我们收拾的,现在真不知哪里去了。害我到现在还在想念。也就是想念吧,我没有孩子,妹妹没有女儿。”陈太叹了口气,“不耽误你,看看都几点了——今天可以不用上班?”
“要的。”屹湘手背抹了下嘴角,咂咂舌,眼看着罐子里还只有一点点果酱,索性再拿一个牛角包,沿着罐子擦一下……“不能浪费。”她笑道。
陈太笑着出去了。
想到上班,屹湘便精神抖擞起来。转身经过茶几的时候,弯下身,顺手按了下遥控器,开了电视机……华语电视台正好在播晨间新闻。
屹湘挑剔的看看女主播今天的穿着——波点衬衫、蝴蝶结……她有种要伸手进荧屏替她脱了的想法。
但只一会儿,她的注意力便被正在播报的一则新闻抓住了。
“……该帖著录极多,被历代藏家追捧,一再被刻入各种丛帖当中,元代以后的公私藏印及流传历历可考及可靠,其珍贵不言而喻……”
屹湘端着漱口杯,站到了卫生间门口。画面上出现的是资料图片。
不知不觉间手上的力道就有些大了,刷头刺到了牙龈。
屹湘眉头一皱。
画面里那些暗红的印鉴,层层叠叠的出现在她眼前。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十三)
“……由于2010年保利春拍,黄庭坚所书《砥柱铭》经过70轮的竞拍,最终以人民币3。9亿元落槌,加上12%的佣金,总成交价达到了4。368亿元。该成交价创造了中国艺术品拍卖的新纪录。而秋季拍卖会,由于王羲之《草书平安帖》出现,新的记录诞生,但神秘场外买家并未现身,至今买家身份不明……”
屹湘眯了一下眼睛。
很久没关注这些了。
《草书平安帖》,这幅字一直藏于日本有邻馆。
幼年学书法,常跟书画大家的师父一同去故宫珍宝馆。师父曾指着一幅照片说,我们有多少好东西流落海外啊……原来,已经被拿出来拍卖了。
牙齿咬合的地方,有些泛酸。
她呆了一会儿,回头继续洗脸。简单的照顾了一下自己的脸面,去打开衣柜。
抽了一件原白色的旧衬衫出来,衬衫的领口有细碎的蕾丝。蕾丝还是老裁缝珍妮?巴特勒亲手织出来的,再一针一线的钉在衬衫上。那还是她在英国时候的事了……老珍妮送给她的银顶针,她一直放在近身的地方……跟老珍妮学着编织蕾丝的时候,也只是喜欢而已。并没想到日后自己不但设计上偏好用了这一元素,还能在关键时刻“救火”。嗯,看陈太的反应,昨日的秀算是顶成功的了吧。她略略的安了心。
在衬衫外罩了一件薄薄的牦牛绒衫,又取了一条扎染的围巾,挂在颈上。齐肩的发被她简单的拢上去,在脑后拧两下便成一个髻,再抓松一些。她的头发软薄顺直,额前的刘海熨帖,伸手一拨,乖乖的从右边顺到左边。
她穿上外套,关了房门便往楼下跑。
陈太在起居室读报,听到楼梯响,直喊她“慢一点儿”。
她摆手,“要迟到啦!”
急急忙忙的从门边的伞桶里抽出一把伞来,蹬上靴子便开门出去……一路都是跑,脚步踏着水花,只在地铁口的报摊上买了本新鲜出炉的杂志,便随着人潮涌进地铁车厢。
车厢里拥挤,她站在角落里,拿出杂志。封面上便有很醒目的标题,评点过去一周各大公司集中推出的重磅秀。内里的评论报道一篇会比一篇刻毒,而最重要的文字必定是在最后。这就是gf的那个毒舌总编的排版特色——大概所有的设计师都一边希望这个笔名“垃圾仔”的总编辑会提到自己的名字、又一边希望不要在杂志的最后一页。
屹湘真正喜欢这本杂志。期期都买。也会想着有一天若是她也能被gf主编选中哪怕是狗血淋头地骂上一通,起码在纽约时尚圈,也算是扬名立万了——想到这儿她就微笑起来。她还有这么点儿“小小的”追求啊。这杂志对她来讲,是多么的“疗伤系”呢?
她习惯性的拿着杂志先从最后一页翻起,轻轻的“啊”了一声。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十四)
果然不出她所料,是lw的发布会占据了这个版面。她心怦怦跳,越看跳的越凶——“垃圾仔”大骂lw推出的礼服整体风格保守陈旧,“懒惰而毫无创新精神、充满着**的味道”,已经彻底沦为上流社会豪华婚礼点缀。
对,没错,是没有多少创新,但,裙摆缩短或者延长哪怕一英寸,也可能是革命性的。
她虽然批评过josephina本季的设计不够好,但也不意味着lw整体水准的降低和整场发布会的失败。
屹湘未免心里来气,她继续往下看。
“……近三十年来lw所树立的,让每个女孩都想拥有、都能拥有一件lw婚纱的梦想,在这一季中被彻底磨灭。经济危机嘛?经济危机导致lw放弃了为穷女孩提供婚纱、生产梦想?但是……”
“但是”之后屹湘还没有看到,就听到报站,她只好先把杂志放到自己那个大大的羊皮包里。
出了地铁站,雨愈加的大了。她把装着设计稿的皮筒抱的更紧些……腕表上的时针指向了八点三十八分。
她得快些走。
街上的人都脚步匆促。
有些冷,她缩了一下。不远就是公司大厦了。
“vanessa”
屹湘回身。黑绸伞旋转,甩出一串水珠。
叫她的joanna没能躲开,“哟”了一声。
屹湘忙说:“抱歉、抱歉。早、早。”
joanna笑着说没关系,“我们走那边……michael刚刚说,他千辛万苦才进得了门,要我们小心一些。昨天发布会结束之后,新闻发布会都被示威者冲击……你不知道?”
两人一起往前走,聊着昨天的发布会。
远远的便听到了吵嚷声。屹湘抬头看到公司门前确实聚集了大批的示威者,比起她昨天离开的时候,更加人多势众。事态显然有些升级,屹湘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她看了看地形。
示威人群堵塞了一部分街道,经过的车辆拥挤,但在警察的指挥下,仍算有条不紊,放慢速度通行;行人则自动选择避开这一路段——她回头看看,joanna示意她右转——那里是公司侧门所在的方向……但显然那里也有示威者,走侧门也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即便那是个好的选择,此时她也不想刻意回避。
joanna看出她的意图,耸了耸肩,说:“也对,有什么好怕的。走吧。”
陆陆续续的,也有公司的同事从身边走过,催促她们快一些。
有警察在。有维持正常的车辆和人流通行的;也有面对这边的,警惕的看着示威人群的……也只是看着。穿着白色制服守在公司门前的则是公司的保安。
她们离那群人越来越近了。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二十五)
他们手里拿着的牌子,上面有血红的字迹,像是伤口破了,血液喷溅了一地;同时乱中有序的喊着标语上的口号。
“没有买卖,便没有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