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别人互相打听问讯中,我知道是赵老四死了,而且死得很突然,先还跟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孙子说着什么笑话,突然哈哈哈就笑死了。我听着离奇,想挤进赵家院子里看个究竟,结果在大门口被人给推了出来。我不再努力,退到赵家院外的一处高土堆上,看着这场突发的热闹。要说死人的事我也见过几次,但赵老四的死却不同寻常,它是一个村子里灵魂人物的消逝,是一堵老朽了但还威严着的墙的倒塌。一种震动和牵引力,让赵姓和村里的所有人都感到了莫名其妙的联系,不由自主地汇聚过来。喧哗让整个村庄在无月的夜晚亮了几分。
我看见母亲也过来了,黑香娥探头探脑在人群中,晴梅已经被分派了任务,赵姓中的长辈赵海清,一会儿在院子里,一会儿又回到屋里指挥着。有人赶着马车过来了,问赵黑咋办?赵黑哭丧着说:“不管如何,将我老爹送到公社医院,让大夫给捡查一下。我不相信吃饭时还有说有笑,好好的人咋会走得这么突然。”赵海清反对说:“黑子,你爹的身体我刚才摸过,看过,也听过了,健康人都不能断气三分钟,你爹没了呼吸已经半个时辰还多,心脏也不跳了,脉搏也没了,送到医院也没办法救活的,就不要瞎折腾,让老人安安静静上路吧。”
平时啥事都挺有主见的赵黑,此时显得六神无主,听着自己的老婆像被什么噎住了一样,有一声没一声在屋里哭;听着赵五婶指挥着本家兄弟家人,给老爹换衣裳穿寿衣;听着四面而来的村人的吵吵声,不由悲从中来,驴一样放声哭吼起来。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赵黑哭,也是听到过的所有男人里哭得最难听的一个。我没了兴趣,为赵老四走得真不是时候,坏了自己的好事而悻悻然。
我往自家走,迎面还有人往赵家走,黑暗里我认出了他们是谁,也懒的跟他们打招呼。快出村子时,我身边走过一个熟悉的影子,嘴里似乎还叨咕着什么。我没有在意,走过了一段路后,觉得自己后脊背冰凉,脑海里慢慢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刚才路过我的那个人影分明就是赵老四,他不是死了嘛,咋会和我擦肩而过呢。我开始发了疯往家里跑,觉得身后有一个人也跟着我跑,风在我边呼呼响着,就好像身后那个人粗重的呼吸声。我的头发奓起来了,浑身的冷汗如水往出流,腿脚就软得不能自己。
幸亏路过刘三亮家时,刚刚走出院门,准备到赵家去的黑玉英问我跑啥呢?我站住了,惶恐地回过头,想看清追着自己的究竟是谁。没有人,真的没有人,我稍稍安定下来,应了黑玉英的问话,一步一回头到了自己家。
母亲和弟弟妹妹都不在,炕头上卧着扯着呼噜酣睡的大花猫。我把家门关上又顶了门棍,一个人坐在灯下,心咚咚咚跳得难受极了。我觉得院子里有人进来了,还爬在窗子上往屋里看。我颤声喊问是谁在院子里,没有人应声。我不敢开门去看,一把抱起了大花猫。从睡梦中被惊醒的猫很反感我的举动,扭动中对着我打了一个大哈欠。天啊,这猫咋长了一副人的脸,还冲着我挤眉弄眼呢。我哇的一声大叫,把猫丢在炕上,拉了一床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在里面,牙关咬得哒哒直响。
过了多久,母亲领着弟弟妹妹回来了,推不开家门,在窗子前喊我。母亲喊我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遥远,我是一点点捕捉到,才一把掀翻了被子,抖抖嗦嗦如发寒战一样下地开了门。母亲问我咋这么早就睡下了,再看我神情不对,用手去提被子,发现潮湿如水。母亲明白了什么,在我的后脖子上用力的捏了几下,疼痛让我守住了乱如群蜂的魂魄。
死不安宁
自古爷孙无大小,赵老四对儿女严厉,和孙子之间却是个老玩童。死前他正跟大孙子躺在炕头互猜谜语呢。赵老四说了个上车不买票,打一地名。孙子说不知道。赵老四骂孙子不动脑子,说不买票坐车,还不是让人往下拧你。大孙子挺聪明,高兴地说是宁夏(拧下)。完了,还要爷爷再给出一个。赵老四骂了一句孙子,又出了一个肚大裤带短谜,要孙子打一地名。孙子想了半天没有答案,又缠着爷爷要谜底。赵老四骂孙子是个笨蛋。孙子不服气,反过来没说谜,而是把自己的裤子褪下,用手掏出小鸡鸡,把握着要爷爷猜一种吃的东西。赵老四一时还真没猜出来,胡乱说了几个都不是,就和孙子谈判两个人交换谜底。赵老四说了自己的谜底是南京(难紧)。孙子说自己的谜底是手扒(把)肉。
这是个形象而又妙趣的谜语,让赵老四哈哈哈笑得合不拢嘴,结果一口气跑岔了道,当时就不行了。孙子年小,看见赵老四倒在炕上直抽搐,还以为爷爷是笑疯了逗自己玩呢。赵老四吐出了白沫子,孙子才喊叫起来,赵黑跑过来,抚胸,拍背,掐人中,揪头发都不顶用,眼看着老爹头脸黑紫,出不上气来,腿一蹬又一蹬,越来越缓慢越没力气,最后头一歪咽了气。
一碗村中的一代能人赵老四就这么走了,走得让整个村子通霄都没能安宁下来,引出的骚动一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来了,才被白天的亮光和声息所取代。
赵家院外就搭起了灵棚,赵老四的尸体被从窗子里抬出来,直挺挺的比活着时舒展和硬朗多了,几个人揪着一块灰黄的毯子挡了阳光,两组人互相配合,亦步亦趋,小心翼翼放入了棺材中,垫了枕头、麻纸和银钱,头戴一顶古戏中的老爷帽子,身穿三身新绸缎衣裳,脚上著了一双上路新鞋,身边还摆了两双预备用;死人的口含钱则是一枚民国年间的袁大头银洋。
要盖棺板了,赵家的儿女哭成了一堆。腮邦子上长着一撮毛,身体瘦的像个猴子一样的孙阴阳提醒孝子贤孙们哭归哭,但不要把眼泪流在棺木上,更不要滴在老人的身上。说那样对老人不好。于是,一哇声的哭便只是对着棺材,哭声一会儿高涨,一会低落,此起彼伏,一直断断续续到了中午。
中午,七、八个瞎子吹鼓手被请来了,吹吹打打一喧闹,就把儿女们的哭声给掩去了,这一切听起来乱轰轰,看起来乱纷纷,其实都按规矩有条不紊地进行。
这是个晴好的白天,到晚上就阴云密布,凉风习习。云气盘桓到了第三天黎明时分开始下雨。这一场雨一下就是两天两夜,整个田野和村庄都被下得湿漉漉的,到处汪着水。村西的大沙漠也酣畅淋漓地享受了一次多年没有过的雨水的沐浴。空气清新潮湿,仿佛用手在空中一攥就能握出一把水来。村人们当着赵家人的面,都说这是能人赵老四,为村里临走做得一件通天达地的大好事。当然也有人私下异议,认为赵老四的死,让天地为之一清爽,就痛快出一场喜雨来。两种说法谁是谁非,谁也说不清楚,到是反映了邻里间往日不同的关系。
赵老四的尸体一放就是三天,第五天要出灵,雨在第四天下午停了。孙阴阳对赵黑说这雨停的真是时候,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人们抬埋棺木时就不用受雨淋之苦了。
赵黑两天两夜没有睡觉,眼圈乌黑,神情疲惫,高大的个子走起路来有点悠悠忽忽。他来到灵棚前,看见搭在上面的厚帆布这边一滴那边一滴往下渗着雨水,做好存放了几年的柏木棺材好几处都被淋湿了。赵黑找来了一根棍子,交给守在灵前的兄弟赵五子,从下面往起顶那帆布的凹处,让汪在上面的雨水从旁边流下去。自己把供桌上快要烧完的香清理到一边,捏了两簇新香煨着了插到米碗里。
孙阴阳把赵黑到一间空屋,抽着烟说:“按照你的意思,你妈的坟暂不与你爹合葬。这个,我已经借口皇历不对,日子犯冲,不易动土为由给你的几个姐姐都说了,也给村里的人讲了,你放心就行了。关于明天出灵,有些事情我得先给你安排一下……。”孙阴阳的这一讲就事无俱细了,赵黑听着,脑子里木木的。孙阴阳见状说:“你这两天也累坏了,今天晚上还得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要折腾一天,事情还多着呢。”赵黑说:“我睡不着,脑子里嗡嗡响,好象飞着一群蚊子一样。”孙阴阳说:“你那都是累的,加上心情不好,只要能休息一下就会好的。”临出门时,孙阴阳又自语着说:“还好,老天爷关照,这雨停得正是时候。我还得到墓地看一下,不能让墓坑进了水,那样对死人不好。”
当天晚上,赵黑遵照孙阴阳的吩咐,倒身在大炕上刚刚迷糊了一会,就被几声闷雷惊醒了。他头重脚轻出到屋外,一道闪电瞬间划亮了夜空,雷声开天裂地哗啦啦在屋顶上响过。许多来家帮忙的人,都来到院子里看着天空。天空漆黑一片,只有闪电之亮照出瞬间的翻滚乱云。
从墓地回来,喝了一碗烧酒,正和瞎子鼓乐手闲谝的孙阴阳,有点迷糊地回到院子里,看着天气奇怪地说:“这天鬼了,谁见过连下了两天的雨后,跟着又会响雷闪电下暴雨的反常事。”有人接和说:“暴雨来得快走得也急,一会就过去了。”话音未落,闪电越闪越狂,雷声一阵紧过一阵,乱风吹着却不往远处移动,似乎只在一碗村上空翻腾。孙阴阳坐不住了,叫了一班鼓乐盲人使劲吹奏起来。一时间锣鼓钋镲和雷鸣闪电搅和在一起,在灵棚前乱糟糟响成一团。
黑暗中有雨丝就飘下来了,稀稀落落那么几点。一道闪电像长了腿一样,从北而南唿啦啦甩过来,尾巴扫到了赵老四的灵棚,灵棚就着了火。闪电刺盲了众人的眼睛,雷声震耳欲聋,等稍有平静时,才一哇声喊叫:“着火了,快救火啊!”又一道闪电劈下,一条火蛇在灵棚里乱窜而过,棺木头上的雕花就被烧出了两处焦黑的印痕。
与此同时,村子里一道闪电划过,队部门前的那棵有着二百多年树龄的大柳树被击中了。住在跟前的人家,借了电光,就看见一个大树杈应声落地,着了几串火花,很快就熄灭了。
这边灵棚上的火很快在人工和天雨的夹击下被扑灭,闪电、雷声和大雨滴滞留了一阵也慢慢走了,闪电进来时逃出灵棚的赵五子,这时重新回到了老爹的灵前,把人们忙乱中碰翻的祭祀用品,摆弄回原来的位置。赵黑没有参加救火,只是傻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孙阴阳领人去查看棺木,发现了烧灼过的焦痕,摇头皱眉吸气,自言自语这现象的蹊跷。
就在人们刚刚镇定下来,棺木里突然很沉闷地响了一声,如什么东西爆裂,像西瓜落地发出的闷响,一股甜而腥的味道很快弥漫开来,闻到的人都掩了口鼻,唯恐逃避不及。有人马上想到会不会是暴尸了,但不敢先声嚷嚷,怕惹赵家人的斥责。亲耳听到了响声,也嗅到了那股腥味的孙阴阳,躲出灵棚惊魂未定。他想起了师傅当年讲述过的炸尸和暴尸的情形,联想到这连阴的雨和刚刚过去的电火雷声,脸色在灯光的映照下黄里透着灰白。他把赵黑叫到远离众人的地方,两人比手画脚着。众人则因不堪那越来越浓的难闻腥味,都远远地躲到了灵棚上风的位置。
第二天早晨,爽朗的空气让灵棚里的那股味道淡了许多,人不注意闻几乎就嗅不到。孙阴阳招呼了赵家儿女,在灵前如常的进行出灵前的烧纸跪拜,女人们的哭声拉长抹短,咦咦啊啊,与鼓乐手的吹奏混杂在一起,让人听起来有点悲切加闹剧的感觉。村里的外姓青壮年一大群人被请到了屋子里吃饭,门口早准备好了抬棺木的绳索和肩扛。他们是今天负责抬埋送葬任务,赵家本姓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中间有讲究,说本家的人不忍心也不能送自己的亲人走,外人就成了担当此任的主力军。
太阳升高了,田野里水汽漫成了雾幔,一碗村也有几分迷蒙。起灵前,孙阴阳问赵家姊妹看不看老人的遗容了?赵黑心有疑虑,赵家的大女儿哭着说要最后再看一眼老父亲。孙阴阳说夏天天热,加上连阴雨和昨晚的雷电,怕开了棺众人害怕。赵黑坚持要看,孙阴阳有点胆怯,又不能不尽工作的本分,就喊了两个人帮忙把棺盖拉开了头部,屏了呼吸只瞥了一眼,眼睛就瞪圆了,连声嚷着让快盖上。赵家的儿女面面相觑,不明就理,只是谁都没再说什么。
随了孙阴阳的一声吼,吹鼓手高举喇叭对着天空猛吹,捆绑好的棺木被八个壮男抬出了灵棚。拆灵棚的人七手八脚动开了手,孝子赵黑举起灵幡,赵五子抱着孝子盆,盆上竖着赵老四的遗像。赵家的女儿媳妇顿时哭声高涨,穿麻戴孝,拉出长长的队伍跟在棺椁后边,往事前挖好的墓地去了。
我自从那天晚上被“鬼”吓着后,就再不敢在村子里乱跑了,整天一个人埋头在家里看闲书,听风把葬礼上的声音隐隐约约吹入耳里。赵老四出殡的这一天,从县城回来的父亲去赵家帮忙,母亲一早给我在家里做午饭后,也戴着围裙到赵家帮忙做饭去了。到了晚上,全家人回到家里,从父母和弟弟妹妹的嘴里我才知道,在出殡的路上,发生了一件迷信上很有说法的失误。失误的当事人则是刘三亮。
母亲说:“赵老四的身体就那么点重量,咋会把八个抬棺的人压得呲牙裂嘴,半路上还换了几次人呢?”父亲说:“可能是寿材厚重的原因吧。再说,人死了尸体就会变重。”母亲说:“刘三亮抬棺材平平的路上就绊倒了,还把别人也给带倒了好几个。你说会不会是故意的?”父亲说:“这咱们可不能跟人乱说。我想赵黑对刘三亮的他妈不感冒,但跟刘三亮两口子又没啥的过节。这中间会不会还有别的说道也不一定。”母亲说:“听说当时把棺材都摔出了缝子,有人还听见棺材里传出人唉哟的声音。”
母亲是天才的口头文学家,平时给我们有讲不完的故事,最吸引人也最让人害怕的是毛野人和鬼故事。今天结合到现实的人和事上,听得我头皮又发紧起来。弟弟见我这样,乘机添油加醋说:“赵老四肯定是没死,要么就是死了又变成鬼,鬼又变成了石头。哥,你那天看见的赵老四就是鬼老四。”我哇的叫了一声,父亲当时就把弟弟臭骂了一通。妹妹还想说什么,见状只给我做了个鬼脸。
命定一切
刚上高中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