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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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村-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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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开始随便地聊,他问了我许多大学里学习和生活的情况,还审慎地提出了一些对当前政治的看法。一个在小乡村里长大,只上过小学四年级的村队长,居然有这样的认识,这令我大感意外。我为自己过去对这个人的一些偏见而心生惭愧。

赵黑的黄脸老婆,随了年纪和生活的操磨,人越发不中看了,但做营生的手脚到还麻利,先切了一盘冷的猪血灌肠,又从凉房中举了一盘烂淹菜,放在桌上让我们喝着。很快炒肉的香味便弥漫全家。赵黑勉强我饮了两杯后说:“怎么样,大学校园里还让你们喝酒吧?”我说:“让喝,只是我们不常喝,偶尔有同学凑在一起也喝点。”赵黑嘿嘿笑着又端起了杯子,“来,回到村里了,就得像村里的年轻人一样,不把酒瓶喝倒,就得让酒瓶给喝倒。”

说着话,锅里的炒肉上来了,酒也进肚了一定的量,我脸皮烧烧的,平时沉闷在胸腔中的话没了把门的,由张三说到李四,后来说到了赵家的老五。

赵黑说:“他呀,现在毕业了,分配到省城的一家银行上班。人家翅膀现在硬了,好几年都没回来过。不比你假期还回家帮忙做点营生。”由赵家老五,我想到了高远方,是酒让我忽然之间忘记了自己要说的人,与面对的这个人之间的大利害关系。我说:“赵队长,高远方现在疯成个啥样子了,我还没顾上过去看看呢。”赵黑沉吟了一下,表情略显犹豫,手里端着酒杯,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会说到他的,你们两个关系一直不错,都好学嘛。可惜他命没你的命好。”我没有吱声,赵黑说:“今天你不说,我也会跟你交流的。那后生现在是真疯了,只偶尔看起来还能正常那么几分钟。可惜正常时也是个没有记忆的废人。”话说到此,赵黑没再要求我,自己一饮而尽了手里的酒。我反客为主,拿起酒瓶为他续斟。赵黑接过酒杯,如前端在手里,苦笑加感叹说:“高远方疯了,我剩下了半边脸,两个人谁也没占谁的便宜,实在说来,你说这一切都何苦呢。要说他考试没被录取的事,我是没什么责任和亏歉的。他寻霉头到我的身上,把我伤成这副样子,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事前,我原想他还年轻呢,只要好学有的是机会。那不,我让他先教书,然后一步步考试转正,像当年你父亲一样,将来也能端一个公家的铁饭碗。谁知年轻人,心会那么狠毒。当时你是不知道,一进我们家门,只说找我有事,叫我到院子里说。我也没当回事,谁知一出门,他会从袖筒里抽出一把刀子,二话没说,当头就朝我劈了下来。要不是我躲得快,今天咱们俩怕是不可能坐在一起絮叨这一些后话了。”

赵黑所表白的没责任和亏歉之说,让我联想到高远方行凶的那天,碰到我后说过的话。由此看来,冒名顶替难道是远方捕风捉影想当然,还是说确有其事?我心思一动,脑子里的酒醒了一些。赵黑半边脸红半边脸灰褐,可能是痒痒的毛病又出现了,他让小儿子去找来一根一尺多长,磨得光溜溜的竹签子,开始有一下没一下抽打疤脸。

我们相对沉默了片刻,赵黑继续说:“我在县里治疗的时候,公安局多次派人来问我情况,征求我的意见。要说当时我心里也恨啊,但考虑到高家的情况,我嘴里说的都是好话,只想着保全他这个后生,谁知他会好不过来,疯成一个废人了。”赵黑说的很坦诚,让人不由不信,又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令人难以全信。

又喝了几杯酒后,我头晕起来,稀里糊涂从赵家出来,都回到自家的门口了,突然改变主意,想到高远方家看看。

高家位于村子偏东,土院墙多处豁着口子,院大门只是一个空门框而已,院子里柴草羊粪撒的到处都是,住人的家门敞开,两只芦花母鸡在屋门口探头探脑往里望着,看见我脚步临近,才摇摆着身子跑开了。我有点头重脚轻,也没顾虑什么,直接进入屋子。眼前所见,是家陡四壁的落败,要不是炕上一个脏兮兮的小娃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看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屋子是住人的家。

“抱抱,抱抱。”孩子呀呀学语,向我伸出一双小手。我知道小家伙是我考上大学那年,高远方刚刚出生的儿子,就走到炕沿边,想逗一逗这个小家伙,伸出的手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又缩了回来。

一时酒热加思想的矛盾令人心烦气短,我转身出了屋子要走,谁知此时尿急,就快步走进高家用土坯砌成的小茅厕。茅厕中倏的站起一个人来,我一愣神,忙窘迫地退身而出。站起来的人是高远方的老婆禾禾,手提着裤子,脸红到了脖子,嘴一张一张,却没说出话来。我口不择言,说:“嫂子,对不起,不好意思,我是来看看远方的,他不在家,那我就走了。”

我几乎是转身的同时,快快地说完了前面的话,径直回到家里,尿急和想吐的感觉都没有了,连母亲的问话也没搭理,倒头睡在了东屋的炕上。

一觉醒来,天色已晚,妹妹和弟弟都围坐在灯下写作业,母亲在灶前拉着风箱煮猪食,父亲不知去了何处。我起身上了趟厕所,从水瓮中舀了两勺冷水喝,又吃了几口母亲热在后锅台边的搅团,只觉头有点闷,但神志已经完全清醒了。我躺在锅台边的热炕头前,向母亲汇报了去赵家的情况,与赵黑说过的话,有些已经因酒而忘了。

我说:“妈,你说赵黑队长这个人究竟怎么样?”母亲说:“这个人在村里算个有本事的,前些年年轻,做事说话有点张扬,这几年就成熟多了。要说人的心嘛也不坏,又能吃苦。 ,胆子也大,没有私心,有时虽然霸道不讲理,可是要处理一个村子的人和事,不厉害点也不行的。你就说对刘三亮吧,那么大个男人,整天油嘴滑舌不务正业,懒得筋疼,处处一副无赖汉的嘴脸,顿不顿就拿上吊来吓唬人。赵队长硬把他给整治住了,现在乖多了。”母亲这么一说,我的话就多了,“过去我一直还挺佩服刘三亮的,他敢跟赵家人顶牛。今天听了赵黑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加上刚才妈的看法,我也搞不清他究竟是个好人,还是个不成器的人了?”母亲说:“刘三亮实际上是个大草包,除了嘴上的劲外,又没多少脓水子。连他妈和黑玉英一半的脑子都没有,他那个家现在全凭老婆给吃苦耐劳撑着呢。要是靠他,就剩喝西北风了。”

我与母亲啦了半晚上,细细地一归纳,刘三亮在过去的所作所为差不多都漫画进去了,个中趣味横生,加上远方事情的扑朔迷离,一时又让我萌动了小说创作的想法。

母亲笑着说:“你现在是大学生,有这个文化底子,真要能写出来,将来就会写成个大作家,那可是咱们家多少辈里的人才了。”我说:“写小说需要积累素材,刘三亮和高远方就是个好角色,我要先写日记把他们的故事记下来。”母亲说:“这些事小说写出来了,不知道国家能允许发表吗?”我说:“小说故事完全可以虚构,只要红火热闹有意思,人们喜欢看就肯定能发表。”

当天晚上,等家里人都睡了后,我辗转不眠,找出日记本和笔,爬在炕上开始“写”了。

 磨刀霍霍

刘三亮听到赵黑队长被砍掉了半边脸,第二天就幸灾乐祸请了六、七个人到家里喝酒,还沙哑着嗓子唱了一首当地流行的歌曲。代理队长赵大虎知道这个事后,正好全公社集中劳力挖排水渠,每个村都要抽调人丁,刘三亮的名字就被报了上去。挖排水大渠是个十多万人参与的大工程,也是一件苦差事,每天核定的土方任务,多是一方方的烂泥堆,全靠车拉担子挑锹头挖,一般体能不济的人两天就得累爬下。

当社员大会上赵大虎把名单一宣布,刘三亮不干了,说出浑身的毛病,什么腰疼肩痛腿拐脚伤了筋,责问为什么就偏偏选中了他?赵大虎说:“你为什么就不能被选中,你不是一直嚷嚷要加工分吗!现在挖渠的工分比在村里劳动高多了,选你是照顾你呢,再说也不是你一个人,还有别的人呢。”刘三亮一时无言以对,恼怒地说:“谁爱去谁去,我反正是身体有病不能去。”赵大虎说:“我给你把丑话说在前,你要是去明天就跟别人一块走。要是顶着不去,我也没办法,后果你自己负责。”刘三亮脖子一梗一梗说:“球的,我不去咋呀,还把爷球咬了。”赵大虎也没多理论,各人各自回家去了。

过了报到的日子,刘三亮还赖在家里不动身。黑玉英苦口婆心劝说不顶用,最后只能赌气不理男人。赵大虎把问题往公社挖大渠指挥部一汇报,第二天傍晚,几名荷枪实弹的军人开着车进了村,在刘三亮家的院墙外喊话。

刘三亮紧张了,抖抖瑟瑟走出家门,结结巴巴报了姓名,临了还说:“我,我又没犯法,你们找、找我干什么?”来人中有一个大胡子是个领头人,用一副公羊嗓子说:“我们来村里找的就是你。你抵制集体劳动,反对公社大修排水渠的计划,还蛊惑别人,散布消极反动的言论。现在事到临头了,给我还死不悔改,讲什么犯法不犯法。我告诉你,我代表挖排水指挥部,对你这种无赖汉实行强制措施。来,你们几个过去,给我押起来拉走。”随行的几人蜂拥而上,刘三亮哆嗦成一片,好容易才嚷出声音说:“你们不能抓我,我是贫下中农。你们不要抓我,我听你们的话,跟着你们走还不行吗?”大胡子说:“贫下中农是农民,农民以劳动为天职,你拒绝劳动,思想已经比地主还地主了,必须进行改造教育,不然你就有可能褪化为人民的敌人。”话音一落,大胡子把手一挥,刘三亮像一只小鸡一样被拎上了绿卡车里。

车子开动了,刘三亮急了,放声喊叫屋里的老婆。黑玉英护着四个娃,听见了男人的叫声,狠了狠心没做反应。

刘三亮被拉到了大会战的工地上,和三、四个“同案”犯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低着头站在指挥部的主席台前,脖子上挂了个一米见方的木牌子,牌子上写了姓名和村名。工地上人山人海,绵延十几公里的渠道一片忙碌的景象,指挥部设在中部的一片平地上,穿梭来往的人不绝如缕,刘三亮和几个人白天展览,晚上再被押派到劳动场所,不给吃不给喝开始受苦补工。第二天一早,别人都上工了,他们又被挂上牌子,站在原来的位置上示众。

刘三亮受不了,脑袋里嗡嗡响着,两条如灌了铅水的腿脚先还战栗着,后来就一点感觉也没了。等到太阳升高了一点,他终于熬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终于,刘三亮可以和队里的人一起干活了。等到歇工吃饭,他没有碗筷,看着别人一人一份吃得香,再看锅里所剩不多的饭菜,等不及别人吃过腾出碗筷,绕着帐篷找了一块小木板,用衣襟擦了土尘,到灶上领出了自己的一份饭菜。晚上睡觉,别人都带着被子他没有,只能挤在中间,穿着衣服屈着身体凑合。这一凑合,就是十几天时间,村里换了七、八个新劳力上阵,带来了黑玉英捎的碗筷被褥。刘三亮眼巴巴看着别人有来有走,自己是被点名不能更替的人。

一个月下来,刘三亮的脸黑的就像绷着一张皮,原本就驼背踊肩的身子骨更是单薄的像个木头架子。每天别说干活,连走路都摇摆不定,说话更是有气无力,直到头痛脑热发烧说胡话挣扎不起来才被允许回了家。

回了家的刘三亮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逐渐恢复了体能,人变得乖多了,再出工劳动时,原来的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横劲没了。有人总结说:“看来恶人还得恶法子才能治住。”代队长赵大虎就为自己的这一于无声中办了桩让人脱胎换骨的好事而得意。等到大排水渠修成了,调养过来的刘三亮又开始不安生起来,他要找赵大虎算账,可是面面上又找不到好的借口,想起出工前关于长工分的说法不失为一个理由。

刘三亮找到了赵大虎,旧话重提要长工分待遇。赵大虎本着脸说:“这个我做不了主,我只是代队长,等队长回来了,再研究着看怎么办吧。”刘三亮眼睛斜觑,语气温吞吞地说:“在上排干工地前,你可是答应过给我长工分的。现在工我也出了,罪也受了,脸也丢了,你要是不给我长工分,那连老天爷都说不过去,你就看着办吧。”赵大虎矢口否认,还显得极不耐烦说:“当时只是说上大渠工地上给你长工分,可没说过给你在队里也长工分。你不要无理取闹了,挣高工分那要靠劳动,靠耍赖皮不顶用的。”刘三亮依然平平静静地说:“你说是说过的,是你忘了。可我记得清清楚楚,那话现在还在我的耳朵里流水一样响着呢。”这话形容的好,刘三亮脸上露出了笑意,借了劲继续说:“说过的话不算数,那可不大男人的本色。何况你还是咱们村里个子体重最最男人的男人。”赵大虎恼怒地说:“我没答应就是没答应,你不要以为胡搅蛮缠就可以要到高工分,我给你说,没门,我赵大虎不吃你这套。”说完拂袖而去,留下刘三亮立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没了。他往地上“呸”地唾了一口,连自己也不知道骂了句啥话,气咻咻地回了家。

两天后的傍晚,刘三亮嘴里叼着一棒烟卷,手里拿着当年高六留下的杀猪刀子,哼着小曲推开了赵大虎的家门。站在地当中,刘三亮手里比划着锈迹斑斑的刀子,与赵大虎面面相对,用很平常的语气说:“赵队长,你家的磨石我借用磨一下刀。我们家这刀锈得连光气也没了,刀刃老的连肉也割不动了。”赵大虎白了一眼刘三亮说:“半迟不早,你闲的没事,磨刀子干什么,离杀猪的日子还早呢。”刘三亮说:“刀这个东西,不经常磨就会生锈,锈了再不打磨,放得时间长了,就废了。你就不要小气,借我用一用,等我磨亮了你看,这刀子锋利着呢,不要说杀猪,砍个人脑袋那就跟切西瓜一样。”赵大虎是个笨人,没听出这话中的弦外之音,不情愿地喊叫让儿子把凉房中的磨刀石给搬到院子里。刘三亮笑笑地又说:“让你娃顺便再给我舀一碗水,磨刀子没有水,会越磨越老的。”

磨石在院子里摆好,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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