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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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村-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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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显然是听见了什么,在路过刚才还争嘴的几个小年轻人时,突然停下脚步,一语不发审视了片刻,发话说:“你们在这里干啥?吵吵的没个正经事情。去,都给我马上各回各家,饮猫喂狗,安安生生帮着大人做点家务事。要是实在闲得没事干,就回家洗碳去。”七、八个年轻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敢二话,灰溜溜各自散去。

这是我头一次看见赵老四,私下里为这人怪异的相貌与娘嘀咕。娘叮嘱我和妹妹说:“长像奇怪的要不是呆傻人,要不就是有能耐的人。那个赵老四厉害着呢,村里赵家的大小事情,差不多都要请示他才能行呢,连高队长对他都不敢说二话。咱们家新来乍到,各方面都要小心翼翼的,你们以后见着了,都嘴甜点叫赵爷爷,千万不要跟别的娃娃胡乱说三道四。记住了吗?”我答应着母亲,脑子里赵老四的形象却无论如何抹不去,连做梦都看见他的那幅嘴脸。

后来我看了《封神演义》,发现书中所描写的雷震子和赵老四非常相似,区别只在于一个有翅膀,一个没有。我想,人是一世一世转世而来的,那赵老四难道就是雷震子转世吗?一段时间我几乎完全相信自己所想的就是真的。再后来我又见了老汉两次,便不觉得什么了。

那段时间,小日本成了我们游戏时富有创意的一个内容,只是谁也不想当日本鬼子。我生得头大身子细,无哥哥姐姐可以倚侍,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是小日本铁定的扮演者。每次玩耍时,赵五子和队长的孙子杜大个子各领一支队伍,从两个侧面向我们进攻,空中的沙土块乱飞。沙土块酥软,打在身上就散成了细沙,人只是略略感到有点疼。这样的疼对于一群人玩得快乐的孩子来说,自然不会在意的。

我们是日本鬼子,就要常常假装被打死了,横七竖八躺在沙窝子里。杜大个子和赵五子领着人冲过来,然后两人一组,一前一后抬着我们的“尸体”,跟电影上抬担架一样,在沙丘上乱跑着庆祝胜利。那一天赵五子倒提我的两只手,我的头顶着他的屁股。他很响亮地放了一个屁,那屁可真臭人,我挣扎要下来躲避,赵五子反而乐不可吱,抬着我跳得更欢了。我哭了,大家也玩累了,躺在沙坡上你一言我一语胡说。

我们由着想象力发挥,一个个壮怀激烈,遗憾小日本为什么在我们还没出生的时候来中国侵略,让一沙坡英雄无用武之地。那一刻,天上的流云随风缓缓飘移,几队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咕哦、咕哦’叫着飞过去。高远方用手指头追着雁队,用嘴叭、叭地放枪,突然问大家谁吃过大雁肉?赵五子说自己吃过天鹅肉。高远方嘲笑说他除非是癞蛤蟆。赵五子反驳说高远方才是癞蛤蟆,说他爹在村南边的海子上,曾经捡到过一只受伤的天鹅,拿到家里炖着吃了。

有个小不点急急的问天鹅肉香吗?赵五子开始形容那肉的香味,馋得众人一个个肚子里叽哩咕噜直叫唤,这才意识到时已近午,玩得把拾柴的事都给忘了。

一时间,我们一个个爬起来,各自寻了箩筐,去东游西走捡拾柴禾。

沙漠对于一个村庄来说,是没有具体地界的。在沙漠的东南面,离一碗村六、七里的地方,有另一个近似于一碗村的村庄,叫毛柳子村,隶属于另一个公社。因为所属不同,两村往来便不太多,对于村里的孩子们来说,互相认识的就更少。

我们在沙漠里拣柴,毛柳村的娃娃也一样,有一天两厢里就不期而遇。他们仗着人多年龄大,抢走了我们所有的柴禾不说,还把我们的筐子顺着大沙丘滚到沙沟里,这才又喊又唱胜利而去。我们一个个灰溜溜地找回空筐,再去捡拾柴禾。恰巧刘三亮赶着一头老黄牛,牛背上驮着两捆草,从野地往村里走。我们拦住刘三亮,七嘴八舌说了原委,他两手往腰上一叉,给我们助威说:

“你们这点熊胆子,怕什么,谁也不要跑了,都给我回过头去挑战,有我给你们撑腰,你们尽管放手打,要是打不过就把人给我引到这边沙湾子里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我们信心倍增,把箩筐就地一放,有的拿着拾到的棍子,有的去寻找土坷垃,勇敢地追了过去。那帮傻小子上当了,很快就被我们诱到了刘三亮所在的沙湾子。刘三亮和牛没了踪影,几个留守的小不点也提好筐子正准备逃跑。大家一个个傻了眼,发愣的中间已经被对方整个地包围起来。

我们只能拚死一战了,双方一对峙,大对大,小对小动起了手,有人脸上被挖出了血痕,有人被摔倒在地上哭了,还有的被压在人家的屁股底下,挣扎不脱,垂头丧气认了输。赵五子和高大个子还不算孬种,一个把对手的肩膀咬了一口,一个把对方的鼻子打流血了。被咬的那家伙哇哇大叫,其他人过来合力制服了赵五子,还把他的胳膊和腿都平展展压在地上。那家伙骑在赵五子的肚子上,左右开弓抽了他二十三个耳光。

这二十三耳光是我被人家驯服,在旁边乖乖地站着,眼睁睁看着,用心一个个数出来的。

我们彻底被收拾了,一个个哭鼻流涕,眼看着那帮孩子提筐大摇大摆走了。高大个子迁怒刘三亮,赵五子也一肚子忿忿,领着我们提着筐子往刘家来兴师问罪。刘家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子。大家有气无处发泄,在刘家院子里转悠,嚷嚷说晚上再来。

赵五子走出十几步后,突然放下筐子,从地上拾起一块土坷垃,一甩手投向了刘家纸糊的窗户。在他的带动下,其他几个孩子也效仿着扔了几块,刘家的窗户便被打烂了几个窟窿。我们迟疑不敢,赵五子威逼利诱说今天挨打,是刘三亮骗人造成的,所有的人都必须往他家扔一块土坷垃,谁不扔谁就是叛徒,以后谁就再也别想和大家一起玩。

被逼无奈,那一天我们所有的人都往刘家投了土坷垃,那纸窗户就烂成了马蜂窝。

 雨天的房子

那年六月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大雨先是雷鸣电闪瓢泼而下,后来转为中雨连下了一天一晚上。知青屋多年没有修葺,漏得一塌糊涂。白天的时候,母亲还指挥我们支着脸盆尿盆对接雨漏,后来大面积开漏,炕上地下一片水湿。被褥东挪西倒还是被泡湿了,炉灶上顺着墙皮流下来的泥水,斑斑点点溅得锅盖都不能往开揭。

父亲去了学校,娘要上房去堵漏,爷爷说:“雨下得这么大,房顶上一团水湿,人上去一踩一个窟窿,就这么将就着,等雨停了再收拾吧。”

我是家里的老大,平时爬高下低惯了,也没把爷爷的话当真,自己爬上了屋顶,顺着有墙的地方走,就看出了几处漏洞,叫喊娘给递上泥土块和小块塑料,连塞带挡带抹还真解决了一点问题。我正自得意还想进行更大的动作,脚底下突然“唿嗵”一声,脚下的屋顶果如爷爷所言,被踩出一个桶粗的窟窿。不容我反应,整个身子随着掉到了屋里的炕上。吓得屋里的妹妹和弟弟尖声惊叫。娘跑了进来,抱起我又是动胳膊又是拉腿。我没跌伤,只脸上被笆子划下两道印痕。再抬头往上看,透过那个窟窿,可以看见阴云移动,雨丝如无数飞蝇一样纷涌而进。

爷爷过来看了看并没有骂我,叹了口气走了,过了一会又冒雨回来,让娘不要管家了,领着全家到别人家先安顿一下吧。

爷爷领着我们来到了雷公嘴赵老四家,啦了几句话就返了回去。

赵老四的家比我们家强多了,半亩地大小的院子当中,长着一棵叶子墨绿的梨树,树上隐约可见酒盅大小的青梨。大门开在东头,进去后可见右面一排半腰灰砖砌成的房子。房子盖得挺高,门檐突出,墙壁光整。房门面有三套门窗,两个大家一个单间,西边还盖着厢房。大门的南端是粮仓,北端是猪舍鸡窝。虽然下了一天多的大雨,但赵家的房子地基高,院子里的雨水顺着斜度尽数流进了院子南边的菜园子。菜园子里茄秧、蒜苗、豆角、西葫芦各种菜蔬一应尽有。

娘和我是头一次来赵家,眼睛就被菜园子吸引住了,忘记了正在下着的雨。

赵老四目送爷爷走后,就立在屋檐下看天。小脚女人嘘寒问暖迎我们入屋,让奶奶到炕上去坐。赵五子正在玩一种摆火柴棍的游戏,对我们的到来只是斜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我静静的站在他身边,扫描着屋里的摆设,只见一溜红躺柜正对着家门摆放,西向的一边墙上,留着一道通向里屋的门。东边南北走向的通炕上铺着席子,边角还用黑布缝裹着,而且被一层油毡掩盖,只露出炕沿的边角。大炕倚着的东墙上,挂着马、恩、列、毛的画像。大炕靠里的一角,被褥叠成长长的一条,用一个绣花浅蓝大布单围成长方形。绕炕半圈的炕围子,画着油彩的图案,我一眼就认出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抬头可见一根修得光整溜园有木桶粗细的大梁,梁上面整齐地横着二十多根大人胳膊粗细的椽子,全都均匀光净。椽子上面是红柳编成的笆了,还保持着原生的褐红色。由此可见,这是一套盖起来不久的新房,崭新与宽敞着实令人眼红。

奶奶坐到了赵家的炕上,娘客气地只在躺柜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弟弟妹妹身上湿冷也想上炕,被娘阻止了。赵老四见了说:“看这个媳妇,娃娃冷得都打哆嗦了,你还多的什么心,不让上炕暖着。”娘说:“几个娃脚脏的,上去把你们的炕给弄脏了。没事的,就让他们在地下耍吧。”

长着一双小脚,身体瘦瘦,但热情又精神的赵老婆婆一叠声催促,娘只好把弟弟妹妹抱上炕,一个个给脱了鞋子,还用衣襟给擦了脚。

赵老四盘腿坐在大炕的北墙边,掏出旱烟锅子开吸,看着我对我娘说:“这个小家伙,我见过好几次,都是话不多,沉沉稳稳的,挺有那么点意思。”我娘笑着说:“沉稳个啥,刚才就是他不听话,跑到房顶上堵漏,结果把房顶给踩了个大窟窿。”赵老四说:“这不能怨娃,那房子太老旧了。”

我们刚刚感到一点融入,赵家的小女儿娟子头顶着大塑料袋窝制成的雨披,风风火火推门而入,面对我们一家人的注目,笑了笑算是招呼,一边就摘了雨披,跺着脚上的泥水。赵老婆婆在炕上埋怨说:“这么大女子了,雨这么大,你是去哪疯跑去了?”娟子回应了一句,进了里间屋子。不一会又走出来,拉了娘的手让到里屋坐,还说有事要请教。我知道肯定又是问刺绣的活,因为她也是跟娘学刺绣的其中一个。

赵老四对奶奶说:“你这媳妇,现在成了全队女娃们的刺绣老师了。”奶奶谦逊地说:“她那点刺绣水平,在我们老家只算一般。”赵老四说:“这是一件好事啊,女娃子们学学针头线脑缝补刺绣才是正道,省的东跑西走,一个个就像疯子,都没个女娃子样了。”

奶奶小时候缠过脚,穿的鞋跟小妹一样大小,而且形状直,鞋头尖尖如啄。赵老婆婆看见奶奶的小脚,两人同病相怜,一下子就找到了共同点,坐在炕头上面对面说开了。

赵婆婆说:“我那时裹脚,那才叫受罪。记得那天我父母烧香拜祷,杀了一只羊羔子,让我把一双脚塞到热羊肚子里,一直捂到没了知觉后,用布子就缠了七天七夜。我哭干了眼泪,满坑乱爬,那真是痛断了骨髓,硬是把脚给弄成现在这么个锥子样。”奶奶说:“那你受的罪还不如我。我整整缠了三年多,那脚烂得连路都走不成……。”

往事之苦,让两个老人感叹现在的女娃们有福了。

说到生儿育女,赵婆婆说:“我这一辈子,地里的活什么也干不了,就生了一辈子的娃,做了一辈子饭,连个远门都没出过。”奶奶唏嘘附和说:“唉,都一样,都一样。我要不是小儿子来这里安家落户,才亲眼看到了这大平原。要不然一辈子恐怕连大山都走不出来。”赵婆婆问奶奶有几个娃?奶奶说:“要说生算算都有十多个,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其他的都摞了。”这话一下说到了女人们的痛处,赵婆婆眼睛就红了,说:“咱们的命咋都一样啊!我一辈子生了十二个,最后留住了四个女子,两个男娃。有一个都长到十一岁了,生了怪病走了,其余的都是出生没几天就摞了。”奶奶拉了赵婆婆的手,豁达地说:“摞了也好,要不然咱们当娘的心哪能操过来啊。”赵老婆婆用手抹眼睛。奶奶说:“你这几个娃,人家一个个现在过得都挺好,不说别的,瞧瞧你们住这房子,再瞧瞧你那个大儿子,人长得端正又魁梧,又有本事。比我们家强多了!”赵婆婆听了有所释然,说嫁出去的三个女儿,日子过的确实不错。自己最挠心的,是大儿子不知道咋了,就是不着急找对象结婚。奶奶问多大年龄了?赵老婆婆说:“不小了,都二十四了。”奶奶附和说是该结婚了。赵婆婆说自己都一把年纪了,生了一辈子娃,把个身体生得空空荡荡的,现在就剩下抱个孙子的盼头了。

两个老女人啦话,雷公嘴赵老四初还吸着烟锅听,后来躺靠了那堆叠好的铺盖,两手平放在肚腹上,闭上了眼睛似睡非睡。这时我才敢去观察这个老汉,为他的牛鼻头雷公嘴扇风耳,和如扣两只大酒盅的高颧骨而暗暗称奇,心想人怎么就能长出这么一副尊容呢!

屋里的光线突然暗了许多,随着家门哐啷一响,赵黑高大的身影进了家,顶在头上的麻袋雨披水湿,两只泥脚呱唧作响。他只和奶奶打了声招呼,身上的雨水就把地面湿了一大片。赵老四睁开了眼。 ,问这么大雨,队里的农田和场院没什么事吧。赵黑说东河湾那里雨水把庄稼都漫了;说村里有人家的房子也给淋塌了;又说雨把瓜地里的瓜都漂起来了。

父子俩一通交流,别人就都哑了声,赵婆婆见缝插针问现在啥时候了?赵黑说:“都快下午五点多了,你们还不做饭,我晚上还得组织人到河上防堤呢。”娘和赵家妹子闻声从里屋出来,按照小脚女人的安排,锅碗瓢盆互相磕碰出一片响声。

我们在赵家吃得是汤水面。赵黑吃完饭就走了,赵五子逮了个机会,对我说了句令人终生难忘的话,“你们一家人真不要脸,跑到我们家来吃便宜饭了,哼!”我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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