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妙妙大怒:“你们认出他的东夏王,没认出我是谁?我告诉你们,你们谁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不但无赏,而且死无全尸。”
狄阿鸟知道这句话暂时起不到这点作用,只是淡淡地讹诈说:“老子早已铜头铁臂,怕你一把刀子。”他一伸手,把刀子夺了过来,双指一绞,本想拧成麻花,却不料刀质不好,却断了。
他几捏几拍,将刀整个不成样儿,信手丢到河里,眼看船就要靠岸,最终确定,那个认出自己的和自己实在无瓜葛,大概在高显城领过礼帛,看着自己有点像,镇定自若地嘲讽:“你们想发家想疯了,我要是东夏王会调头回来,斗你玩的,你们也当真?”那个认出他的人翻到不是从相貌人着手认出来的,就说:“是你自己说,‘潢西战场上能抽调援兵,只能说明你们败了,因为潢西战场上是我真正的精锐’,不是东夏王,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刚刚你又说,你就是东夏王?”
第三部 第二卷 六十九节
狄阿鸟刚刚确实口无遮拦,而船上睽睽众目,可是连狡辩都狡辩不上。龙妙妙心里乍紧乍涨,这水上满满的一船人,到了滩上,却又是一滩人,出了滩,比着时辰,千户镇外头也肯定是人挨人,面对万户的诱惑,这么多的人就是泥捏的,它也能让人闷得看不着天地。她心里是一个劲儿后悔,后悔自己怎么给狄阿鸟提了个头,让他有个引子,把一船人当聋子,旁若无人地讲些不该讲的话。
这节骨眼上,就是自己及时调队兵,也应不了变。
她紧张地扫了一遭。
满船顿时静了下来,要听狄阿鸟的分辨,似乎能从他的分辨中找出点儿什么。
狄阿鸟很无奈地摇头,不肯定也不否认,忽然伸出食指,点上那个认出自己的人,眯缝着眼笑半晌。
这一笑,一船人又拿不准了。
登时有个黑头粗脸的婆娘打破了沉闷,粗声问:“你咋笑了呢?你笑啥呢?”狄阿鸟给她摆了摆手,反过来问:“你说我笑啥?笑你们。”
一船人都或明或暗地咳嗽了。
刚刚那拔刀的年轻人还愣着,愣半晌,猛然下结论:“这王八犊子逗我们开心呢。”
龙妙妙松了一口气,连忙符合说:“是呀,是呀,他就是这么个人,就喜欢逗个人,坉里,图里没有不知道的。”
狄阿鸟笑着说:“谁逗他们了?我真的是东夏王。”
他又把龙妙妙的心给拴紧了,站起来了还打了个转儿,问大伙:“你们看着不像?”
众人半晕半傻。有的糊里糊涂地说“像”。有的张嘴就打击:“就你这裤子还烂俩窟窿,那东夏王要是你这样儿的,还不得带群乞饭的来,要那样,也闹不了个天翻地覆了。”那个被夺了刀的动手讨不到便宜,就从口角上占便宜,嘀咕说:“东夏王要长你这样儿,美的。”船“咯噔”一声靠岸了。
龙妙妙“噗嗤”笑了个响,仰身去找狄阿鸟的裤子上哪有破洞。狄阿鸟却堵着不让走,大声说:“我就是东夏王呀,咋地,你们咋又不信了呢?!”他打了个拐臂,威风凛凛横上手掌,问:“这架势怎么样?像不像指挥千军万马的角儿。”然后“镗呀镗的”咂了个音儿,唱道:“看那前方雄兵百万,杀进杀出又有何难?”
他这么一扎架子,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说:“弄了半天,说大鼓书的?”
龙妙妙反倒不知所措,连忙符合:“对,对,他唱大鼓书的,唱得可好了。”众人纷纷下滩,半路上起哄让他唱段给走,狄阿鸟也不推迟,只说没有趁手的胡琴,下了滩走半晌,见了滩头卧着的有个携了胡琴的老倌,顺手借了,笑着指了一圈,要求说:“你们替人家把牛车卸下来,我就给你们唱一段。”
众人战乱偷生,心里反倒憋了股新鲜劲儿,一鼓劲就把狄阿鸟和龙妙妙圈到中间去了。天就快黑了,百姓逃难,也不能带着柴,都是就地拢的,天也不冷,胡乱烧几堆照个人形,狄阿鸟在中原听过不少鼓书,再加上熟知史料,找块石头一坐,拣个中原段子添油加醋给人比划,可真比说大鼓书的还让人觉得有滋味,大人孩子比着圈坐,一双一双的招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谁给上了点酒食,狄阿鸟吃了一些,恍然觉得做个说鼓书的也不错,能把想说的话说到众人心里去,感到龙妙妙牵动自己,想让自己走,牙牙笑一气,还是主动再来一段,说:“这一段咱就说说东夏与高显吧。”他提了个引子:“人都说东夏和高显原本就是一家,诸位怎么看?”他说:“为什么说是一家呢?当年呐,猛人败退,有个将军在我们潢东湟西建个渤海国,渤海国闹内乱,有一个部下,就带着几十个部众往北去了,这个人是谁呢?那就是龙氏的先祖,就是顺着这个水呀,翻越千山余脉,到了蒽楚湖畔。蒽楚湖畔也居住了几十户人,这几十户人呢,就是现在西镇雍民的祖先,他们是西定国防风镇上那些兵户的后裔。两家人都在为抵御宁古塔地区的几个族支苦恼,各看对方顺眼,长得像兄弟,就跪在湖边,敬拜天地鬼神,结为兄弟,几年后,他们各自把自己妹子嫁给对方,彻底成了一家人……”他咳嗽了一阵,往龙妙妙瞄瞄,唱道:“自古好人受欺善,生来总是被人骗。这些雍族他心善,轮流做首领他不干,却说共掌出事端,拱手让人推权柄,只盼生生世世好友情,哪里料得……”他改为说:“如干年过去了,首领家的人不承认了,说我们龙氏一族受长生天的指引,来到了这片沃土,收复了一群部众,鸡是鸡,鸭是鸭,两家不搭杠,一个是主人,一个就是奴隶,两族两姓。”
龙妙妙倒没生气。
她知道这是真的,就是这祖上的内情,从自己爷爷在的时候,就在提,就在讲,现在家里的长辈们,有时也不免私下提到这个话头。
这番话完,有人就说:“说大鼓书的,你说的这是真的吗?要是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狄阿鸟说:“真不真?”
他鼓了几巴掌,笑着说:“真不真,那就问对了人。昨晚神人托梦,恰好给我讲到这一出,就说那蒽楚湖北有座山,山不高,上面还有个废敖包,垒了几圈石头,几十几年的老羊头还在,那下边埋了块巴掌的石头,誓言全记在上头呢。”他说:“想查证的,你们要是不怕掉脑袋,可以去找找看。”
龙妙妙猛一抬头。
这事儿她倒不清楚,半信半疑地问:“真有么?”
狄阿鸟顺势说:“我这媳妇既然提了,那就是她不知道,为啥不知道?神人托梦给我,没有托梦给她,那晚她做了啥梦呢?啥梦?我也不知道,这不是同床异梦么?”他自己笑一会儿,发觉笑的人不多,才明白“同床异梦”这个词,高显人不大理解,就把龙妙妙的眼神看去火堆里。
看来龙妙妙倒是没意见。
狄阿鸟乐呵半晌,继续往下说:“两边互相婚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是一代比一代生疏,直到有一天,这龙氏家中出了个大大的英雄,姓龙讳青云,这西镇的雍民也出了个大大的英雄……”
人群里头顿时有人先知先觉:“武律汗。”
狄阿鸟心里不免有点悲哀。这世人看人,总以成败论英雄,自己的父亲在他们眼里总也比不过叱咤风云,铁马金戈的叔叔。不过,既然自己今天在这儿,那就得顺便为父亲正正名吧,让那些还不熟悉的熟悉熟悉,让那些忘记了的记起来。于是,他摇了摇指头,吹捧说:“要说武律汗,还得先提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武律汗的哥哥。”龙妙妙有点受不了了,儿子把老子翻出来炒,外人不知道,她却清楚,便咳嗽一声,权作提醒,让他知道避嫌。狄阿鸟假装没听见,说:“这武律汗的哥哥姓狄,讳南堂,为啥会有这个名呢?还有一番来历,那是降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强打镇定,读书读到‘天南地北’一语,因为家里穷,眼前乱雪穿堂,就取了南堂二字。”
众人记起这个人来,纷纷赞扬:“那可是个好人。”接着,他们想起现在的光景,不无感慨地说:“当年就是他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可惜,如今两位巴特尔一去不回,这好日子也过到头了。”
狄阿鸟说:“这就说远了,咱家往下讲。”
他说:“两家人都出了英雄,那按说就该像两匹马拉了道车,各奔一边,实际上却不是,两马中间给拉上了套了,往一个方向使劲儿,这是从大里说,两个人都想让高显富强,从小里说,两人亲如手足,惺惺相惜,比起两家先祖,有过之而无不及,又走到一块来了,那是烧了的两片铁,拿锤子敲过了,是箭屁股上的横竖两道羽,夹在坎缝子里了,互通婚姻,那是往一家去的。”
他就这个事儿,吹了一阵子,再讲他父亲南下,含冤而死,到夏侯武律另起炉灶,和龙青云闹矛盾,再讲到他自己的一番经历,问:“你们都给说说看,这东夏,高显,是不是一家呢?东夏王的对呀,错呀的,我娘子看法不同,免得她生气,我就不讲了,可是有句话,今天不得不说,咱两家那是自家兄弟打破脑袋连着骨头,敲碎骨头牵着筋,这枪是枪,箭是箭,打一时,亲一世,还是要好起来的。”
他找了个看似体外的话,说:“我听说上头悬赏万户,要购买东夏王的人头?这不大对劲呀。你说,东夏王打过来,说赖点,无非是像讹块地,给不给见个本事,相互过过招,这里头不见私仇的吧。可是你们真要把东夏王的人头割了,献给上头,结果会怎样?这狄阿鸟和你们王室那是啥关系?割了他的头,有人找后账,你们就觉得这万户这么便宜就得来?说不定赏罚并用,赏你个万户,再灭你满门,是不是?这只是其一,其二,那就是,要想长久和平,不拿咱百姓的命当儿戏,咱将来跟东夏怎么处?据我所知,东夏王好几个弟弟呢,儿子也三个了,看势头,将来个个都是英雄,要是不能礼待东夏王,出了事,依照有仇必报的古训,不该打的仗打到哪一年是个头?”
他问:“打仗遭殃的是谁?卖命的是谁,一群黑水下游的蛮子上来,大家走避兵祸,坐在这里,有家不能回的是谁?”
龙妙妙怎么听怎么别扭,本来不想吭声的,可也不习惯这种场合学他唱大鼓书,却实在忍不住,说:“可这仗就是他东夏王给打起来的,你怎么不问问他,他是不是想好好处呢?来这一手,是他在祸害人,还是我们在祸害他?”
众人要求说:“是呀,说大鼓书的,你媳妇说的是呀。”
狄阿鸟说:“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那块地给了他东夏王,东夏王的百姓才有饭吃,是不是?反过来,那又是分久必合,高显若修文德,善待人家,人家会不臣服么?”他又来了一句:“据说东夏王本来占了上风,可是上了表,还是要称臣。”他汇在一起问:“这天下分久必合,它又是怎么合呢?”
这个话,龙妙妙都回答不上来,众人又怎么知道,就说:“那还不是一家被另外一家灭了?”
狄阿鸟又摇摇他那根食指,振振有词说:“也对,也不对,一家拿什么灭另外一家呢?”他竖起指头,往天空一指,奋声说:“这上是天意,中是君臣,下是民心。这天意,谁能违背?他要振兴一个国家,就会在这个国家降生一个儿子,他要振兴一个国家,就会保佑这个国家,他要振兴一个国家,就会风调雨顺,送子送女,让人民繁衍……而它要灭亡一个国家,就会在一个国家降生一个暴君,降下重重灾难,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我们这些人就不得不顺从它老人家的旨意。这中,则是君臣,有时候天意逆转,但是君臣一心,施政得方,军队能征善战,赏罚分明,倒也可以告诉长生天他老人家,让他老人家改变主意。这下,则是民心,什么是民心,就是你们相信谁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谁会对你们好,谁是个好君王,不玩乐,不好杀,勤政修德,你们心里向着谁,为谁出力,谁就得得天下,对不对?东夏王虽然是来打仗的,可他针对的是什么,针对的是谁?他是想不让谁活吗?他是发动了战争,可战争,首先讲一个有道和无道,谁对谁错,其次,那就是战争中,谁顾念百姓,秋毫无犯。将来是一家灭另外一家吗?对,一个国君没有了,两个只剩一个,算一家灭了另外一家,可你们再想想,两个国君只剩一个,两个家只有一个头,哪个家灭了?你们好生念叨,琢磨琢磨,是不是我大鼓书说的这个理儿?”
第三部 第二卷 七十节
龙妙妙一直没提让狄阿鸟到千户镇干什么,狄阿鸟也没问。
没问不表示就没想过。以他看,千户镇上的千户和龙妙妙关系密切,然而等到抱胡琴说大鼓书说到夜深,士兵们到河滩荒山上过来拉人,他才一下明白过来,千户镇周围打过仗的战场尸横遍野,原先的岸滩都改点了,镇上正忙着征民掩埋,龙妙妙让他来这儿,是要诛他的心呢。
一霎那之间,一股刷锅水似的浑浊味就上了他喉咙。
遍野的尸骨未寒,暴在野地,多少与自己年龄相当的青年从此饮恨浑水?
可怜自己还恬不知耻在河滩上自我开脱,讲什么双方对错不说,东夏王兴兵不针对百姓。
夜风里送来的都是恶臭呀。
河水上空涂满腥味。自己竟然能旁若无人地不加注意,忘记了一样坐在河滩上,和善人一样说拉弹唱。他抖颤地呻吟一声,站了起来,像询问一样俯身,正对着斜斜抬头的龙妙妙,这四周逐渐安静,上万的男女老幼露宿荒郊野岭,都带着一双一双无辜的眼睛,或睁或闭,天亮后就会爬起来,茫然不知能不能回家。
偶尔,他们因为心里害怕,慌里慌张地爬起来,一群一群往暗处去,躲来拉人掩埋尸体的戈布什。
夏夜的冷寂和清辉似有似无地存在着,包裹着冷硬的天与地,柔软的人心和浑水。
动与静。
抬起头,则是无穷无尽的深空。
狄阿鸟看着面前的龙妙妙,只见她莹发飞舞,双目饱含着春风和殷切,悲悯和哀伤,深沉和夜雨,从未想到过,自小到大在一起,见多了她傲慢无理,蛮横凶狠的伙伴,内心竟有这样的情怀。
狄阿鸟涌起一阵真正的自惭形秽。
当年初到京城,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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