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花容被灭,野岭便现出卢九公这个人。
那时,许多人都认为他是御封的十路绿林总瓢把子。可后来,就成了十二路一说,再后来,就变成了三十六路,现在,则变成水旱八十一路的共主。这自然是人们的讹传。靖康境越广,国事越烦,动乱越多,外行人的想象也越丰富,他的威名也就越响亮。
至于天下绿林受不受他的管辖,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有一点定然不假,他是响马中做得最成功的一个,以此成为各路头目心目中的偶像。能够好好过日子的人,谁会愿意去做贼人?即使做了贼人,脑袋别到裤腰上,又有哪个不想收手,或被朝廷招安,或不被官府围剿,平安过上半辈子?卢九公就成就了这个梦想!
从蔡彩母女所受的待遇,众人可推知到卢九爷的风采:仗义疏财,喜交天下英雄。但花流霜见马队随行,却还是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她这种感觉并非凭空得来。蔡彩初和自己家小姑见面便春风得意,只一会就喊了丫鬟三次以上,让她们做这做那的。
毫无疑问,她是想让自己小姑看自己的谱。花流霜稍微留意,就发现这几个女子身子高挑,肌肤和步履身型都不是寻常女子样,连眼睛都带有一种男人才有的坚峻。就在首次见面上,她故意不小心碰掉了茶盏,把水向其中一个丫鬟身上泼去。那个正弯腰在热炉边温甜酒的丫鬟没让她失望,忽地回身挽手,一把把它捞过。花流霜朝那茶盏中看,里面尚余有大半杯水,她再看那丫鬟,没有拿手帕拭手,可见手未烫伤。
花流霜询问方知,这四人的来由是这样的:蔡彩喜欢嚼舌头,把想要丫鬟的味放到人家妻子那。卢九公听说后,二话不说就给了她四个受使唤的丫鬟儿。这过程让花流霜喟然一叹,觉得卢九公待人真厚道,丈夫没白结交。
狄阿鸟对今非昔比的蔡彩心中只有两个字——“变化”。他道了一番亲热的话,看舅母褪去铅粉后,弯描的两道眉毛就像两道春山,一身华贵的衣裳如同平滑磨过的豆油饼,面色红润,虽皱纹还是皱纹,却确实比以前好看十倍,便狡笑反问:“舅母找了新舅舅?”
蔡彩顿时色变。
花流霜此时不便向自己儿子清算旧帐,见嫂子怒骂,责怪他没大没小,慌忙赶他带花落开出去玩。狄阿鸟哼哼笑过,拉起花落开,勾上他的肩背出门。
数日不见,花落开突不见了以前的懦弱相,头戴遮尘暖皮帽,仪表更见出众,犹如玉树临风的谦谦君子。他的面色有如银盘,而狄阿鸟却显黑,两人一走一起,对比分明。狄阿鸟早就打量完他,这会使劲拍揉他,满意地问:“表哥吃了猛药,如今英俊程度不下于我?”
花落开气急败坏,龇牙咧嘴地要他轻一点。他整一整浑身上下,鬼头鬼脑地四处看,见没人看到才收敛一些四平八稳态,怏怏地说:“你怎么见面就这么捶打?幸亏我身体强壮,要不然还不知道多疼呢!”
他看狄阿鸟邪气一笑,慌忙挣脱两步,摆出了个白鹤晾翅,手勾勾动,虚虚地说:“轻点的我也不许!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见愕然的狄阿鸟动了一动,慌忙再向后跳半步,威胁说:“真的!”
狄阿鸟郁闷:“真的?”
花落开吓了一跳,以为是狄阿鸟动强前的试探,慌忙把晾翅的胳膊收回来,连连摆手说:“假的!你要是胡闹,我这就喊姑姑。”
狄阿鸟二话不说,摸出一枚金币。花落开眼睛一亮,约法三章后才重回狄阿鸟身边,摸过钱塞进口袋说:“明天我带你出去,吃喝包在我身上。”
狄阿鸟顿时明白了,他到长月没出门,先以牛皮上,否则万万不敢用一个金币包揽自己的吃喝。他也不道破,反而觉得表哥没变,依然像以前那样,敏感得像个跳蚤,一有风吹毛动就疑心自己要对付他。他重新挟过花落开的脖子,大步而行。
铺石地上的雪都被推扫一空,两人勾肩而走,也没什么生疏之隔,直向后院热闹处。
夕阳晚照。
可天远日小,只有极远的西方才红霞四飞,满园依然是银妆素裹,白皑皑浑成一色。
大小的孩子们都出来耍玩,小的满院子儿里跑,团雪团儿,扔雪团;而几个少女,女子则聚集在廊下看张镜和风月下棋。每日这黑白子的棋盘棋盅出场后,大小女孩子都会先后赶来给张国焘的大女儿张镜帮腔,脆脆地抱成一团吆喝。
能和张镜下棋,确是风月的一大变兆。自从有一次夜里晚会来,被龙蓝采贬低,风月就改变自己的玩世不恭,很少再出门。据说,他最近正打算闭门著书,立言万世。
张镜的弈棋吸引了他,他闲来无事就扛走张烟或狄阿雪,朝对面一坐,以大欺小。张镜的棋技日见长进,但奇怪的是,就是改不了稍输二、三子的命运。
今日又是这样,大伙同仇敌忾地观看,尽管除了张烟,几乎无人看懂,她们也是出口就“下得好”,以此帮此鄙彼。
一条大龙在即!
张镜忽有妙手,见风月有点难下,自己也不免得意,大叫一声:“犯我天威者,虽远必诛!”
风月微微一愣,只用子敲打棋面。众人更是疑心他救不活全局,纷纷高嚷,督促他快下。风月微微叹了一口气,轻轻拈抬棋子,一边挽着袖子压下,一边说:“德才是威的根本。无德之威,是无土之木,虽可有却不可活,有句古话流传:胡人无百年长运,为何?不是不可入主,而是不德而威。自古以来,雍人共斩首多少蛮夷?尤其是中朝。天子刚服远地,人血未干,而四方分崩,百族横乱。武帝时,采策融化之,方有今日雍人。”
张镜只是接棋,并不理会他唧唧歪歪,反说:“这局能赢我再说!”
风月作了孺子不可教的表情,信手补子,长话又是一通:“道相连。棋虽小道,却隐有大含,万不可仅仅满足于术。”
狄阿鸟带着花落开来,目比这一团人。花落开顿时心中有数,大嚷:“狄阿雪,小姑叫你!”
狄阿雪正半真半假地琢磨人家每一步用意,听阿妈要她去,让了位置。但黄皎皎立刻补了她的地方。狄阿雪出来,亲热万分地到哥哥身边,问了两句长短,跳着步子向前院子走。
可两人依然不见内围。狄阿鸟叹气,憋口气吹飞自己的头发。
“多学习!”等狄阿雪走后,狄阿鸟指指前方,示意花落开看好。
花落开蔑视之,正瞪大眼睛前看,突感觉到一只手摸到自己的腰带,大吃一惊,高叫一声用手去护。却还是来不及,他的裤带束一下被拉死。他头上冒着汗,慌忙去解,以免成了死疙瘩。狄阿鸟乘机大呼:“我神经表哥要脱光衣服了!”一大群女子慌忙回头,一眼看到十多步外的花落开低着头,慌里慌张地解腰带,刹那间惊叫的惊叫,捂眼的捂眼,接着“呼”地全部散开跑掉。棋盘不知被哪个被带倒,一蓬棋子炸豆子样乱跳,在走廊间落了一地。
“我……”花落开脸红脖子粗,看自己苦苦在众女子面前维护的良好形象消失殆尽,最后一个张镜也落荒而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一皱脸就挤了眼泪。
风月知道彻底被搅了局,“哎”了一声,给狄阿鸟个白眼,站起来离开。狄阿鸟过去,大摇大摆往下一坐,招呼花落开到跟前。
花落开哭相十足地过去,卧到廊下的毡子上,好久都说不出话。狄阿鸟边捡棋子边问:“好哎!表哥一脱衣就吓走了所有的人。”
花落开拼命摇头,连连否认。
“是呀!我们又没脱衣服?”狄阿鸟口气一变,眉头紧蹙,反过来为花落开开脱,“她们自个乱想,跑掉,关我们什么事?”
花落开既激动又委屈,喷着吐沫说:“本来就不关我的事嘛!狄狄阿鸟,你也太——”他一抬头,立刻静音了,发愣地看住狄阿鸟,狄阿鸟往嘴巴里填了个棋子,还咬出咯嘣一声。“能吃?怪不得你用这一招,原来发现了好吃的东西。”花落开边说边摸了一个,含进去一咬。
果然是“咯嘣”一声,不过却嘣了牙。花落开吐了棋子,捂住嘴巴叫。
“谁告诉你能吃的?”狄阿鸟从嘴巴里吐了几个黑白子说:“是玩的,不过我不会玩。”
花落开气结,一手捂住嘴巴吐沫子,一手指住狄阿鸟。
狄阿鸟一付事不关己,反怜惜地说:“知道啦?不能吃的!”
正在这时,花流霜接到报告,一脸冰霜地从前院而来,老远就大声怒问:“谁要脱裤子?”
“他!”狄阿鸟连忙一指,接着小声说,“我掉了一个金币,表哥见了没有?”
花落开正想和他对指,但指了一半,指头还是拐弯,最终指向自己。这倒不全是因为钱的缘故,而是大伙都看到了的。
“你跟我来!”花流霜心中有数,点住狄阿鸟要他跟自己走。狄阿鸟心知坏了,却不知道母亲许多天前就私设了“刑堂”,准备了“苦药”,打算治愈他的“丁忧”。
这晚上,鞭打声特别响亮。那噼里啪啦声自然不是打木头发出的,而同时,大门也被下令锁去,连狄南堂回来都要通报自己是谁。吃饭时,狄阿鸟半笑露面,却扎起“马步”。
吃过饭,夫妻两人又摁了他去里屋,对之温言大棒。
第一部 刀花马浪 第四卷 金阶玉堂青松在,任尔东南西北风 第三十四节
次日早晨,早饭多了道菜——狄阿鸟带回的大小鱼等。
但它并不怎么受欢迎。放地人有一部分人吃脂肪厚厚的鱼,也有一部分根本不吃鱼,而他们家不靠黑水,属于不怎么吃鱼的那一种。除了狄阿鸟这样的尖馋鬼外,连狄阿雪都怕刺。
往常的狄阿鸟见饭就抢吃一通,往往比人更快,早早离席。这次,他却滞留在男人那一屋的饭桌,细嚼慢咽。本来,他打算过,一早就带上花落开走。但这么一耽误,蔡彩和张氏一起逛街的酝酿完成。而他们这个一要去,五个孩子就也要去,从而带动起黄皎皎怯生生的要求,狄阿雪不愿意同龄纷纷走掉,也要去。过上一会,就连乐儿也在风月耳朵边嘀咕。
没有人会比狄阿鸟这个摸过诸多长月大街的人更适合引路。花流霜这就指派狄阿鸟,令他带人逛街。狄阿鸟差点哭了,差点要在心底发誓,这一辈子也不再吃鱼。他苦笑着在心底说:自己的掌柜还没上任,东市没人坐镇怎么能行?
狄南堂考虑到他们的安全和自己脱身之便,把衙门给自己带在身边的牌兵都给他们提供上,又怎么会允许狄阿鸟推脱。
“我先去铺子里安排点事,好吧?”狄阿鸟无奈,只好央求。
“那你们就一块去嘛!”狄南堂也在冒汗,怕蔡彩突地要求自己这个妹夫,当即给狄阿鸟扣上一帽,逃之夭夭。
由于家中车马都被狄阿鸟自己派人取走,征调一空,他不得不垫钱,并亲自要车。
上了路后,行人已经开始拥挤,尤其是经过兰若寺时。那里正逢年关庙会,贵族车马拥塞道路。这么个一误,大队人马到半中午才进东市。
店铺中的小玲等人已经冒了一头汗,只见到买鱼的看看鱼就放下,讨价还价,说对面隔场的鱼肆降了鱼价。他们见狄阿鸟来了,都像见到了救星,纷纷告急。
狄阿鸟一听就知道形势。可大队人在铺子外停着,塞了门,还纷纷催狄阿鸟快快安排,然后带他们离开。狄阿鸟哪有这个心情?
“我们也降!”狄阿鸟肯定地说,“他们现在什么价?”
“啊?!很低吧!”小玲倒不清楚,连忙问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也都不知道。狄阿鸟长出一口气,真想问问他们怎么傻到不知道自己去问问价格。这个时候,新掌柜万立扬正提着袍面回来,他还抓不住人事,只好自己每一段时间就亲自跑一趟。
“小鱼一舀是四银币,而我们却五个。我上次过去买了一些,他们的舀看是大,实际小!大概垫厚了底子。”万立扬抹了把汗说,边说边往铺子里走,叫狄阿鸟和自己一起看。
狄阿鸟当初为了应急,用的是盛酒的舀子,以此开创小鱼的卖法,但怎么也想不到,对方这么快就跟上步了。他愣了一下,随即跟上问:“还有人卖鱼用舀子卖?”
“我也觉得奇怪。看来是针对我们的!”万立扬回答说,但一看,自己保存的鱼竟然没有了,便回身冲一边的人嚷:“我放这的鱼呢?”
一个女人愣了下,回白说:“我们倒到鱼堆里去了。”
小玲连忙补充,说:“我让她倒的,占了一个舀子嘛!”
万立扬怒气冲冲,大声就骂。小玲不高兴地看住狄阿鸟,推了他一把。狄阿鸟知道也难怪他发脾气,对方舀子容量至关重要。他赔着笑,不让万立扬发脾气。
“那你给我买去!”万立扬立刻冲人喊。
见小玲委屈万分,狄阿鸟心里也不好受,立刻说:“不用去买了,降价!我们也四个!”他回头看,见自家人把路堵了,便着急地让他们都先进来,到院子里,惟独抓了花落开在身边。
狄阿鸟叫:“表哥!”
花落开应了一声,立刻明白一点点。狄阿鸟给了他一个舀子。“好!我带人闹事!你,你!都跟上我,听我的。”
花落开拿着舀子试上一试,就想着挑铺子里壮实的男人们。
狄阿鸟摸摸他的头,抓条冰鱼就拿出塞进他嘴巴的样子,却在他护嘴巴的时候说:“我是让你们到对面的鱼肆不远立个牌子,把舀子挂上,供人去量,这个舀子呢,叫什么舀?”
随后,他没去想叫什么舀,反找个人去找等在外面的牌兵,又让人找了块板子,安排张镜和小玲一番。张镜立刻在小铃的安排下,拿着木板,到院后的屋子找笔墨。
万立扬一下明白过来,敬佩不已,大声嚷:“叫标准舀!只要舀子一挂,有官府样的人把守,不一会,对面的铺子就被人围攻!”说完,他乐颠颠地向外跑,到外面就把小鱼的价钱换掉,回头讲大鱼和批鱼的问题。
有几人过来买鱼。狄阿鸟往里面去了去,却看少女孩子们在逗冰鱼玩,老少都在评论自己的鱼,有点满意,觉着鱼为自己分担点烦恼。
“他们把大鱼肚子里充了水,这天立刻就成了冰,同样的鱼按斤价比我们低,按篓子比我们重。”万立扬回答说,“不过现在不是问题了,小鱼一闹,恐怕他们几天都清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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