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之道:“我跟父亲长。”
“那伯父现在还在国内吗?”
赵远之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笑笑不语,曼明知有隐情,也不再追问,改而聊些别的岔开话题,倒是远之,似乎有意要告诉她所有,缓缓的道:“我的家世有些复杂,我从没跟人说过,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告诉你。”
他的眸子真诚而坦然,曼明缄默。
赵远之给她续了些茶,娓娓的说:“我外公是翰林学士,民*国制后又任军机要员,我的母亲出身名门闺秀,本应嫁于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享福一生,只可惜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屈居二房,最后抑郁而终。”
曼明捥惜,她从那种家庭出来,自然知道二房的难处,她一向以为赵远之不是普通人家的子第,却不想家世这么可观,再看那夫人穿戴气度,那她所嫁之人应该也是位人物,“那令尊……”
“我父亲是个精明的武夫,他很有作战天赋,当初外公答应这门亲事,也是看在他的军事天份上才答应的,那时候他年少有为,二十出头就立下战功赫赫,本以为母亲嫁过去,多少可以因他的缘故,在府里好过一些,却不知,那家主母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母亲又怕父亲左右为难,平时受些委屈,总是忍忍就过去了,父亲在外打天下,很少关注家里的事,天长日久的,大太太养成恶习,总要找母亲的麻烦,后来母亲怀了孕,求父亲让她搬出来住,父亲原本答应,可是大太太从中使坏,以个没虚有的缘由让母亲留下来,母亲因为那几年受欺凌,身子越来越差,最后抑郁而终,她去世后,我就一起跟着大太太,后来,因为我功课好,就申请了国外留学,大太太也不想看见我,就送我出国。”
“那你这些年从没回去过?”曼明问。
远之点点头。
“那……跟家里还有书信往来吗?”
远之摇摇头,“过年时,我会去一封贺函。”
曼明忍不住替他的身世难过,原本以为自己已算是深受封建婚姻制度之害,没想起他比自己更惨,她起码,还有父亲可以依靠,她拍拍他的肩,“别难过,至少你还有父亲,你母亲去世,你父亲肯定也很难过,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做儿女的,应该体谅。”
远之苦笑着道:“我开始时也是这样想,可是当我知道,父亲从来没爱过母亲之后,我对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没爱过?”
“恩,我父亲从没爱过我母亲。”
“那他为何娶她?”
远之挤出一抹笑,笑容苦涩无比,抬头看着窗外灰白天空,“大概是为了仕途更加顺利罢,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区区少将,若不是我外公,他根本没有现在的风光。”
他深呼了口气,平复了下情绪道:“不聊这个了,你这两天学校手续办得如何?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曼明见问,不知如何开口,“远之,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可能,没办法跟你一起回国了。”
“为什么?”他不解的看着她。
曼明苦笑着摇摇头,“我以后再告诉你。”
“你不愿意嫁给我吗?”
他急切的目光叫她不忍拒绝,可是想到赵承颖的手段,忍痛道:“远之,你是个很好的男人,这些日子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可是……我并不是自由的人,我不能连累你。”
“你在怕什么?曼明,我希望你知道,无论什么事情我都可以跟你一起承担,我不希望你拿我当外人。”
“远之,有些事情你不懂。”
“至少我有一样是清楚的,我爱你,曼明,你有没有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想法,你爱过吗?”
他的话叫她一时怔住,是呀,她爱过吗?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的时候就嫁给了赵承颖,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对他那是爱,可是又似乎没那么爱,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隔阂,或许,只是因为时间久了,彼此习惯了彼此,才会有爱的错觉。
“远之……”
他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曼明,答应我,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我看得出来,你活得太压抑了,让我来照顾你好吗?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不怕。”
看着他真诚的目光,她无法拒绝。
回去的路上,曼明有些挫败,白跑了一趟,原本打算撇清一切,结果又陷进去一层,赵远之是个好男人,他叫她无法拒绝他,或许,他说得对,她这辈子活得太压抑,从没有认清过自己的心,她到底爱谁?爱过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一生是都在别人的掌握下而活,母亲在世时她最听母亲的话,母亲叫她学书画,她就学书画,叫她听爸爸的话,她就听爸爸的话,母亲去世后,王芸佳对她百般打压,父亲为不让她受委屈,将她送出国,后来,父亲觉得她嫁给赵家荣耀一生,于是她就嫁给赵承颖,再后来,赵承颖霸道的要她听话在家做富太太,于是她就整日打打麻将度日,她爱过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一个个变得不像从前她认识的那个人,可她自己又是谁呢?她是大帅府人人艳羡的七少奶奶,督军夫人,是叛军之女,是豪赌堕落的下堂妻,可她不过是许曼明而已,为何简单活着那么难?
浑浑噩噩走到家,见到一个不速之客坐在那里,曼明先怔了怔,有些回不过神。
翠竹已赶出来道:“少奶奶,大少爷来了好一会了。”
赵承宣穿一身深色西服,外面加了一件深灰色的呢外套,见她进来,忙站起身,曼明过去道:“大哥,您怎么会来这里?”
赵承宣道:“有些公干,顺路过来看看你。”
曼明笑笑道:“坐。”
两人坐下,气氛略有些尴尬,不是曼明小气记仇,是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赵承宣扛不住,先开口道:“弟妹在这里过得如何?可有什么不便之处?”
“一应都好,劳大哥操心惦记。”
“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曼明笑笑,低头不语,赵承宣搅着茶杯里的茶包,客厅里静得听能听见时钟的嘀嗒声。
坐了一会,赵承宣想起来道:“来时带了一些国内的特产,你在这边吃不到,带给你偿偿家乡味。”
“谢谢大哥。”
大概他也觉得太尴尬了,坐了一会便起身道:“好了,见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回家也能跟老七交差了,我就不打扰了,这就告辞了。”
“大哥留下用完午饭再去不迟。”
“不打扰了,还有军务在身。”
“那我就不强留大哥了。”
她送他到门口,赵承宣上车前又停下来,对她道:“弟妹,这两年老七过得很不好,他嘴上不说,我心里知道他舍不下你,如果你还因为从前那件事记恨老七,大哥跟你赔个不是了,那件事,老七没有错,是我一直逼他。”
☆、101、回国
“大哥,都过去了,我没有恨他。”
“那你……都两年了,你打算一直在这里吗?”
“……”
“弟妹,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放不下的仇呢?”
他说完,无耐的上车离去,曼明站在那里,看着远处夕阳,有些恍惚。
翠竹走到她身后道:“大少爷走了?”
“恩。”
“少奶奶……就听大少爷的话回去罢,您在这里两年了,病也治好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曼明没说话,转身上楼去。
楼梯上铺着地毯,踩上去寂静无声,曼明走得小心,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上,咚咚!生静和的那天,也是这样静,她打了麻药,昏迷中听见自己的心跳,也是这样,她那时候想,死了好,一了百了,可是老天偏不让她死,有些事别人可以说声过去了就过去了,她不行,她百口莫辨,万箭穿心的时候,他在哪里?
她回房间写了封信交给翠竹,“帮我送去给赵先生。”
翠竹接了信往外走,路上,紧紧攥着信封,心里拿不定主意,赵先生与少奶奶这两天走得很近,她一个下人不好说什么,这天高皇帝远的,少奶也不在身边,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可担不起这责任,来时,她可是答应了少爷要好好看着少奶奶的。
低头看着那薄薄的信封,她举起来,照着夕阳照了照,看不清字迹,这信是有胶封好的,拆开了必定有痕迹,万一那赵先生是个多嘴的,回头少奶奶一定知道她偷看了信,可是不看,万一她们两个密谋了什么计划,回头闹出大乱子来,她也不好交待,想来想去不得安生,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拆了再说,就算回去要挨骂也好,她不能让少爷就这么蒙在鼓里。
打开信,见四四方方的净面宣纸上,只有一个“好”字,翠竹将信封倒过来看了一遍,就只是这一个字,心里不免有些怨言,就为这一个字,要她跑这一趟远路。
◇◆◇
远洋行就是这点最烦人,曼明自己还好,翠竹晕船,一夜下来被颠得七晕八素,分不清东南西北,躺在船舱里啀啀,曼明给她冲了杯醋水,灌她喝下,不怎么管用,曼明看着她道:“你在这里,我去找远之看他有没有带药来。”
翠竹欠欠身道:“都怪我,连累了少奶奶一晚没睡好,我不碍事,躺躺就好了。”
“行了,看你都成什么样了,我去去就来。”
出了船舱,曼明沿狭窄的走廊来到另一层,战乱期间船票紧张,她们也是好容易也搞到两张票,并不在一层,赵远之打开门,见是她,高兴的道:“正要去找你一起去餐厅用早餐。快进来。”
曼明道:“别提了,翠竹晕船,吐了一晚上,你这里有没有药?”
赵远之道:“带了一些药,我去给你找找。”
转身从行李架上拿了箱子下来,翻腾一阵子找了一箱子药给她,曼明看看,不禁感叹,到底是做医生的,出门在外,比寻常人想得要周到,这箱子里把所有常用药都备了一份,“这下好了,翠竹有救了。”
她拿了药道:“我先给她送去,你等我一会。”
“等等曼明,我跟你一起去,”他拿了外套走出来,朝她笑笑,“你忘了,我是医生呢?去看一眼看她还有没有别的并发症。”
“行行行。”
两人一道下去。赵远之简单询问了翠竹一些身体状况,又替她把了脉,“没有大碍,只是晕船,这药一天两次按时吃,再坚持几天就到了。”
“谢谢赵先生。”
“别客气。”
曼明喂翠竹吃了药,扶她躺下道:“我跟远之去餐厅吃饭,一会叫人给你送饭过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少奶奶放心去罢,我睡一会就好。”
“那好。”
船上的餐厅条件有限,一些复杂菜式是吃不到的,只有煎鱼,龙虾,面包,牛排,通心粉这些最普通的食物,曼明拣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迎着咸咸的海风,人也跟着清醒了些。
赵远之点了菜过来道:“真要不得,侍应生都找不到,点菜还要自己过去找人。”
曼明笑道:“特殊时期,有的吃就不错了。”
赵远之看着她的脸色道:“昨晚没睡好吗?”
曼明道:“船上颠得要命,加上翠竹在外头烙了一夜大饼,我也没睡好。”
“是我考虑不周,上船前就该给她吃药的。”
曼明道:“来的那趟也不见她吐得有这么厉害。”她看看四周人群,多半都是英国人。“真想不通,国内正打仗,这些人不在家好好待着,到那兵荒马乱的地方做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商人哪管什么战争不战争的,越是乱世,他们才越能发国难财啊。”
曼明摇头,表示不理解。“命都没了,还要钱做什么?”
侍应送上牛排来,肉质老得咬不动,通心粉也半生不熟,曼明直呼奸商,那么贵一客牛排,居然这么难吃。
幸好赵远之带了一包零食,她挑了几块点心裹腹,又给翠竹要了一份还能入口的蘑菇浓汤跟几样面食。
在船上几日,曼明在舱里的时候居多,快要抵港时,她才拉了翠竹一块到甲板上透气,英国人豁达,铺一块大毛巾就在上面晒起日光浴来,曼明挑了块僻静地方,租了两把椅子,扶翠竹躺下。“我们也享受一下这趟旅行,不能白来。”
阳光晴暖,她拿帽子遮住脸,并排躺着休息。
隔壁是一对中国夫妻,正拿着报纸研究国内新闻,这年头报纸上刊登得消息无非一些结婚启示与商家广告,很少有真材实料的,曼明睡得迷迷糊糊,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他们闲聊。
女子尖叫,“呦,这就是北铭军督军,果然是仪表堂堂,跟夫人看着很恩爱呢,还一同出访看望伤员,夫人好有福相的样子,听说也是世家子女。”
男子语声平静的道:“表面作恩爱谁不会,督军那么优秀的人,家里不定几房姨太太呢?”
“姨太太又怎样,像这样场合,只能跟正房太太一起出席。”想了想又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告诉你,你要再敢给我不干不净不清不楚的,我饶不了你。”
两人打闹起来,女的生气离去,男人小心翼翼去哄,曼明也无心再睡,折了帽子,看看他们刚刚躺过的位黑置已经空了,报纸撇在那里,她拿过来,看到头版上刊登着赵承颖与一个陌生女人的照片,照片下面注解的是督军与夫人。
曼明细细的看了看女子容貌,细眉入鬓,圆盘脸,月芽眼,看上去总是笑眯眯的,倒真是福相。不像她,巴掌脸上没几两肉。
晚上赵远之来叫吃饭时,曼明推说不舒服没有过去,翠竹给她叫了素菜清粥,就在仓里吃,曼明用勺子戳着饭菜,一口也不往嘴里送,戳得粥也凉了菜也烂,说声撤下罢,便一翻身又躺下睡了。
翠竹无法,撤了餐盘往外走,余光撇见桌上压着的一张报纸,抽出来看看,见上面印着的标题与那张大大的照片,再看一整天都无精打睬的少奶奶,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释。看来,少奶奶心中对少爷,也并不是一点感情也无,若真的没有,何必要难过呢?
她笑了笑,端着餐盘退下。
船抵港后,要再乘火车往宣城,许曼明带着翠竹在站里等着,看行李,赵远之过去买票,看车站乌鸦鸦的人群,曼明皱眉道:“两年没回来,国内变化真大,连车站都比以前大了。”
翠竹道:“可不是,再晚两年回来,说不定连路都不认得了。”
正说着,赵远之从那头跑过来,满头大汗从人群中挤出来,“好了,我们到那边去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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