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的厨房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叽叽说了好一会,钟荩和常昊看着余老板,他们一句都没听懂。
“是我妈,她说我记性不好的,他家的老三就是个正常人,还跑到大城市读了书。”
钟荩心倏地加快了几拍。“他们的病并不是遗传?”
余老板眨巴眨巴几下眼睛,“什么遗传,是这木楼惊着了地仙,老天惩罚他们的。戚老三送到庙里吃斋念佛,不就好好的吗?他是我们龙口镇上书读得最多的,比大学高一级呢,还娶了个教人识字习文的媳妇。”
钟荩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快沸腾了,她能听到筋脉咯咯作响,是戚博远和付燕?是吗?
常昊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们现在很少回龙口镇吧!”
“他妈妈在世的时候就不准他回,现在他大嫂也不让他回,怕被地仙认出他是戚家的后代。他结婚是在外地办的,没请龙口镇上的人。他媳妇后来来过一次,给他大嫂丢了些钱,以后再没来过。听说两人一块去城里了。”
“她也是四川人?”钟荩问道。
“也是宜宾的,宜宾大着呢,不只是这么一个镇。她家离这有百十里,叫下湾镇,那儿山多,不像我们这边平坦。”
常昊掏出钱包,让余老板结账,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也是从城里来的,你说下他们的名字,说不定我们认识呢!”
四菜一汤,余老板只收了五十元钱,非常便宜。“戚老大叫天赐,老二叫荣华,老三叫富贵。那个媳妇我只知道姓凌,叫啥名就不知了。”
钟荩蹙起眉头,怎么一下子扯没边了。
两人谢过余老板,走出饭店。常昊轻声对钟荩说:“我读书时,班上有几个农村来的女生,嫌名字土气,在毕业前,全改名了。我当时也想改名来着。”
“呃?”
“不想沾名人的光。不过,后来我想想,他又没申请专利,凭啥他能叫我不能叫,再说名字就是一个代号,不需要太在意。”
“你……是想说这戚老三就是戚博远?”
常昊凝视着眼前的小木楼,外表是破旧,里面收拾得还很干净。晾衣绳上晾的几件衣服,并不破破烂烂,相反,都有七八层新。显然,主人的生活还过得不错,只是懒得改变环境而已。
“是的。”
“那他的妻子又是谁?”谁姓凌呀?被他杀死的那个姓卫。
“戚博远的资料上没写他以前有过婚姻记录。很多人习惯结婚后再领证,说不定他妻子发现他家的真实情况,没敢和他领证就分手了。和有着精神家族病史的男人结婚,光有感情是不够的。她从大嫂身上看到自己未来的身影,胆怯了。”常昊目光停留了几秒,才缓缓抽回。
钟荩觉得可以这样分析,但常昊的回答不是她所问的。
常昊又说道:“名字可以改,姓就不能改吗?”
啊?
“一个女人不想别人知道她有过婚史,换个姓名,你能不能理解?”
“你……知道她是谁?”
“现在你知道多少,我也差不多知道多少。”常昊笑笑,虽然看着令人依然心中直发毛,但总归感觉到他的亲和。
有过婚史的女人与大龄剩女,对于男人来说,选情人,是前者,有风情有经验。如果是挑来做老婆,那必然是后者,清白、简单。
常昊真是一针见血。
钟荩对他简直就有点崇拜了,如果确定这位姓凌的女子就是付燕,那么汤辰飞一些奇怪的行为就值得推敲了。
常昊仰起头看看太阳,自言自语道:“百十里山路,今天怕是赶不到了。”
(~文)“那怎么办?”
(~人)“走到哪算哪?”
(~书)“那晚上在哪过夜?”钟荩忧心忡忡。
(~屋)“你没野营过?”常昊不以为然。
51 迷雾(8)
还是那卖古钱的男孩帮的忙,找了辆摩托车送他们。常昊为了感谢他,把那一把古钱还给了他。男孩咧嘴笑笑,欣然塞进怀里,等着下一位游客出现。
摩托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飞驰,不亚于高空玩杂技。钟荩吓得把眼睛和嘴巴都闭得紧紧的,山风像哨子般,在耳边呼啸个不停,她感觉整个人成了片薄薄的叶子,不知道下一刻的命运是什么。常昊那头卷发更是壮观,像被台风侵略过的鸟窝,支离杂乱,一片狼藉。
一路上还是有几户人家,像星星散落在各个山腰。山下的水田已经插上秧苗了,黄牛悠闲地在山野间吃着草。成熟的苞米一大簇一大簇,里面不时有年轻女子的歌声飘出。
时光在这里是安静的、缓慢的,摩托车在一大块苞谷地边停下时,钟荩看了下时间,快八点了。宁城的八点,华灯绽放如繁花,而这里,暮色浅淡。
司机收了车费,指着前面一座大山说翻过这座山就是下湾镇,车开不了,必须得靠自己的双脚。山里蛇虫多,不熟悉的人晚上还是不要翻山。这儿看苞谷的人有草棚,凑合一宿,明早再过去。
其实不是夜晚,钟荩也翻不了山,两条腿抖得像不是自己的。
穿过密密的苞谷丛,两人真看到了一个草棚,一个老头蹲在一个石块垒起的土灶前烧火,不知煮的什么,一股股甜香飘荡在空气中。
山里人纯真简朴,一看两人便知来意。
锅里煮的是今年的第一批苞米,老头又去地里折了几个,就算三人的晚饭。
啃着新鲜清甜的苞米,喝着山泉煮开的茶,一抬头便见满天星辰,鸟儿飞过时扑打翅膀的声音是那么清晰,这一切都让钟荩觉得新奇,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一丝陌生感,仿佛很久之前她曾来过。
木棚里只有一张简易小床,早早铺了席子,被子潮乎乎的。老头很大方,把床让给常昊和钟荩,他在灶旁靠一靠。
常昊说我陪你吧!
关门出去前,他小心地把搁在窗台上的马灯挪到门边,这样子棚里光线暗些,方便入睡。然后,他把外衣脱了,垫在被子下面。
他胳膊受了伤,做起来不免笨手笨脚的,但他的神情却是一丝不苟的。钟荩歪着头看他,没有去帮他的忙。
常昊给她盯得不自在,微窘地说道:“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你喊一声。”
钟荩笑了笑:“其实你骨子里也是一个细腻的人。”
“我……生活在文明世界,作为男人,做这些是应该的。”当然,他以前没为某个女人做过,但他有天赋。
“谢谢!”
常昊摆摆手,迅速而又慌张地闪了出去。
昏暗的灯光,发黑的棚顶,钟荩在床边坐下,身上的每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累,精神却有点不平静。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凌瀚。如果今天陪她来的人是凌瀚,她会舍不得睡的,要和他依偎在星空下说一夜的话。说些什么不重要,他总会微笑地听着,轻抚着她的手臂,吻吻她的鼻尖,啄啄她的唇,过一会发出一个语气词,代表他非常专注。
这么安宁的夜晚,察觉不到时光的流动,十指紧扣,听着彼此的心跳,不想昨天,不想明天,仿佛天已老地亦荒。
说不清的唏嘘在心头。
这晚上,钟荩又一次梦到凌瀚了。
他像是在龙口镇,又像在某一个陌生的村庄。她向他走过去,他看着她的眼神那么无奈、悲痛、绝然,他让她走,说不想见她。她哭了,说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不可以这样残忍。他说真正残忍的人是你。她问为什么?一阵山雾袭来,他不见了。
钟荩醒了,怀里抱着常昊的外衣,门外静悄悄的。
蓦地,门被轻轻推开,她忙闭上眼。感觉到常昊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她,把被子轻轻拉上。
他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又站了一会。
他们已经算非常熟悉的,但今夜,她看起来好像是有点不同的。他又说不出是哪点不同,就是平白无故地让他心乱、血液发烫,心中塞满了异样的感觉。
他忍不住一次次跑进屋看她,多一次,心就跳得更快一点。他没喝什么酒,却连耳背都红了。老头问他们是不是新婚?他义正词严地回答他们只是同事,可听着这话非常的假。
他悄悄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清凉凉的,滑滑的。她眉皱了下,他受惊似的缩回手。
四周安静极了,他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在这静谧的夜里像拉着风箱。他愕然地发现,心里潜藏着一个陌生而又巨大的冲动,他想把她抱起,紧紧地。
他又一次慌乱地跑了出来,让夜风吹了好一会,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朦胧之中,天亮了。
棚外的人、棚里的人,都吁出一口长气。
老头已经下地干活了,给两人又煮了一锅苞米。常昊领着钟荩到山涧简单梳洗了下,他们像往常一样说话,但是眼神没有一点交会。
吃完苞米,两人就急忙上山。山中有被路人踩过来的小径,弯弯曲曲伸向山林深处。常昊走在前面,折了根树枝,边走边拍打着两边的灌木丛,给蛇虫提个醒。钟荩也不敢大意,集中精力跟上。
一共翻了三座山峰,站在半山腰,看到山下炊烟袅袅的房舍,两人都已是汗如雨下。
常昊回过头看钟荩,“终于到了。”
钟荩头发湿湿的黏在额头,她疲倦地舔舔干裂的唇,“是呀,我都快体力透支了。”
常昊汗湿的掌心在衣襟上蹭了蹭,然后朝她伸过去。
钟荩摇摇头,“你还受着伤呢!”
“再受伤,我也是个男人。”他的手固执地举在半空中。
钟荩犹豫了下,落落大方把手递给了他。他们之间已经有点别扭了,如果她再刻意回避,那么以后就无法自然相处。就当什么都没察觉吧!
常昊也没多想,只是下坡非常谨慎。那条伤臂仿佛滋生出无穷的力量,一点也不疼了。
下湾镇说是镇,实际上是个山民的聚集点,大部分人家都分居着山里各处,镇头到镇尾,数得过来几户人家。
常昊向镇头一户人家打听,这里有没有一户姓凌的人家。山民愣愣地看着他,他忙加了一句,他家有个姑娘做教师的。山民笑了,呶,就是他家啊!
这家院中晒着几大匾药材,大门敞着,两人在门外叫了声,没有人应答,走进去,屋子里也没有人。
难道上山采药去了?常昊自言自语。
钟荩四下看看,目光落在墙上的一个照片框上。
照片框是红木做的,古色古香。里面放的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有些都发红,里面的面容都模糊了。有几张是彩色的,有一对年老夫妇抱着一个男孩,有男孩背着个小书包站在院中拍的。拍的时候迎着光,男孩眼微微眯着,一对浓眉轻拧着。最后一张是一位三十多岁女子和男孩。男孩长大了些,眉宇间的英气遮都遮不住。可以想像日后他是多么的俊朗阳光。女子没有看向镜头,而是俯首凝视着男孩,表情温柔、怜爱。
“这男孩和戚博远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常昊沉吟道,“他……还有一个孩子?”
钟荩缓缓闭了闭眼,倏地一下,用力睁开。
她把照片从下向上,又看了一遍。
“钟荩!”常昊看着钟荩身子突地往后倒去,他冲过去,伸手扶住。
黑暗还是像座山压过来了。
在杭城,她以为是错觉,除了年纪不同,天下怎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人呢?
在江州,他蹲在她面前,对她说:把孩子打掉吧,他不会希望有我这样一位父亲的。
谁在她耳边说过:心理学家就是一疯子。
她走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找的就是这一个答案么?
没有人回答,黑暗越来越深,钟荩两眼一闭,失去了知觉。
52,风中的天使在睡觉(一)
灯光打在原木色的桌面上,光晕一圈一圈的,淡黄柔和的明亮,煞是好看。凌瀚在桌前已经呆坐很久了。
窗户开着。老式的木格子窗,通风效果并不好。其实也没什么风,宁城的夏夜闷热如洗桑拿。刚刚过去的一场雷阵雨,带走了些炎热,人在室内稍微感到舒适点。
院子里落了一地紫藤花的花瓣、爬山虎的叶子,留着明早再收拾,他此刻在等一封重要的邮件。
在这小屋住了一个多月,凌瀚越来越喜欢上这里了。当初租屋时,他特意问了下房价。对于他来讲,那是个天文数字。他笑笑,在租房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左边的抽屉开着,他从里面拿出三个药瓶,黄色的是三粒,白色的五粒,红色的一粒。杯子里有凉开水,他分成三次咽了下去。胶囊在喉咙口挤作一团,一时间有点难受,他把余下的水都喝了,然后起身去冰箱想拿瓶矿泉水。
冰箱门一开,一张纸条飞了出来,他手一抬,接住。
是他写的一张做海鲜饼的便笺,虾几克,蛤蜊多少,面粉、油、水,火候的大小……一一写得非常明细。
这张便笺还是三年前写的。钟荩在一家餐厅吃过一次海鲜饼,回来向他夸了许多次。第二次去吃,他就跑去厨房,向师傅讨教了下做法。后来,又上网查了点资料。第一次做,非常失败,没敢给她吃,偷偷扔掉了。第二次是他自己吃的。到第三次,才让她尝了尝。她抱着他的腰,像只快乐而又满足的猫。
心口一阵痉挛,他把纸条紧紧攥在掌心。
手机响了。
他平静了下情绪,才拿起手机。
对方没有立刻说话,气息深深浅浅的,像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把目光投向院外,“您找我有事吗?”
“凌瀚……明天我们一起吃个晚饭?”期期艾艾的语气,有那么点不安与局促。
真是不懂她有什么可不安的,“我明晚和朋友约好了。”
“你来南京后,我们都没见过面。你……后面是回北京还是去哪个省继续做讲座?”
凌瀚握着手机的手不由地一紧,“我考虑好了再给你电话,没有其他事,我挂了。”
“凌瀚,你回北京吧!”
他黯然合上手机。
外公说她为他付出了许多,以后要非常孝敬她。
他有记忆之后,她就在宁城了。回下水湾时,会给他买衣服、买书本,她从不给他买玩具和吃的。她说赚钱不容易,钱得用在刀刃上。在下水湾时,她让他叫她妈妈,出了下水湾,就叫她表姑。她强调,这个非常重要。
他怕叫错,索性只称呼她为“您”。
她没让他在宜宾读书,从小学起,她就把他带到成都,租了个房子,找了个中年妇女给他做饭、洗衣。她只在开学、放假时露个脸。她告诉老师,他是个孤儿,爷爷奶奶年纪大,她是他的远房亲戚,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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