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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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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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各自从各自那个家回到他们的家,有了可以面面相对的时光,他们也没有珍惜,或是用心设计一下如何过好这段属于他们两人的时光,反倒不知出现什么意料不到的险情似的,让吴为多少天都不能进入写作状态——那惟一的,既是养家煳口的手段,又是逃避各种危机的安全地带。

自吴为从情人变为妻子,胡秉宸再也不觉得与吴为谈话、交心像他说过的那样,“一睁开眼睛,满眼满脑子都是你,一天十几个小时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过去了”。他们彼此再不把对方放在天字第一号的地位。

胡秉宸虽然“从组织上”打败了叶莲子,得到了吴为,却没有从叶莲子那里夺来吴为的心。

同样,胡秉宸的老根儿也还在白帆那里,吴为也没有得到胡秉宸的心。

比起结婚初期,吴为觉得自己长进了很多,常常对胡秉宸说:“别忘了,你老婆是研究人的。”

胡秉宸就笑眯眯地反问:“你研究出来什么了?你们这些文化人就知道胡编乱造。”笑得很是岿然不动。

吴为便眼睁睁地转胜为败,生出无以支应的技穷之恨,——何况胡秉宸的笑仍旧迷人,简直就是醉人。

上嘴唇从人中那里分为两弯不对称的弧线,其中一半,不屑地,也或许多情地向上微翘。当和女人谈话时,而那女人又恰巧富于想像的话,这片嘴唇就会引起女人的幻觉。

而他的笑声里还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撩人的、不胜情浓的轻颤。

吴为可以理解白帆是胡秉宸的历史,可以理解胡秉宸对女人来者不拒的好胃口——只消看看他在进出各大商店、饭店旋转门时对那些即便一转而过的女人忘乎所以的一瞥——却理解不了嘴唇上有着这两弯不对称弧线的胡秉宸,对杜亚莉这样的女人,竟也大有“性”趣。如果杜亚莉比自己优越许多,吴为的心理也能得到一些平衡。不是胡秉宸自己说的?当时吴为问他:“既然杜亚莉那么有能力,你们为什么不给她安排那个职务?”胡秉宸说:“还不是因为她太骚了。”真的假的?

也许胡秉宸对女人并不十分了解,或不想了解。当他周旋在女人中间的时候,很少想到女人是一种非常容易伤心的动物。与吴为结婚后,不要说事实上过着拥有两个妻子的日子,毫不避讳,就是当着吴为与其他女人调情,也是常有的事。每当吴为觉得面子上下不来,他就哂笑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哪有男人不‘吃豆腐’、不‘吊膀子’的?”与杜亚莉何止是“吊膀子”、“吃豆腐”?

“性冷淡都有哪些表现呢?”胡秉宸问道,眉毛专注地蹙着。杜亚莉刚刚参加过一个性心理讨论会,国人最为隐讳的事,居然拿出来公开讨论了。

谈话就是深入到这个程度,胡秉宸的那双眉毛和眉毛下的双眼,也稳重得无懈可击,像深藏古刹里的一株千年老松,枝沉叶静。

胡秉宸何尝不知何为性冷淡,以至性冷淡的表现,以至其他!

整个晚上胡秉宸一直提问,却没有发表过一次个人的见解,好像他对这些问题一窍不通。杜亚.莉暗暗叹道,胡秉宸果然无懈可击,果然老谋深算。

这谈话有些像荡秋千,起初不过轻摇轻荡,后来越荡越高,荡高之后心意就有些飘摇,飘摇之后就让人生出一种欲罢不能的欢愉。

既然能够从中得到如许欢愉,既然并不在乎人们如何看待她在这方面的知识渊博,既然还有求于胡秉宸,既然不会因此损失什么,那又何必计较、戳穿胡秉宸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老谋深算呢?说了许多,有点口干,便停下喝茶。

吴为说:“凉了吧,我来换点儿热的。”

杜亚莉斜斜瞥着手里那杯茶,说:“没关系,我不在乎。”

听她这样说,吴为也不勉强,又坐了下来。

胡秉宸反倒无须言语地夺过杜亚莉手里的茶杯,为她换了一杯热茶。

杜丽亚嫌烦又不嫌烦、得意又不值得得意地拧了拧脖子。吴为接着扭了扭身子,好像在椅子上坐得不够舒服。

杜亚莉一面喝茶,一面浏览着吴为满墙的照片,巴黎、伦敦、日内瓦、纽约、罗马……简直是个“世界各地”。横的、竖的,大的、小的,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看得出花过一番:工夫。不知道是吴为的工夫,还是胡秉宸的工夫?反正是展览着吴为如今的光辉,也展览着胡秉宸的某种财富。别管吴为过去如何,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就身价百倍了。

所以杜亚莉觉得与胡秉宸的交往,还有别样的满足。这是一种超越,一种较量,一种证明,一种胜利,一种报复,一种发泄……

胡秉宸和吴为结婚不几天,就急不可待地带着吴为来看她。

杜亚莉一眼就看出胡秉宸的用意,既是来炫耀他的成功,也是委婉的补偿。毕竟他们说上下级不是上下级,说朋友不是朋友,始终差个火候地交往过一场。而他的成功,电是他魅力的证明。她曾经想要越过胡秉宸划下的界河,尝一尝与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寻欢作乐的滋味。可是胡秉宸是个太好的厨子了,稳稳地掌握着火候,就让它那么文文地炖着。

到目前为止,顶多顺着她肚子上的那个刀疤,摸向耻骨。

不过杜亚莉也不着急,相信胡秉宸总有一天会越过河界。好比这种谈话.就是热身运动。

既然他们的关系不会因胡秉宸与吴为的结婚而改变,杜亚莉的心,也就难得地热了一下。

很难说嫁了胡秉宸的吴为已经胜利在握。吴为给她的印象是聪明不多,愚钝有余。就连胡秉宸拿着她那张十二时的大彩照左看右看、远看近看、不忍释手地发出“这是哪位老兄,这么漂亮!”的惊,叹时,吴为还品不出里面的味道,居然傻头傻脑地指点胡秉宸,“这不是杜亚莉嘛!”

胡秉宸说:“是吗,我怎么没认出来呢?”声音里软软、暖暖地融着捉弄与撩逗吴为的爱意和笑意。

吴为自以为了然地继续指点胡秉宸,“这么大的照片你还看不出来!”

胡秉宸说:“老啦,眼睛不行啦。”然后才不舍地将照片放回书橱、吴为信以为真地拍拍胡秉宸的手臂,那一脉温情全在这无言的一拍之中了。

那时吴为显得多么年轻,脸上是任何化妆晶也造就不出来的好皮肤,不仅细腻,还有一种难见的、耀人的光泽。不过几年时间,那少见的光泽不但丧失殆尽,还添上一种气血枯竭的灰暗、痴呆、麻木,而胡秉宸却炫亮起来,特别他们二人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这种对比尤为醒目。

美国一位医学专家研究发现:妻子的容颜,与丈夫的性格和他对妻子的态度密切相关。

开朗健谈、不易发脾气的丈夫,多数都能迁就妻子,让妻子在内在外都有充分的个人自由,她们多会皮肤滑嫩,极少生暗疮,也常常显得容光焕发。

内向、寡言且心胸狭窄的丈夫,对妻子的事极少过问又不够体贴,她们大多郁郁寡欢,皮肤粗糙,易生暗疮。

粗暴、脾气坏、不体贴人;极易吃醋,动不动就责骂妻子的丈夫,他们妻子的皮肤就容易滋长黄褐斑,且暗无光泽,头发变白,容易衰老。

这位专家的研究,可真不是无的放矢。

看一看吴为结婚后的脸,就知道胡秉宸是怎样地对待她了——

不幸或幸福撑得太饱,消磨得未老先衰;

贪得无厌,或一无所求;

终于占有一切,或什么也没占有,也根本占有不了;

悔恨已将神智咬噬得稀烂,或被人打掉牙也闭紧嘴巴咽进肚子;

晶莹透明或是机关算尽;

无私奉献;或一丝一毫也没忘记这奉献;

罪有应得或掉进陷阱;

如愿以偿,了却前缘或悔恨当初……这些纹路交织、重叠、纠缠、撕扯在吴为那张不大的脸上,那张脸就实在拥挤得让人窒息,也不知道胡秉宸有没有察觉。

潇洒如杜亚莉,也不好对着这样一张脸无拘无束、为所欲为,两只流光溢彩的大眼睛也有些滞重起来,想说的话就留下了一些,即使要说的话也尽量说得干瘪一些:“关于性冷淡,我调查过一些妇女,一般来说她们在做爱的时候,不论男人怎样亲吻、抚摩她们的耳朵、乳房,甚至她们大腿内侧……都不能引起她们性的冲动。”

胡秉宸低垂的眼睛这时正对着杜亚莉那双放在膝上的手。他注意到那双手的每一处关节上,都有一个撩人的小肉窝。

吴为转开她的眼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陡生羞涩,不好意思地瞧着正在交谈的两个人,又觉出自己的多余且有些心虚,好像她坐在这里,不过是为了监视他们的谈话,而不是为了接待客人,便起身离开客厅。先到厕所,没有必要地坐上马桶,左思右想,到底在厕所里停留多长时间为好,既不显得冷落客人,也不显得有意留给他们一段空白?

只要吴为还想到自己是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妇女时,她就喜欢做一个宽宏大度的妻子,尤其避免像胡秉宸的前妻白帆。

反复掂量之后,以为到了可以回客厅的时刻。

她的两腿因为在马桶上坐得过久有些发麻,扶着洗脸池站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洗了手,洗完手又照了一会儿镜子。

镜子里的她有些模糊,好像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恐怕也是因为厕所光线较暗的缘故,脸庞就显得比平时姣好。但她还是对着这张有些模糊的脸,陶醉了一小会儿。

这张脸让她想起从前的等待。有时半夜醒来上厕所,偶尔往镜子里一瞧,便会看见一个睡眼惺忪、让瞌睡滋养得有些妩媚的自己。那时她总是自爱自怜地叹口气,什么时候胡秉宸才能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胡秉宸始终没有看见。等到他们结婚时,吴为的两颊再也找不到一丝红润,就连她那总像闪着一抹阳光似的头发都开始白了。即将迈进客厅时,吴为觉得胡秉宸在沙发上的坐姿有点怪,虽然他的背极力显出正常的样子,挺挺地靠在沙发上,左手却绕过双腿费力地遮挡着什么。那是什么呢,竟使他流露出一时恨短的急迫?吴为顺着他的左手下瞧,原来他想挡着的是藏在右腿底下,以极小的幅度、极快摇动着的右手。

于是背门而坐,并不知道吴为已经回到客厅的杜亚莉,就明白吴为已经站在她的身后,立即打住了一串佻挞的浅笑和一句话的另一半:尽管只有牛句,但是加上那一串佻挞的浅笑,也就够了。

吴为就停止脚步,不再进入客厅,而是折身进了卧室。

仰卧床上,漫然地想着今天在医院里的检查和明天进一步的检查。

会长癌吗?

如果真生起病来,可就麻烦了。谁来照顾她呢,胡秉宸吗?

医生的怀疑,并不妨碍胡秉宸在吴为排除癌变之前且需要一点鼓励的时候如此忘乎所以,如此细致深入地和杜亚莉谈性,谈做爱的技巧,如此用他的左手挡着他的右手。

吴为甚至不在乎他们说了些什么,——这只企图遮挡的左手,不比说了什么更背信弃义?

胡秉宸这时走进卧室,对她说:“你的电话。”看见吴为懒懒地躺着,有点惊讶地问:“怎么,你不舒服吗?”

他那由衷的、不是故作的惊讶,简直比故作惊讶还让吴为沮丧。电话是一家出版社打来的,希望出版她的一本新书,“不,不行,我已经答应了别的出版社,不好中途变卦。”

出版社却不肯罢休,提出种种折衷方案,电话拖得很长。杜亚莉就觉得吴为左推右挡的答话,她的眉眼、微笑、手势,甚至她的头发丝,都流露出高屋建瓴的气势。仅这一个电话,就把她远远甩到后头去了,继续坐在这里衬托吴的高屋建瓴?不是太蠢了吗?不等吴为接完电话,杜亚莉一蹬脚就站了起来,“既然你这么忙,我就不打搅了。”好像杜亚莉是吴为请来的客人,而她又有意怠慢了她。

吴为赶紧捂着话筒说:“别走,别走,这就完了,这就完……”

胡秉宸远远张着两臂,似乎想要拦住杜亚莉而又不便下手,只好一再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嘛!”

可是杜亚莉执意要走,胡秉宸只好一件件拿起杜亚莉的围巾、大衣、手套,并一一地递了上去。

杜亚莉却头也不回,噔、噔、噔下楼去了。吴为立刻放下电话,说:“等一等,等一等,让我送送你。”

吴为去拿自己大衣的时候,胡秉宸已经冲了出去。她只好放下大衣去找手电,对着胡秉宸的背影叫道:“手电,拿上手电……”

楼道没灯,从上到下黑咕隆咚。以胡秉宸的年龄来说,摔一跤可不得了,但是胡秉宸的脚步已经远去。吴为侧耳细听,楼梯上并没有滚下重物的声响,才渐渐放下心。

放心之后不能老直直地立在客厅正中,便好没意思地回到卧室铺床,一面铺床一面想,往常胡秉宸上下这个楼,不要说晚上,就是白天也是谨谨慎慎,一步一个脚印。而刚才他的脚步,矫健利索且不说,甚至还有急于分明营垒的决绝。

等吴为换好睡衣,躺进被窝的时候,胡秉宸还没有回来。就是把杜亚莉送进家门,也不过二百米的距离。她很累也很困,在医院的这一天不太好过,何况还要疑神疑鬼自己是否得了癌。

风,把不知什么东西吹得发出精怪的唿哨,又在窗上拍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她忧心起来,胡秉宸只穿了一件毛衣,没穿大衣,也没戴口罩围巾就跑了出去,让风一灌,不病才怪!平时捂着盖着还要生病,更何况这样毫无防范地扎进无孔不入的风里,惟有盼着胡秉宸能侥幸逃过这一次。

吴为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表,又慢又快地熬着十一点、十二点、一点……随着时间过去,渐渐觉得自己好没意思。好像屋子里有人在审视,生怕那人看出她不过和白帆一样通俗、狭隘……便勉力为自己制造出一份若无其事的心情。

吴为尝到了报应的滋味。

她是自作自受,活该,现世报。

吴为有什么资格对胡秉宸的背叛不满?她不是也该尝尝这个滋味?她能挖人家的丈夫,人家就不能挖她的丈夫?

一出门杜亚莉就腻腻地笑了,“不怕回去进不了家门?”

听见熟悉不过的笑声,胡秉宸松快了。连他自己也没觉察到为什么把杜亚莉的高兴或不高兴看得那么重要,不禁凑着趣说:“你看,你看,说到哪儿去了。”

杜亚莉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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