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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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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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损疵裂的花盆,想不到一只花盆下竟压着这方“绿豆眼”。

谁将“绿豆眼”压在了花盆下?当然不会是将家财席卷一空、嫁作他一人妇的如夫人。

又为什么把“绿豆眼”压在花盆下?

花盆下压的岂止是“绿豆眼”啊!他百感交集地捡起这方砚,不由得迎光摇去,那曾经流光四溢的砚台瞎了,重新回身为一方顽石……

对着那方瞎了眼的“绿豆眼”,自以为百炼成钢的胡秉宸,竟被陈年往事那把生了锈的钝刀,狠狠地锉了一下。

不知道胡秉寰与“绿豆眼”在多年前那个通宵的神交中,他们决定了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7

当吴为还是胡秉宸第二任妻子的时候,有个夜晚,她在梦中急切地呼唤着:“请等一等,请等一等……”听上去不像呼唤一个不相干的人,而是一个久别重逢、失而复得并且不想再失去的人。这让胡秉宸非常不受用;他推醒了她,说:“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怔怔地说:“不,我梦见一个人,好像是你……”又非常肯定地摇摇头说,“不,不是,虽然相貌与你几乎没有差别,不,这样说不准确,其实差别很大……穿一袭道袍,飘然一杖,行走在层叠的山雾中……”

胡秉宸就想起了大哥胡秉寰。可是他没有追问吴为的梦,也没有与她一起猜测这个与他极其相似的人可能是谁。

大哥失踪后,人人都说他自杀于精神忧郁症。但胡秉宸觉得,即便大哥自杀;也是由于不肯苟同,他是太孤独了。当时他就别有想法,神思邈远的大哥,是不是断绝尘缘,潜入深山老林修炼去了?

吴为的梦,像是时间突然又回过头来,给他补上的一个验证。

可是吴为跟大哥有什么关系?他都没有梦见过自己的大哥,她又怎能梦见他呢?

他突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吴为并没有完全说出她的梦。从未对胡秉宸隐瞒过什么的吴为,从此似乎有了重要的隐情。不过真问起她隐瞒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隐瞒,只常常流露出一副怅怅然神魂不知何处去的模。

8

顾秋水是二道河子木匠的儿子,叶莲子是赤贫人家的女儿,只是机缘使他们离开了土地。要是顾秋水还在二道河子当农民,也许就会娶个乡下大姑娘繁衍生息。不论怎样,总是个当门立户的男人,而不致误人歧途地混一辈子,不是这个人的奴才就是那个人的奴才。

要是叶莲子还在乡下放猪,没准儿会嫁个像二姑父那样的好男人,同样也会脱离那一堆恶亲戚,过上一个能吃饱饭的日子,也就心满意足。

离开土地以后,千不该、万不该,他们又读了一些书。

顾秋水从小就喜欢读书,别人家孩子过年得了压岁钱都买炮仗,他得了压岁钱买书。

当然他读得很杂,不但读过《精忠报国》《七侠五义》,离开土地以后又读了很多小说,最喜欢的作家是旧俄时代的托尔斯泰,读过他的《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还读过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不仅满脑子“忠义”之类的江湖义气,还很仰慕“骑士”。

顾秋水是个骑马的好手,但是会骑马且骑得好不等于就是“骑土”,就像有张大学毕业文凭并不等于有文化。

除了胡秉宸能读原文版的《大卫·科波菲尔》之外,木匠儿子顾秋水和世家子弟胡秉宸对“骑士”的理解,并没有什么原则上的区别。

可“骑士”是西方土地上的庄稼,在中国这块土地上长不出?骑士”那样的庄稼。所以顾秋水和胡秉宸只能以对“骑士”的半吊子理解,当个半吊子“骑士”,去迷惑那些对“骑,士”只有半吊子理解的女人。

顾秋水总是要结婚的。有多少人能豁达到终身不论婚嫁的地步?即便对那些有头脑的人来说,婚姻也是个吸引入的、不可不猜的谜。

读过《茶花女》或是《安娜·卡列尼娜》的顾秋水,还能娶于连长的老婆,绰号叫做“黑牡丹”的那种女人做老婆吗?那样的女人只合用做偷情,娶妻却要娶个只有在他的启蒙教育后,才能开花结幂的女人。由此想来,“黄花闺女”这个词,恐怕也是暗藏祸心。

就像多年后胡秉宸对吴为甚为鄙夷但更为向往地说:“……你们单位有个姓赵的女人,男人远远就能嗅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味儿,一股不管什么地方,赶紧躺下、就地解决的味儿,真是又浪又贱到了极至。和那种女人能谈情说爱吗?更不要说到婚姻,睡一觉过过瘾是可以的。”

这说明胡秉宸早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心理学教授西恩之前,就发现了女人的体味是她们性感与否的一个重要来源。

吴为就想,自己单位有这么一个姓赵的女人吗?

同样,读过《啼笑因缘》《秋海棠》的叶莲子,还能嫁给那些除了打仗,就是抽大烟、赌博、嫖窑子的军人吗?

小说的危害远远没有被人们所认识。如果观察一下周围的人,就会发现那些不爱看小说的人,日子大部分过得平平稳稳,到头来也会寿终正寝。

日后吴为也犯了她父母同样的毛病,不明白“小说是小说,日子是日子”,这个极为简单的道理。

不要忘记,胡秉宸也是爱读小说的。

一九三四年,东北军一一二师换防至河北省定县。

这年早春的一天,一一二师小军官顾秋水,骑着自行车从营地出来,准备到定县城里去。

经过司令部的时候,正巧一个年轻的女人坐着人力车从司令部出来。

顾秋水去县城做什么并不重要,也许就是买点烟草之类的东西。那是一个既没有仗可打也没有什么可以祸害,更没有女人可以调笑的假日。对一个二十五岁、放荡不羁的年轻军官来说,这样的日子是相当难熬的,于是他格外注意人力车上坐着的那个女人。

在他的印象里,那女人虽然坐着,也可以看出身材高挑。那时的女人,很少有那样高挑的身材,让他想到“玉树临风”那一类飘逸脱俗的句子。

可惜城门那里有个下坡,他的自行车闸也不灵,只好随着自行车一溜风地远去。不过这难不住一个对某个女人已经有了兴趣的男人,更难不住像顾秋水这样的男人。

这女人既然是从一一二师的司令部里出来,就肯定是一一二师某个军官的家眷。

顾秋水一直说,那就是第一次看见叶莲子的情形。

可是他错了,他绝对错把另一个女人当做了叶莲子。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定是司令部里哪位长官的亲眷,而不是叶莲子。

因为叶莲子根本不可能坐人力车,更不可能到一一二师司令部去。

叶莲子随着父亲、继母,进入城市之后,饭是吃饱了,人也长高、长胖了,可却过着另一种一言难尽的日子……

无论如何,人是需要一点花费的。好比已届“花期”的女孩子,每月都需要的那点纸张,可是叶莲子仍然没有一分钱的自主权。

她对金钱的需要既简单又复杂。除了那点最必需的纸张外,比如,还想为继母做点什么;比如,还想自食其力地继续上学。

很难想像她那样迷恋上学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理想?她能有什么远大的理想?

也许与史峤的相遇更加强了这个愿望,尽管史峤S经不知何处去。

所幸定县出膏药。家家摊膏药是定县一景,房东的闺女摊,叶莲子也就跟着摊,摊完了送去领工钱。

第一次领到工钱的时候,手心儿里的热气,竟把那几个无情无义的铜板焐出了些许的温暖。回家路上,叶莲子一面浏览着街旁的摊子,二面想着怎样孝敬一下继母。快到家的时候看见一个烧饼摊子,想起继母爱吃芝麻烧饼,就买了四个。卖烧饼的伙计用长长的铁钳子将烧饼从烤炉里钳出,一个个烧饼胀鼓鼓、热呼呼、喜滋滋的。叶莲子担心路上烧饼凉了,就把烧饼揣在怀里,随之胸口也热了起来,以为继母一定也会给她一个如芝麻烧饼这样可亲的笑脸。

她急煎煎地往家走,急煎煎地拍着大门上的门环。里面影影绰绰不知在嚷些什么,没人听见她在敲门。

侧耳听了听,就听见继母在说:“什么十八岁的大闺女?早就二十了,再不把她嫁出去行吗?”

“你让我把她嫁给谁呀?”父亲说。

“王连长呀,不是刚死了太太吗?”

“他净嫖窑子……”

继母大有深意地笑着说:“哎哟,哪个男人不嫖窑子?”

叶莲子虽然不知道这个王连长是谁,但肯定镶着大金牙,梳着大背头,张嘴就是“妈拉个巴子”对女人也只有两手,不是打她们的嘴巴子就是摸她们的屁股。就听从家里牌桌底下不时蹿上来的那声不知真假的尖叫,倚在一旁的太太或非太太的屁股,肯定被狠狠捏了一把。

叶莲子心里一急,就更用力地敲起门来。

继母嫌嫌地问道:“谁呀?”

“我。”她小声小气地答道,“噢,莲子呀!”声音却是极慈祥的。

叶莲子带着急于献宝的浮躁,一刻不可多待地扒着门缝往里张望,只见继母那总是躲在鼻梁里不肯出来的两个黑眼珠,现在却齐刷刷地向两扇大门掷来。大门外面的她,立刻感到置身于它们的杀伤力下。

怀里揣着的热烧饼,一下就凉透了她的心窝。

一脚迈进门后,却忘了自己急煎煎地敲门是为了什么,一时怔怔地站在那里。

“回来了?”继母问。

这才想起揣在怀里的烧饼,“妈,这是给您买的。”她有点担心继母会拒绝,想想,那双具有极大穿透力的眼睛,是怎样穿透门板又落实到她身上的吧。

可是继母亲亲热热地拍打着那四个烧饼,说:“哟,还热着哪。”转过脸来就刺了叶志清一眼,叶莲子哪儿来的钱?还不是叶志清背着她给的。

叶莲子也就知趣地退了出去。如果没有被打人过另册、或无权无势、或寄人篱下诸如此类的经验,是不大可能了解“知趣”这种状态的。对于有着这些经验又想保持最后一点体面的人来说,“知趣”,真是一块再好不过的遮羞布。

而后就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为攒学费而奋斗。为了攒学费,叶莲子一次又一次咽下对女学生装的追求。上不了中学,穿一穿那套女学生装也好。她多少次在想像中穿上那件月白色短褂、那条黑布裙、那双白棉纱袜子和那双黑色带襻鞋,或是那件月白色竹布大褂、那双白鞋白袜,别叫旗袍,一叫旗袍就上了档次,就更不能说明叶莲子那点虚荣的渺小。

这套女学生装其实花费不大,可她始终没能穿上,直到出嫁后还让顾秋水给她做了一套,可是那张面孔已经不同。如今继母将婚嫁提上叶莲子的日程,她的中学之梦只好彻底破灭。

不管坐在人力车上的女人是不是叶莲子,顾秋水正是由于这个误会得以认识了叶莲子。

在浓香甲溢的花草堆里,寡淡的叶莲子真像浑吃海喝后那杯解渴的清茶。可是别忘了,清茶不过是清茶,解渴之后,浑吃海喝还是大部分人的最爱。

有人对他说:“……那是师里叶军需官的小姐,和孙连长住一个院子。”

他就骑着自行车来到那个有枣树、柿树,还有碌碡的小院,不把自行车支在孙家窗下,而是支在叶家窗下。在请君人瓮的办法上(不说追求女人),顾秋水和胡秉宸有着同样的天分。

从此,叶莲子的窗下就多了一道风景。这道风景一旦进入…个待嫁女子的视野,就别有深意。

军人会骑马倒没什么希奇,尤其在“胡子”起家的东北军里;相反,会骑自行车,就非常地时尚。

叶志清既希望叶莲子有一份好日子,也巴不得遵照老婆的意见,抓住机会把女儿打发出去,但却看不惯这个招摇的师里有名的花花公子。据他所知,顾秋水就在托人向他提亲的当儿,还在和项连长的太太偷情。于是叶志清说:“我们家姑娘还小,不急着找婆家。”

顾秋水也看不起叶志清那个小矬胖子——总是眦着一双滴溜圆的眼睛,不但用滴溜圆来证明自己所言所行的金科玉律,还用它为自己的狗屁不通壮胆。

如果叶莲子不是因为还有一难,也许不会孤注一掷。

父母还在壮年,不论夜晚或白天,她都得多加小心,否则就会一头撞见令人尴尬的事情。她不明白,并不穷困的父亲为什么不肯多租一间房子,或许还摆脱不了全家一张炕的老家习俗?她能躲到哪儿去?怎样才能有一方自己的空间?父亲和继母绝不会把自己永远留在家里…,倒不是她这个负担的斤两问题,那个时代,哪儿有女儿不出嫁的道理?可是嫁谁呢?她着急,她实在着急啊。

与史峤的那场梦,美则美矣,却是“昨日之日不可留”。

也许等到老大不小,父亲会把她嫁给哪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军人当填房,好比死了太太的王连长。史峤之后,她怎能甘心那样一个出路,反正是无路可走,只好碰见谁就是谁。比比那些军人,顾秋水也算是出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盘算来盘算去,叶莲子只好硬起心肠放下史峤。逃亡意识更使她知道应该怎么办。而且一办到底不能拐弯,就写了一张纸条塞进父亲的口袋,很简单的三个字:“我愿意。”叶志清看到这张纸条,想到了女大不可留的老话,是啊,木嫁顾秋水又嫁谁呢?看看周围的军官,比顾秋水更不像样的很多,又不能回乡下给她找一个丈夫,最后只好同意了这桩婚事。

叶莲子那张“狗急跳墙”的条子,被传说得沸沸扬扬,谁也想不到,少盲寡语的叶莲子能如此惊世骇俗。

他们很快订了婚。订婚不久,顾秋水就随包天剑到湖北“剿匪”去了。

在鄂豫皖剿匪总司令张学良的指挥下,东北军一一二师沿平汉铁路布防,意在消灭羊嵝洞一带共产党徐海东部。但徐海东部全部转入地下隐蔽,保存实力,暗中发展,根本不与他们接触。

给叶莲子写信就成为顾秋水枯燥军营生活的惟一乐事。他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把小说名著或是唐诗宋词里的句子改头换面;然后寄给叶莲子或与朋友吟唱。这种偷梁换柱的手艺,顾秋水不但比当时的,甚至比以后从事这个买卖的贩子高明许多。

由于驻在武汉南湖,顾秋水还写过这样一首诗——

憔悴扶病一登楼,放眼天南地北头。

鹦鹉洲边芳草绿,江山无处可埋愁。

非常的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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