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绮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境中场景纷繁错乱。兰陵的小药庐,通州的月满楼,笼烟,爹爹,负心人,还有宋清音···这个梦长的好像一辈子。
终于一阵光明袭进她的双眸,她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的脸,“先生?”声音嘶哑的好似伐木的锯。
清音的脸依旧是珠圆玉润,精雕细刻的完美精致。旧的面皮已经被换去,绮颜对他天天变换容颜的习惯已经习以为常,只是不论怎么变换,那双琉璃般澄澈而明晰的眼神却不会改变的。
“绮颜啊,你怎么这么傻?”宋清音满眼痛惜。
“先生都知道了啊。”绮颜知道已经瞒他不过,可是自己居然活了过来,这是她从来不敢想象的奢求。
“快别说话了,喝点水,歇一歇。”宋清音端着一枚冰裂纹的纯白小盏,里面是浅碧色的梅子汁。把绮颜扶好坐起。
这种梅汁是绮颜平时所好,见宋清音居然记着,不禁落下泪来。
“怎么好好的竟哭了?宋清音看着绮颜苍白瘦削的脸庞,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绮颜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事,我这是喜极而泣。”
“那便好,你先歇着,这么多天没吃过东西了,我去给你找些吃的来。”宋清音把绮颜扶着躺下。
绮颜浑身无力,便顺势躺好。“我昏迷了几天?”
“五天。”
原来都已经五天了。
宋清音推门出去,看到门口倚栏而立的疏袖和听尘。
疏袖看到他一脸喜色,便知是绮颜醒了。却还是不由问出来。“醒了?”
宋清音点了点头,“这次真是多谢了。”带了一丝完美精致的脸掩饰不住的疲惫。
疏袖没见过这样的宋清音,从他醒来后就一直照顾着绮颜,三天都没合过眼。心知绮颜在他心中地位匪浅,不知绮颜知道后心中是何滋味。
“别谢我,要谢还得谢听尘带来了碧台盏。没了碧台盏我也无能为力。”疏袖说的是实话,那天听尘跑到听风轩向苏枋借来了碧台盏。又用了大半的内力开启机关,疏袖才得以用碧台盏救了绮颜一命。只是听尘的身体却因此更加糟糕了。
“听尘,我欠你一条性命,从此不论有何要求,尽管开口便是。”宋清音郑重允诺。
看着宋清音渐行渐远的身影,疏袖幽幽开口道:“不过是要换他一诺,你这样,值得么?”
听尘没有说话,转身向弦雪阁走去。疏袖叹了口气跟在他后面。不知道听尘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弦雪阁中,疏袖静静给听尘切脉,轻声询问。
“脉象细弱,好像又重了些。本来前些日子劳累,开始咳血你逞强不说,为了救绮颜又耗了大半的功力。你要是再不好好休养我就不管你了。我可不想让我娘亲辛辛苦苦救活的人,死在我手里。”疏袖狠狠说道。
听尘知她动了气,心中却是关心他的。不禁心中一动,露出一丝笑意。
“你还笑,从今天起我便天天为你施针,看着你喝药。你要是垮了,光我的仇没处报,尘水楼的人可都要找我算账的。”疏袖没好气的,但是心中却担心得紧。若是他真因为如此送了性命,她一辈子都会不安。
听尘眼中的笑意更浓。“放心,没人敢怪你。我本活不过八岁,若不是你娘亲,我怎么能活到现在,如今能多活一天都是福分,我又敢奢求什么呢。”
“郁听尘,我要你给我好好活着。”疏袖抛下一句话便匆匆上芳芷阁查书去了。
听尘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如果让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还会不会如此对他了。但也瞒不了多久了吧······
忻州商会馆。
夏焱此时正斜躺在床榻上,手中擒着一枚雪浪笺;笺上是秀丽娟秀的蝇头小楷。
“吾夫夏郎,启信如晤。自君别后,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近日夜凉,勤添衣物。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夏焱嘴角噙着笑意读完长信。自他离京赴忻州筹措钱款,这家书便天天八百里加急的没有断过。梦芙真是有心人,以前真是亏待了她了。
此时,太子府中,谢梦芙坐在绣架前,细细绣一幅孔雀牡丹图。繁花似锦,夺目闪耀。一不小心针尖嵌入指尖,钻心的痛。血珠融进了一朵大红的牡丹中,仿佛被吞噬了一般,不着一丝痕迹。谢梦芙心中总是有种隐隐的不安。她想起了太子府中的那个禁院。
前两天的时候不经意发现了这个院子,院门紧锁,铜锁上长满了锈绿的斑痕。里面好似荒废很久了,透着门缝向里看尽是坍圮的墙垣和疯长的野草。没有一丝人气。与整座精心修葺的太子府格格不入。
正要看个究竟,赵管家却遮遮掩掩。既然是禁院她也不好硬闯。遂如此作罢了。只是心中总惦记着,隐隐的,有些不安。
半夜的时候偷偷潜过去,里面竟然有一星如豆的灯光。还有女子呜咽浅唱:长相思,久离别。美人之远如雨绝。独延伫心中结,望云云去远,望鸟鸟飞灭。空望终若斯。珠泪不能雪···
声音竟是说不出了嘶哑哽咽,随着夜风哭号犹如鬼魅。谢梦芙心下惶然,那里面的究竟是谁?
白日里人多眼杂无法偷偷进去,夜里又太过诡异骇人,不敢独自前去。就这样惦记了许久。再过几日夏焱就会回来了吧。
马上十月初七了,先皇后的忌日,大家都会忙的不可开交,不如就那天进去看看。谢梦芙打定了主意便一心一意地绣她的孔雀牡丹······
十月初四,素潋别院。
夏焱和夏天凌在庭中对弈。秋已深了,满地衰草落叶,平添几缕萧索破败。木芙蓉却开得正好。
“你自是早知晓他的身份了吧。”夏天凌淡淡的问。忆起了那天看到的年轻男子,尘水楼,郁听尘。
“叔叔消息可真灵通。”夏焱落下一子,漫不经心地笑道。
“没想到,他竟藏得那么深。”夏天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天下有人争着抢着要,自己抢不到也要让自己的子子孙孙抢到。叔叔却是个异类呢。”夏焱眼睛盯着棋盘,没有看到夏天凌眼中的自嘲。
“是么,你怎知我没兴趣?我原以为以哥哥那冰冷的性情一辈子都不会找女人呢。没想到不光找到了爱侣,还有个儿子帮他夺回天下。”夏天凌口中的那个哥哥,指的是昔日的大皇子夏天离。夏天离在先皇在世的时候夺嫡失败,不知什么原因触怒先皇,被先皇赶出宫去。从此杳无音讯,传说亡于十五年前。
“这世间,没什么不可能的。”夏焱叹了口气,还是故作轻松无谓的模样。
“后日便是你娘亲的忌日了吧。”夏天凌的神色有些戚然。
十月初七,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日子。
“是啊,娘亲去了整整二十年了,她没有看到父皇登上皇位,没有享过一天的清福。”夏焱的眼中的悲痛一闪而过。攥紧了手掌。
先皇后顾吟素在还是皇子妃的时候便因久病不愈而殒命了。承平帝夏天无从那以后再未立过正妃。等他当了皇帝,除了追封顾吟素为皇后,就再未立过新后。人们都流传皇帝是个痴情种子,二人的爱情被编成各种戏曲本子,在民间广为传唱。而其中冷暖却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只怕梦都不曾再有过了吧······
“记得,帮我把这一壶声闻酒给吟素。她以前说这酒名字有趣。寻了好久也未尝得见。今日我便替她寻来了···”
高吟大醉三千百,留着人间伴月明。何年饮着声闻酒,直到如今酒未醒。
夏天凌无了对弈的兴致,跌跌撞撞地回屋去了。好像喝醉了一般,只是不知是真醉还是不愿清醒。
素潋别院中,满是艳若荷花的木芙蓉。记得当年娘亲在世的时候最爱这种花,她说木芙蓉不怕寒,开在霜降之后。这种花色朝白暮红的叫做醉芙蓉。夏焱想起娘亲温柔的眉眼,无声地捏紧了瓷瓶,黯然离去。
第十三章 锦书长铗寥作尘
十月初七,天下缟素。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贫民百姓都要身着素服。祭奠他们的先皇后。这是帝王之爱做到的极致。好像是炫耀一般的,只是那个人看到这样不知是哭还是笑。
紫金宫中,空无一人的广阔宫殿,三足熏炉中烧着玉华香。夏天无对着工笔绢轴伫立良久,画中女子眉眼纤细,淡而温柔。永远都是浅浅的笑。那是他珍爱一生却伤害最深的女子。
“吟素···”夏天无轻轻抚着画卷,仿佛抚着她的脸庞。“你终是无法原谅我么···”
而此时的谢梦芙借由身体不适,悄悄潜入了那个神秘的院落。
满庭衰草秋霜,好不凄凉。庭院宽广,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模样。还是因为树木错杂掩映产生的幻觉。
转过角门,梦芙恍如一梦般的,看到的是和刚才完全不同的景象。满目的醉芙蓉,娇艳欲滴的宛如梦幻。
庭院中有一女子背对着她,鹅黄色的素纱衣裙,消瘦孱弱,仿佛一阵风便能刮倒。她迎着碧水静静歌唱,却不似前几日听到的那般沙哑难听,反而朦朦胧胧的轻柔呢喃。说不出的清冽动听。
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果真是皎洁如明月,随时可以随风化去的女子。莫不是碰上了传说中的狐仙?只是不知她面容如何。
她期待着,女子也应了她的念想转过身来。
“啊!”谢梦芙忍不住叫了起来。这是怎样诡异的一张脸!本来清秀温婉的面容,在右颧骨到嘴角却横亘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深长疤痕。看样子是用簪子狠狠划下来的。
“很吓人吧,女子确实淡淡的笑,并没有生气。这是我自己划的。你,叫梦芙吧。”女子声音轻柔,眼波似水。
谢梦芙见女子认得她吃惊不小,“你···认得我?”
女子点点头,“论辈分,你应喊我一声娘亲。”
这下梦芙更是惊奇,“你···你···究竟是何人?”
“我?我便是顾吟素。”女子的笑如蝴蝶展翅般轻盈。
谢梦芙愣在当场,半晌不能言语,“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我早就死了。老天却留着我的命。也好,我要留着我的命,看着夏天无如何亡。”女子的语气清淡,好像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乖儿媳,你不要害怕。你不要那么看着我。我没有疯,我虽然整日痴傻可是心里却明白得紧。我呆在这里太久,太久了。五年了,除了焱儿,我看不到任何人,就连焱儿啊,我都瞒着,他以为我真疯了。所以他天天念想着为我报仇。”
当年她被同门师姐妹救走,十五年后她让师姐妹们送她回到枫都,找到了夏焱,却装着疯掉了,独居在这座小小的院落。
“你,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谢梦芙慢慢镇定下来,努力接受这张脸。
“因为,我知道,你爱他,也必将帮助他。时候快到了,我也准备活过来了。”顾吟素笑了起来,眼中满是哀伤。
“好孩子,焱儿快来了,你陪我等等吧。”
夏焱携着声闻酒,一身缟素,缓步走向了禁院。却发现满是锈迹的铜锁像是被什么撬开了。暗道不好,急匆匆地像你内院奔去。奔到角门口却被当时的情境怔在当场。
两名女子的背对着他,共望着一池清波。斜阳孤照,打在她们的身上说不出的静然美好。
顾吟素转身向他一笑,哪里还有平日里的痴傻模样。“焱儿,我们等你好久了。”
夏焱盯着这诡异的脸庞半晌,“母亲,你认得孩儿?”
“当然认得,不光认得,这几年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顾吟素慈爱地抚着夏焱乌黑的鬓发。声音温柔慈爱。
“太好了,您终于好了!”夏焱高兴地像个孩子一样。
傻孩子,我一直都是清楚的啊。只是顾吟素却不想告诉他。
十丈红尘饰以锦绣,千朵芙蓉衣以华裳。那一年她的随葬声势浩大,只是这般声势做给谁看呢?以前的顾吟素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只想看着那个人自食恶果罢了。
“娘,我带你出去。我带你去尘水楼,找天下第一的易容大师恢复您的容貌!”夏焱激动的无以言表。谢梦芙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从来没见过他这般高兴的模样。
“把梦芙也带上吧。”顾吟素笑着说,其实容貌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英雄白发,红颜枯骨。这皮囊终是要归于尘土。只是不好拂了儿子的心意,借此机会也可以增进二人的感情何乐而不为呢。
夏焱一愣,看着一旁静立的妻子点点头,“也好!我便去准备,对那个人便说我们夫妻二人出游去了,他便不会怀疑。”
顾吟素微笑着点头,却看到了夏焱手上的酒壶。“这是什么?”
“这是叔父给您的声闻酒。”
顾吟素接来酒壶,打开盖子,一股馨香浓烈。“原来,声闻酒便是这个样子。他,竟然还记得,终是我负了他啊···”顾吟素凝望着酒壶,眼中盈盈的好似泛起泪来。手却一松,瓷瓶陨落,一地酒香残破。她却没有回头。
梦芙看着她的背影,她,原也是这般决绝的女子啊。
冷月清寒,紫金宫中并未点灯,月色倾泻一地。承平帝擒着白玉雕琢的木芙蓉玉簪花,静静地对着月色。当年她最喜欢这只簪花,每天都要佩戴的。
簪身上有一抹被修补的裂纹,夏天无抚摸着那抹深痕苦笑,那个痕迹就像是他们之间的沟壑,永远无法复原了。当年她把簪身摔断,就着断口尖锐似刃亲手划破了自己的脸。和他说,我们永不相见了。
那一年她的血沾了他满身。脸上的,口中的,她说的不相见就是死别。
“吟素,我真的不知,竟会是这样。你去了···我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我以为君临天下便可以给你所有,便是爱你的极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空旷的大殿上回响这帝王的嘶嚎,久久的,像是一只压抑已久的困兽。
那一年他说,吟素,我给你全天下你要不要?
她说,不要,我不要什么天下,我只要守好你就好了,你才是我的天下。
他说,那好,我便替你挣得全天下,我是你的,全天下就都是你的了。
只是帝王之爱,腐尸遍野,血染河山,太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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