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着头,被二婶三婶左右挟持着,一声不吭。
“傻妮子,别学傻啦,”二叔从一个小布袋里捏出一小撮烟丝装进锅子里,用粗糙的拇指摁了摁,接着说:“你听说过有几家换亲是男女般配的?人家曹家不也是一样?多水灵的大姑娘来和你哥过日子。你总不能眼看着你大哥苦熬一辈子光棍吧。再说你哥还不是因为你才瘸的?”二叔说完才起身将烟袋锅子凑在煤油灯上用力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团烟雾来。
“娘,叔,我不寻姓曹的,再换一家吧,无论谁家都行。”她十分难过地低下头,呜呜地哭着说。
“不中啦,妮子,都定好啦。明个你二叔送你过去,顺便也把你嫂子接过来。”娘喘着气说,干涩的喉咙里冒出无力的声音。
“再改一家就能寻上好的啦?这都是镜子里照的,说不准比这还差,再说,人家条件好的会让闺女来跟你哥受罪?”三叔撇了撇嘴说。
“都怨我没出息,连累得妹妹也不好过。”大哥认错似的低着头,手扶着那条瘸腿,说话嘟嘟哝哝的。
“我不!”她用拳头捶打着娘的腿,像捶打一只皮袋子。
“不,不不!反了你了!”响雷轰击她的头顶,他立时就不敢吭声了。
“唉!傻妮子,别掘啦,啥都成定局啦!”二叔说。
“罪孽呀,我坏了良心啦!”娘干瘪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钢刀缓慢而又顽强地刺进她的心中。
“好妹妹,你就可怜可怜哥吧,哥这几十年满眼看的都是你。”瘸腿哥的声音又像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宰割她的心脏。
一直闷声不吭的二哥长叹了一口气,狠狠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阎王爷不嫌小鬼瘦。”说完就站起来腰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昏暗的灯光映出二哥双眼中水汪汪的泪花。
“我不!”
“再说一个不字,我就打死你!”三叔暴跳如雷地走过来,用烟袋锅子敲击她的头部。她听到后脑勺部嗞啦响了一下,一阵麻木之后便是彻骨的疼痛,还伴随着一股焦糊味刺进鼻孔,仿佛一个大铁球钻进她的大脑中一样。“我不能活啦!”她想。“死也不能答应。”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突然涌进她的体内,她大叫道。“我不!”
“好啊!还真要反啦!”三叔恶狼一样地嚎叫着,使劲地挥动着烟袋锅子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她的脊背上。随着咚咚的闷响,一只只火球穿过肌肤直入骨髓,烧得她浑身发抖。
“三弟,干啥你?”二叔不失时机地站起来,将三叔强拉回板凳上。“小孩子家不懂事,慢慢地劝嘛。”
“哼,气死我啦!”三叔余怒未消地说。
“听你叔的吧,小孩子家经事少,现在使性子,过去就后悔。”三婶二婶用力掫住她的身子好言相劝。大哥仍然坐在木凳子上泪眼汪汪地叹着气,那条瘸腿收了回来,又将那条好腿扔了出去。娘的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每听到这响声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中的那只老公猫。娘每天晚上都搂着它睡觉,时间久了就染上了这种呼噜病。娘的腿在她身后挪动,触动她敏感的臀部,她厌恶地欠了欠身,斜眼瞅了娘一眼。她看到娘那一双软塌塌的眼皮上鼓出两汪混浊的老泪,有点像是石灰水的颜色。那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灰色的头巾下散露出一缕干巴巴的白发。娘才五十多岁,就老得成了一滩立不起来的稀泥。她难过地低下了头。
“同意啦?”二婶像只蚊虫一样叮着她的耳朵。她没有说话,看了看屋内所有的人,每个人都长着长长的嘴巴像要扎今她的心脏中吸她的血液一样。“同意啦,这闺女同意啦!”二婶兴奋得叫了出来。
“这还差不多。”三叔的声音不再响亮,多了几分温柔,“早这样不就好啦!”
“明天可不兴胡来,咱家没有不懂事的人。好好听你男人的话,侍候好你公公婆婆,……”二叔吐了口烟,将做媳妇的道理一一讲给她听。
二叔都说了啥她一句也没听清,只看到二叔口中不断地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飞速旋转着扩大着向她头顶罩过来,蓝光四射耀眼夺目,很像是传说中的孙悟空的金箍圈紧紧地勒在她的头上。
大哥满意地站起来拖着那条瘸腿一歪一斜地走了出去,刚走两步,脚下一滑唿嗵一下趴倒在地。二叔往外看了看,打了个唉声。她看到大哥艰难地用四肢着地,努力支起身子,像小孩子支锅一样挣扎着爬了起来。大哥的举动令她想起路边的野狗,心中竟然有种想吐的欲望。一屋子的人啥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她只看到娘安祥地闭上眼睛,脸上还隐隐现出一丝淡淡的愁容。她悄悄地起身走到窑洞外,又悄悄地关上门。
满天的繁星像一点点五光十色的碎玻璃渣子,淡弱的光线伸伸缩缩明明暗暗,一弯残月斜挂在天幕上像一只巨大的蛆虫可恶地摇头摆尾。山风吹打着她发胀的头颅。她看到大哥正站在一个角落里哗哗地撒尿,艰难地弓着身子。看到她,极不好意思地将后半泡尿又憋了回去,很尴尬也很愧疚地说:“妹子,咋还不睡?”
“睡不着,”她冷冷地说:“出去走走。”
“快点回来,别冻着了。”她听到大哥心疼的叮嘱。
“死不了!”话一说出口,她又有些后悔和可怜起大哥来。
沿着那条弯曲的山路走啊走,石子不时地硌痛她的脚。不知不觉地她就来到了小溪边。她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比起大哥刚才撒尿的声音要美妙得太多。这是一条四季水流不断的小溪,清清澈澈甜甜美美。她天天都来这里挑水做饭给大哥二哥和娘吃。明天就会有另一个女人来顶替她的工作,而她则要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侍候同样陌生的面孔。一想到从此以后她将不再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心中就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清冷的月光下,她看到流水映出满天的繁星闪烁。她忽然想起儿时舅舅教给她唱的地方那只歌:“小河流水哗啦啦地响嘞,……”舅舅是飞出山窝的金凤凰到外面筑巢垒窝了。想到舅舅,她脑子里突然一亮,心中顿时就有了希望。
汽车停下来,叶梅身子往前一栽,那梦就散了。司机打开车门,又开了室内灯,从座边取出一把锤子跳下车去。她看到吉运疲倦的脸上闪烁着极度的兴奋。她也极度放纵地伸了一个懒腰,揉了揉流着酸泪的眼睛。“睡着啦?”吉运关切地问。“嗯。”她用力握紧他的一只手,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俺娘啦!还有大哥二哥。”
那一夜是二哥送她出来的。二哥将舅舅的地址和几张烂票子一同交给了她。天亮前她走进了县城,坐上了东去的列车。半路上碰见一个好心的大嫂,对她非常热情,得知了她的情况并看了舅舅的地址说正好她们是同路可以相互有个照应。她毫不怀疑地跟着那个大嫂东转西转的,下了火车倒客车,最后就到了苏老大的床上。从那以后她就和所有的亲人失去了联系。不知娘现在是死是活,大哥二哥又怎么样了。转眼就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就像一场梦。
司机又上了车,将锤子放回原处,关了室内小灯,开了行车大灯,黑夜骤然明亮,车子徐徐开动,愈走愈快。依偎在吉运的身上,叶梅突然想起老四苏福来,同样为了一个情字,比起苏老四,她太幸运了。于是,老四的歌声又隐约在她耳边想起:
七月里,七月七
树上的喜鹊纷纷飞
飞到银河搭鹊桥
只为牛郎织女来相会
妹妹呦——
神仙都有团圆日
我与妹妹两分离
45 '本章字数:3729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5 11:35:53。0'
45 八
“妮呀,你那没出息的爹死得早,你二叔三叔别看一个个都是官场里混的体面人,其实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你二叔,贼眼整天在妈身上瞄过来瞅过去的,妈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叶梅说到伤心处,双眼一热就又流出泪水来。“你运叔厚道,跟你爸又是最好的兄弟,还给咱家帮过大忙。现在电视上天天讲老人婚姻,妈也跟他走过这意思,可谁知道你咋又好上了吉庆,咱娘俩都成妯娌俩啦,这算啥场面嘞。咱娘俩这辈子是冤家呀!”叶梅边擦泪边说,“妈害了你,也遭了报应啦,我和你运叔的事被你二叔三叔发现了,他们差点把他打死了,是你兄弟救了俺俩,才逃到这儿来的。既然家回不去了,就只有找个地方干点事,扫个马路呀给人看个大门啦就算是给人家当个保母也中,要不然叫你叔去扛个大锨打个零工,实在不行去大街上捡垃圾听说也不少挣钱嘞。反正年龄也不算大,能打能跳的到哪儿也饿不死。不过,以后妈不在你身边啦,啥事你可得小心啦。”
“妈,我年轻不懂事,一时糊涂,你都恁大岁数啦,咋比我更糊涂嘞?”叶子抽抽嗒嗒地说:“昨天吉庆跟我说起这事时我还不信,现在不信也不中啦!”
“他?咋知道的?”叶梅吃惊地问。
“昨天晚上他去小李庄的时候先往家拐了个弯,就发现了你们两人的事,还照门上踢了一脚。妈,他也是一时气恼,你也别怪他。”
“怪不得呢。”叶梅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说:“糊涂就糊涂吧,反正都到了这一地步啦,也没啥退路了,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吧。”
“妈,那你俩刚才是咋回事,跟人家吵得那么凶。”叶子不满地白了一眼旁边的吉运,突然问。
“唉,活该倒霉!”提起刚才的事,叶梅用责怪的目光看了吉运一眼,说:“都是你运叔没一点出息,走个路都能把人家的香蕉碰掉。”
“我才没碰住呢!远着呢,他分明是欺负咱外地人!”吉运十分委屈地说。
“别说啦,你们可能是碰见讹人的啦,你没看电视中经常报道火车站这里讹诈的多得很吗?要不才那么一小串香蕉也不过三四斤,咋会值一百多块呢?”看到吉运委屈的样子,叶子的心中忽然又升出一丝怜悯来,随便又岔开话题说:“妈,你打算去哪儿呀?”
“先回趟四川,都二十多年没回过家了,也不知道那边啥情况,你姥姥还在不在,你大舅二舅都过得咋样?” 一提到家,叶梅的脸上现出无限眷恋的神色。
“那我也去,我不能离开你。”叶子想了一下说。
“你也去?”叶梅看着女儿,就觉得心头一热,想了一会,却又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傻妮子,那可不行嘞,咱四个还吃住在一块,那多别扭呀!还不如各走各的路。再说,吉庆也撇不下他那一摊子事业。”
“那——,”叶子低下头,叭嗒叭嗒地掉眼泪,又说:“要不就咱俩回去吧,把他们甩了!”叶子突然抬起头期盼地盯着叶没说。
“唉——!”叶梅长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说:“也不中,妈总不能守你一辈子,况且咱俩又都有那事啦,吉庆人品好,还有本事,是你的福。回到家想办法跟二壮办了离婚手续,就好好地跟吉庆过日子吧。等事情稳定了跟妈打个电话说一下。”
“妈,……”叶子的泪水就如断线的珍珠,声音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倒是刚才乞讨的小姑娘又一次走了过来,在叶子的面前停下脚步,怯怯地问:“姑姑,你咋哭啦?”
“没,姑姑没哭。”叶子赶忙拭去眼泪,看了看小姑娘,脏兮兮的脸蛋上镶了一只很好看的眼睛,而另一只却深深地陷进眼眶里。
“叶子,等急了吧?……”吉庆终于买票回来,刚说出话,却看到娘和大哥,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脸上便现出非常的怒气来,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娘,哥,你们在家逼走了叶子,现在又追到这儿来,到底想干啥?”
叶梅看到吉庆,脸色大窘,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却先被吉庆噎了一口,嗫嚅着说出话来。倒是叶子慌忙站起来瞪了吉庆一眼,责怪道:“庆哥,你别胡说,现在俺妈也正在难处嘞!”
“他会到难处?”吉庆冷笑道:“只顾自己快活,连亲生骨肉都忍心往火坑里推。叶子,咱走,不管她!”吉庆不容她分说,抓住叶子的一只手拉着就走,叶子想站住身子,却怎么也挣不开。身不有己地跟着吉庆向候车大厅走去,叶子又不甘心地回过头来,看到妈的脸上早就流满了泪,还有吉运,虽然满脸通红,却也翘首向他们张望。叶子的心好比刀剜一样难受。一伸手抓住她身边的拦杆努力站住身子,乞求地看着吉庆说:“庆哥,你听我说。”
“有啥说的,都这个时候啦,你还护着他们,我不听!”吉庆气呼呼地松开叶子的手,照着铁拦杆捶了一拳,喘着粗气说。
“庆哥,他俩也是逃出来的。”叶子一开口眼泪就往下掉。她快速用手抹了一把说:“昨天夜里你刚走,俺二叔三叔就去了,刚好和他们走碰面,就把俺运叔捆在树上打了个半死,你没看到他那鼻青脸肿的样子吗?多亏了小五兄弟救他们出来,才逃到这里,正打算去四川嘞。”
“去哪儿我不管,只要不搅和咱俩的好事就行!”吉庆余怒未消地说。
“俺妈也知道对不起咱俩啦,心理挺难过的,只是咱们马上就相隔千里啦,说不定驴年马月才能见下一次面嘞,你还发哪门子邪火嘞!”叶子悲切地说着,又反手拉住吉庆的手,“走,跟我回去。”
“不,我不回去!”
“回不回去?不回去我就不跟你了,跟俺妈去四川。”叶子突然扳下面孔,威胁说。
吉庆吃惊地看着叶子,他看到她泪汪汪的双眼中那坚定的目光,心中就有一种慌乱的感觉,心也跟着软了下来,狠狠地照着铁栏杆捶了一拳,才羞愤交加地跟在叶子的身后回到叶梅两人身边,极不自然地叫了一声:“娘,哥。”听着吉庆的叫声,吉运和叶梅两人的脸上都像被搧了几个耳光似的满脸火辣辣地不好受。“兄弟,”吉运惭愧地叫了一声,往下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吉庆看到大哥和娘愧疚的样子,怒气立即就消失了下去。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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