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门前的一小块水泥地外,是一条因为车辆碾压过度而显得有些破败的马路,因为连日下雨,地面有些泥泞,门口停着一辆炭黑色的宝马5系越野车,在一堆脏兮兮乱糟糟的货车和客车中,显得格外的扎眼,车身明亮干净得不合时宜,车轮却沾满了泥土,我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瞪着那辆车子。
车里的人终于推开车门。
我说:“你跟着我干嘛?”
斯成站在我的面前,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衬衣,像做错事情一样,没有出声。
我继而道:“昨晚在三和桥上,跟着我的,也是你?”
昨晚我从镇外办事回外公家,走过一个很长的巷子,深夜的小镇阒寂无人,只有屋檐角落下几盏昏黄的灯,隐约感觉长路的尽头,有个人跟着我。
当时一路平安回到了家,也没有多想,现在一看到他,莫名的瞬间,就想起来了。
斯成没有说话,点点头默认了。
我们面对面僵硬地站着,气氛又尴尬又怪异,渐渐旁边有乡邻投过注视的目光,斯成打开了后备箱,将我的箱子塞进去,然后打开了副驾驶的门:“上来。”
我手里捏着车票,脚下一动不动。
心底有一万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要。
斯成不容我抵抗,他直接拿过我手里的票,走进去售票窗口,将票退了。
然后将那几张零散的钞票塞进了我的口袋。
他牵住我的手:“走吧。”
车子向镇外的公路开去,路面渐渐平整起来,雨刷偶尔刷缓慢地动一下,糖霜一下的细雨粘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
我坐在他的身旁,身旁的男人,他开车的样子,手搭在方面盘上的样子,他的样子,清俊无匹的侧脸,微微蹙眉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非常非常不对的事情。
过了好久,斯成终于轻轻地说:“别哭了。”
我终于出声抽泣起来。
我从去纽约读书之后,其实已经很少哭。
感情不顺,生活不顺,长期的压抑苦闷的生活几乎已经让我麻木,哪怕外婆走,只是觉得一直有黑色的大石头压在心底,但是也已经哭不出来。
只是见到他,一片刻,一刹那,在他身边,觉得温暖,觉得安宁,却知道一定留不住。
只觉得一阵一阵的悲从中来。
斯成在应急车道停下了车。
他扶着座椅,俯身过来将我抱在了怀里。
没有话可以说。
他的胸膛,他的臂弯,他身上散发的蔚然深秀的草木气息,混着凛冽的烟草味道,我埋进他的怀里,尽情地流眼泪。
等到我离开他的怀抱。
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我泪眼朦胧中看到他的衬衣,黑色的特别明显,湿漉漉的一大片。
我呜呜地说:“你衣服湿了。”
斯成微微皱着眉,心疼又无奈的样子,抽出纸巾擦我的脸颊:“再哭,高速路都要塌了。”
我拿过纸巾,捂住脸,一阵阵的抽噎。
斯成用手撑住座椅,移动了一下腿,皱着眉头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抬起手,抚摸我的肩膀,一下,又一下,缓慢的,安稳的,沉着有力的。
我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他重新启动车子,在高速路上开了一段,然后下了高速,途径了一段热闹的市集和城镇,四周草木渐渐葱茏,又恢复成了乡野的景致。
我看了一眼车前的导航系统。
我们依然在大埔县城,只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
斯成方才在车里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加快速度向前驾驶,一个多小时后之后,暮色四合的时分,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我们停在一幢砖红色的院落前,中式的石头房屋,门前一条砖石路的车道,庭院两侧有两颗高大的梨树,春季是正好的花期,枝头挂满了粉团粉团的白色花朵。
我看到房子门侧挂着一方雅致的木牌,上面有一行小小的竖体篆书:顾永年公馆。
两盏红色灯笼挂在屋檐下,散发出透红的光线,在和风细雨中缓慢地飘摇。
早有穿黑色立领中式制服的年轻男子立在廊前等候,见到车辆进来,立即打开黑色的大伞,躬身上前拉开了车门:“您好,斯先生。”
斯成矜持地点点头。
我们下车,车子交由服务生停泊,他牵着我的手,走进一楼的大厅。
一间有些年份的老式房子,看得出曾经的华丽和没落,改建成的是酒店还是私人官邸不得而知,客厅的柜台后是一位精神矍所的老先生。
斯成很快办妥了住宿手续,出来找我。
我在一楼的檐廊外看河边的鱼。
他牵住我的手,我们穿过木制的环形楼梯,走到二楼。
推开房间的门。
玄关处亮着一盏晕黄的云纹壁灯,我探头望进去,看到里间一张开阔的中式木床,红色缎面被子,有湖蓝色荷花边,一张精致的梳妆台,花架上是一方椭圆形的仿古铜镜,里间的轩窗边上一张书桌,桌上有一方古拙的墨砚,搁着佛经和抄本,空气中有一股松木清新的味道。
斯成反手关上门,然后俯下头来,吻住了我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俺的老胳膊老腿老腰严重抗议,停更休息几天,停在这里不算太坏吧。
☆、第48章 四八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
身畔是空的,斯成已经起来。
回想昨晚一夜,我到最后连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
起来拉开了窗帘,看到他,坐在临河的阳台上吸烟。
见到我走出来,斯成熄了烟,脸上有浅浅的笑意:“醒了?”
依然是阴雨的天气,清晨光线不足,屋后的远山透出灰色的天光。
大约是经历了车祸的缘故,他比我上次在纽约见他时瘦了一些,人也显得有点苍白。
斯成声音温醇,带一点清晨的沙哑:“洗漱了吗,我们下去吃点早餐。”
早餐是稀饭,和几样别致的小菜,酱萝卜,咸菜,新鲜的水果汁,非常的清爽。
我们在屋外转了个圈,回院子里来喝茶,花园里树木郁郁葱葱,枇杷树,山石榴,红花碧桃,单瓣野生栀子,各自生长,姿态万千。
坐在临河的厅堂里,水汽飘飘渺渺地透进来。
斯成动手泡茶,华顶的云雾茶,新芽茶尖在沸水中一个打转,清亮的浅金色的茶汤缓缓地渗透出来,入鼻是清新悠远的香气,我问:“我问顾永年是谁?”
斯成低头专注地浇烫一套洁白的瓷杯:“这间房子昔日的主人,清末曾在京城做官,后来回到故乡建了一所宅子,现在经营的,是他家族里的后人。”
我自觉惭愧:“我是这里人,我都不知道有这个官邸,你怎么知道的?”
斯成说话慢悠悠的:“听一个朋友提起过,因为是你老家,稍微留心了一下,昨天我打电话回去问,这里只接受预约,我们是幸运,恰好这两天空着,一楼是餐厅和喝茶的小厅,二三楼各有一个套房,我多付了点钱,他们答应让我们单独住几天,。”
我忍不住调侃了一句:“斯总果然不一样了,出手阔绰啊。”
斯成抬抬眼:“没大没小。”
我继续笑,再也不怕他,没大没小,枕边人的权利。
斯成道高一丈,眉眼未动地问:“昨晚有没有累到你?”
我赶紧望望四周,幸好没人:“喂!”
斯成笑了一下:“看来没事。”
他将一杯茶推至我的手边,我抬手要去接,他的手却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斯成的手掌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我的手背,珍重的,爱惜的。
我望到庭院中一株榆叶梅,开得轰轰烈烈。
我问:“为什么要来?”
他语气很低,有一点点认命的平静:“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的感情。”
中午,官邸的主人做东,招待一顿家宴。
饭厅在一楼,一面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一院子的葱郁花木,天井里有一方小小的池塘,筑有假山鱼池,春天的荷叶绿意娇嫩,屋外朦朦烟雨,灯光早早打开了。
顾永年公馆的主人顾之琮,是一位爽气健谈的中年男子,顾夫人是一位面容圆润的女子,穿水绿色缎子衫,斯成牵着我的手,口气平和地同主人介绍我:“这位是李葭豫小姐。”
顾之琮同我握手。
他们有孩子,四岁多的男孩子,在饭桌上由外婆照看,活泼可爱。
晚餐一一被端上桌,青花的盏碟,装一盘蒜蓉白肉,一朵艳红海棠花装盘,出自顾夫人之手。
肉肥而不腻,鲜香回甜,非常的好吃,仅此一道菜,已经颇见功力。
因为天气微寒,烫了一壶酒。
斯成第一口喝下去,神色有一点点惊喜:“这酒很好,可是自家酿造?”
顾之琮乐呵呵地笑:“斯先生是懂酒之人,这的确是自家酒窖里的梨花酿,师傅就在后头,他也是我们家里人,这一席酒和菜,都是拙荆和他的手艺。”
斯成问:“我可否见一下酿酒的师傅?”
顾之琮说:“请稍候,现在厨房仍蒸着荷叶鸡。”
斯成点点头,一边伸手拿走我的杯子:“这是陈酿,别贪喝。”
我方才浅浅尝了一下,的确醇郁,入喉之后烫贴无比,正忍不住偷喝几杯。
顾氏夫妇望着我们笑。
席末,掌勺的祝师傅出来招呼。
他和斯成握手,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面容细白,笑容和气,穿一件中式的灰色短袖衫,他坐下来,用一碗白粥,配着一碟腐乳,偶尔蘸一块白肉,细细地品尝。
席间闲聊,那位祝师傅问道:“斯这个姓氏不常见,斯先生哪儿人?”
斯成答:“官洲人。”
祝师傅说:“我太太就是官洲人。”
顾之琮听到,露出一点点郑重的神色:“斯先生是官洲斯家人?”
斯成点了点头。
顾之琮说:“斯氏一族在官洲家势鼎盛,我就暗自觉得斯先生气度不凡,原来果不其然,是名门高第家的公子。”
斯成自谦道:“顾先生说笑了,斯家不过是普通做点事情,顾先生才是书香世家。”
男人们高谈阔论,顾夫人抱着小儿子同我闲聊:“李小姐,菜可好?”
我忙不迭地称赞:“太好,恨不得向你讨教手艺。”
顾夫人抿嘴一笑:“新媳妇才需学做菜。”
看来是误会了,我只好转开话题:“我不在国内,有时候想做中餐,只能自己网上看菜谱,火候掌握不好。”
顾夫人没作他想,只随意闲聊:“李小姐学成之后可会回来?你跟斯先生看起来感情很好。”
我只好点点头:“嗯,我出去读研,已经毕业。”
这时听到那端顾之琮问:“斯先生如今在哪里高就?”
斯成含蓄地说:“我在城中替我父亲管理生意。”
宴席的结束时,顾之琮起身送客:“我明日有事,下午携妻儿返回嘉应,此地由祝先生和燕伯招待,斯先生,有缘再聚。”
斯成说:“谢谢盛情款待。”
顾夫人握住我的手:“李小姐,下次再来。”
我们相偕走出餐厅。
顾家夫妇仍站在门口在送客。
人的感觉是异常的微妙的东西,从小到大我不是没有在他身旁吃过饭,但从来不会有人多看我一眼,经年之后,斯成在外待我的态度,除去一贯的妥帖周到,并无多余十分亲昵的举动,可是从席间旁人的眼光,言谈,举止,我却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我站在他身旁,已经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小尾巴,而是——一个陪在他身畔的女人。
屋后我们回房小憩,醒来之后三点多,顾先生在饭桌上提议我们去爬山,屋后的一条旖旎山道,通向山顶一座庙宇,山顶的庙堂上,可俯瞰一整个半山荔枝果园。
我们走出屋子,午后的天气放晴,阳光穿过云层,稀稀落落地洒下来。
沿着屋后的山路,山川的地貌渐渐显现,岭南一带是丘陵河流混合地貌,橘黄色的泥土,长满了茂盛的林木,我们一路缓步而行。
午后村落无人,山里空落而安静,空气清新得沁人心脾。
行至高耸的锥栗树下,有松鼠振动树枝,雨滴簌簌落下,沾湿了眉眼。
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山顶的小庙。
有一道长而曲折的石阶,我正要向前奔去,斯成忽然拉住我的手:“你自己上去看好不好?”
我有点疑惑不解。
他脸上有点苍白,轻轻地解释:“我的腿还不能走太久的路。”
我心底一跳,事发时我远在米国,不曾经亲身历过他的痛苦,几乎要忘记此时距离他痊愈出院,不过方才短短的几个月。
我取下帽子铺在了石头上:“我也不上去了,我们坐一会儿。”
我们坐在一处山坳的岩石上。
山峦寂静,有微微的风,可远眺山脚的浓绿果园。
时光那么好。
坐了一会儿,我们往下走。
方才上来还不觉得,如今细看,才觉得青苔小径异常的湿滑,斯成一直站在下面,小心翼翼地拉着我,我有点担心,一路上问了两三次:“你腿没事吧?”
斯成沉着地道:“没事,我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这样。”
夜里坐在院子的梨花书下吃晚餐。
四周静谧,花香清幽,草木丛中有蛐蛐的叫声。
斯成问:“毕业了,什么打算?”
我回想自己的半年多来无所事事的生活,有点羞愧,摇了摇头。
斯成淡淡地问:“也不回来?”
我只好说:“斯定中喜欢住旧金山。”
他沉默了一下。
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斯成不说话。
我只好出声打破尴尬:“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粤式菜了。上一次吃得这么开心,还是过生日,我住东村,请大家来吃中国菜。”
对面的人终于露出一点微微笑意:“你生日是几月了,我印象中怎么不记得你开过派对过生日?”
我笑了一下:“十一月,都是吃碗妈妈煮的面,其实我们家人,只有葭妍爱大张旗鼓过生日,”
斯成了然地道:“也是。这么说,过了今年生日,你就二十五岁了。”
我笑眯眯地说:“是啊,我原本以为可以等到二十五岁,光明正大追求你。”
斯成愣了一下,有点难受,终于他说:“对不起。”
我握住他的手:“不用对不起,世事难料。”
仿佛只是一个瞬间,什么事情都发生了。
斯成说:“你长大了许多。”
我自嘲一笑:“结个婚,一日成熟十年。”
斯成脸色一凝,又恢复了沉默。
我心底暗暗感叹,如今在他跟前,竟然口无遮拦诉心事。
只是这的确是人生体验,我也没打算辩解,只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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