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他打完下手,斯成指挥我去泡茶。
我进厨房取茶具,回小花厅烧了水,然后打开冰箱,取出核桃酥,说来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再来时,发现冰箱塞满了零食和饮料。
我以前明明见只有矿泉水。
一会儿斯成走了出来,接过我手上的瓷白杯盏,在滚水中一翻,然后取过绸布擦净了手。我跪在茶几前铺着地一方柔软厚实的五彩织锦地毯上,执起茶壶,翠绿的水瀑倾倒而落,偶尔瓷器撞击,轻轻一声,又轻又脆。
我们在小偏厅的轩窗下喝茶。
斯成捧着茶杯,悠悠然然地指给我看:“你看,这其实是一本古代的字典,同义词词典。”
我恍然大悟:“哦,所以我念的字都是同音字。”
斯成点点头:“嗯,这个字不念tu,念du。”
我顿觉十分之羞愧惭愧:“这也太难了!”
斯成望我一眼:“有没打算念中文?”
我赶忙摇头。
斯成轻描淡写的口吻:“也好,古文不行。”
“喂!”我可没听错他捉弄的语气,手一挥,杯中的几滴茶水飞溅到他的衣襟上。
斯成躲闪不及,朗声大笑。
三十岁的男子,正是盛年之姿,面容如玉,挺直的鼻翼下一道细细的法令纹路蔓延,添了几分寡淡的冷峻,但一笑起来,却令人如沐瞬间春风十里。
那时盛夏,天际阴沉,轩窗外的一株美人蕉,绽放得如火如荼,娇艳欲滴的嫣红颜色,浑然不觉的暴雨降至。
八月中旬一日中午,天气炎热,在户外待一刻皮肤都要烧得滚烫,隔壁高墙之中的密密树丛中,蝉叫得声嘶力竭。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冷气机地单调机械地工作着,我窝在沙发中睡觉,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有人扯着喉咙喊我名字。
我惊醒过来,趿拉着拖鞋跑出去,看到斯定中站在栅栏外。
见到我走出屋子,他拨开了栏杆上的门闩,奔跑进来。
“葭豫!”斯定中笑着跑过来,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他的胸膛贴在我的身上,我发现他长高又变壮了。
斯定中将我贴在额头上的乱发拨开,仔细地瞧我的脸,眼底有些激动的神色。
我赶忙拉开他的手,笑嘻嘻地道:“喂,斯定中,你竟然练出了腹肌。”
斯定中不好意思笑笑:“可能因为课余打了美式橄榄球,那边人人都是运动狂!”
我戳了戳他胸膛:“不得了了,会有一打女孩子为你尖叫。”
斯定中赶忙坚定地摇头:“没有,我只想你。”
我笑着答:“外国女生多美,不识货。”
斯定中殷切地说:“葭豫,你考得这般好,申请来美念书好不好?”
我当然无此打算:“本科先在国内念。”
斯定中只好作罢:“好吧,我先回去应付妈妈,我们明天出去啊。”
他将我送回屋中,然后司机将他载走。
斯定中回来后,各种朋友聚会邀约不断,他自小混迹在一群富家子弟中间,自然精通各种娱乐消遣门道,而他每次都要拉上我,纵然推掉了一半,还是隔三差五地往外跑,我就比较少在家了。
斯爽有一日从她的屋中出来,正好走过花园盘云道,见到我和斯定中正要出门,笑笑走了过来。
斯定中跟斯爽打了声招呼,回头进车库去开车。
我站在花园道路上和斯爽说话。
斯爽笑嘻嘻的说:“老四回来了,怪不得我不用买零食了。”
我不解地问:“什么?”
斯爽暧昧眨眨眼:“老大吩咐我,女孩子爱吃什么买什么。”
原来是斯爽买的,怪不得我每次都在他冰箱找到好吃的。
斯爽故作感慨:“唉,我以前还以为他放荡不羁,没想到原来心细得不行啊。”
斯定中将车开了出来,隔着车窗问:“二姐,你们说谁?”
斯爽又对着我意味深长地笑笑,返身冲着斯定中挥挥手:“好好带小豫儿玩去吧。”
她转身走开了。
二十日录取名单出来,我升入南大。
谢师宴自然是要做的,爸爸以他的名义,在花园酒店开了二十席。
爸爸在斯家做了二三十年的臣子,自然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因此并不准备大办,本来是只打算做周到即可,只是商界都知道爸爸是斯家顾命大臣,无请柬前来结交的董事股东竟然不少,一时宾客云集。
临时又让酒店多开了两桌。
门前有专业的公关公司做招待,还没到入席的时候,我躲进休息室里玩了会儿,正要出去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进来。
外厅是一个茶室,我听到老爷子和爸爸交谈的声音。
我一时玩性顿起,便躲进了小房间里。
两个人在外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老爷子说:“老李,你为斯家工作了半辈子,功劳苦劳都是很高的,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小豫儿都读大学了,我是很为你高兴的。”
爸爸拾起茶具泡茶:“斯董,我不过是尽职而已,还是您给我的机会。”
我听到紫砂茶壶轻轻的碰撞声,老爷子感慨地道:“我们都渐渐老了,迟早得换年轻人接班。”
爸爸赶忙说:“您哪儿老啊,再干二十年都不为过。”
看来这马屁拍得不错,老爷子笑了一下:“早点退也好,年轻人有干劲。”
爸爸跟着笑:“也是,几位公子给你添丁,含饴弄孙也是人间快事。”
老爷子说:“定文我也了解,事业心是有的,但人还浮躁了一点。”
这话爸爸没敢接。
老爷子喝了口茶,又接着道:“无论谁接手我的位子,都不会亏待你。你两个姑娘我都喜欢,要结亲,我也没有意见。”
毕竟是切身事,爸爸声音紧了紧:“这是姑娘的福分。”
老爷子说:“我知道你大女跟定文关系不一般,但不要帮着斯定文,他还需要磨练,依我看,不偏不倚最好。”
爸爸连声称是。
老爷子慢悠悠地道:“最近闲了点,我夜里头在书房待会儿,读到明史。”
声音忽然低了,茶水倾倒的声音,爸爸似乎斟酌许久,才说:“斯董怎地又有如此雅兴,记得我们以前论史,记得斯董对永乐纪事倒是印象深刻。”
斯家老爷子又说道:“论史,我最推崇方文正,此公刚正不阿,孤忠正直,靖难之变虽为千古疑案,但方文正的确是名垂清史。”
爸爸答:“那自然是。”
我担心他们博古论今长篇大论我可出不去了,幸好一会儿酒店经理敲门进来请老爷子入席。
待到他们走远了,我才跟着走了出去。
☆、第8章 八
金碧辉煌的十二楼大厅里一派热热闹闹的场景。
西服笔挺的两位经理,各自领着一排服务生,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主桌上已经坐了好些人,斯定文和斯定中两兄弟衣着光鲜,正交头接耳地聊天,座中一群陪客,端的是满座衣冠,我正奇怪不见葭妍,转眼就看到一袭艳红裙子,正满场飞扬。
她可是正宗应酬高手。
我上前招呼老师们和几位相熟的同学。
待到正式开席前五分钟,宾客都已基本落座,我正在入口处帮方女士收拾东西,看到又有客人姗姗来迟。
富丽长廊外的数株热带植物后见到几道人影穿梭,一名侍应生躬身在前领路,一对男女翩然而进。
身形修长挺拔的英俊男人,身侧伴着一位穿着时髦的绝代佳人,两人相偕而入,一对光彩熠熠的璧人瞬间照亮了整个大厅。
客人立刻被吸引了目光,席间低低的喧哗之声传来。
方女士赶忙上前招呼:“斯少。”
斯成穿白衬衣浅灰西服,衣着整洁考究,冷淡神色衬着他那张俊颜,更显得如霜白冰雪一般。
斯家大少自然是稀客,但显然这次全场的目光,却大部分聚焦在了他身边跟着的那位女郎。
我当然不会忘记她,正是上次那位真正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
麦绮今天穿阔脚裤装,配了一件潇洒飘逸的波点雪纺衬衫,丝毫掩饰不住她的艳光四射。
斯成朝大厅望了一眼,无数复杂的目光如箭一般齐刷刷地射过来,他却若无其事一般,如同我自小到大见过他在任何公开场合的姿态一般,面色沉静,殊无笑容,脸上是一贯拒人千里的倨傲。
方女士陪着他走到我面前,他桀骜霜寒的面容有了一丝缓和:“小豫儿,恭喜。”
我对他微笑了一下:“谢谢成哥哥。”
麦绮将一个红包放进方女士手中,手自然地挽住了斯成的胳膊:“这是哥哥姐姐给小豫儿的,祝你学业进步。”
我又说:“谢谢麦小姐。”
他们俩挽着手臂进去了,整个的宴会厅中的人,如深海中的波浪一般,一会儿仿佛寂静无声,一会儿又是喧闹鼎沸,交错的目光如浪潮一般始终无声地围绕着他们。
斯成视若无睹,至始至终都是一张漠无表情的脸,麦绮更厉害,无论周遭是如何汹涌险恶环境,她都仿佛毫无感觉一般,一直是得体矜持的笑容,两个人挽手步过宾客,服务生上前替她拉开了桌椅,斯成扶着她坐入席中,而后她微笑着同座中一位有意攀谈的贵妇交谈了几句,完完整整的端庄大气,仪态万方——仿佛一位出巡的埃及皇后。
两人落座后客气只是地跟同桌的熟人寒暄了几句,看样子斯成并不打算上前跟老爷子打声招呼。
等到主人开始轮桌敬酒时,他们已经提前离席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都忙到很晚,等到回到家,下车时候,我在前面一辆车下来,听到姐姐在后面甩车门。
爸爸跟她坐同一台车:“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葭妍说:“心烦!”
爸爸自小喜爱她,聪明伶俐,讨人喜欢,而且早早跟斯定文确定了恋爱关系。
方女士在一旁安抚她:“兴许三少忙,一会打给你了,我们先回家。”
葭妍语气非常不悦:“挂我电话!直接关机!”
爸爸训了一句:“别在外面嚷嚷,回家说!”
见到我还站在门前:“葭豫,进屋去。”
姐姐进了屋子里继续发脾气,在客厅里把手袋鞋子乱扔一通,坐在沙发上按电话。
爸爸看不下去了,直接上楼进房间。
葭妍拨了几个电话,一会儿,电话终于打通了,她瞬间换成了娇滴滴的声音:“哎,孙少爷,定文跟你一起吗?”
“哦,不在啊,他今晚在俱乐部里吗?”
失望地挂了电话,一会儿电话响起来,葭妍立刻接起:“斯定文你敢放我鸽子!”
兴许是斯定文在那边赔罪,她脸色稍霁。
只是瞬间又翻了脸,女人太过精明也是不好:“你那边明明吵吵闹闹,还敢说加班,宴席还没结束就不见了人,你给我说清楚,今晚上给你打电话的女人是谁!”
她还没说完,电话又断了。
再打过去又不通了,姐姐丢了手机哭起来。
方女士从厨房里泡茶出来,忙安慰道:“别哭了。”
爸爸下楼来了。
爸爸问:“怎么了?”
葭妍呜呜地哭:“我要跟他分手!”
爸爸皱眉道:“你这任性也该改改,那是斯定文!银山集团的少东家,银山城建的执行副总!斯家三兄弟,他是唯一的实权派人物!全市多少名媛淑女费尽心机想要结交的男人,你以为他要什么女人没有?你还三天两头给他闹脾气,别说他还愿意哄你,就是哪天他烦了,我看你找谁哭去!”
葭妍眼里还含着泪,却愣住不说话了。
爸爸看了她一眼,也不忍心说重话,放缓和了语气:“你也是,早让你认真上份班,哪怕就进公司里看着他也好。”
葭妍嘴一嘟:“朝九晚五的,累得要死。”
爸爸坐进了沙发中,抽了半支烟,脸色越变越沉,终于慢慢地说:“老爷子心思难测,老大这一年多似乎收心不玩了,最近在MNC 和外国商会做政策咨询与投资顾问,最近还接了一单银山的地产案子,这直接就跟定文成合作关系了,老爷子表面上没说什么,可心底谁不知道,老大肯回公司来办公,哪怕就是在银山大楼的一楼大堂转个圈子,他都高兴得要上了天去了。你最好劝定文皮绷紧一点,这天下还不是他的。”
葭妍瞬间慌了:“爸,你一定要帮帮定文!”
末了,她突然又咬咬牙道:“不帮,帮他做什么,活该趁早被他大哥抢了权!”
爸爸瞬间板了脸:“葭妍!你再给我乱说话!”
我捧了杯茶回房间去,这斯家的江山军情局势千钧一发,沙发上李家父女正紧锣密鼓地商讨如何巩固权势,没人理会我。
这些人,说话陪笑了一整晚上,回家还有力气做碟中谍。
☆、第9章 九
八月的最后一天是斯定中生日,斯太太早半个月就开始张罗,早些天就听说斯家几位姑母就过来了,到他生日那天,斯太太娘家的几位表亲,还有交好的几位太太,一早就过来打了小会儿牌。
斯家厨房负责中式的大师傅姓曾,最拿手的是淮扬菜,近这些年粤菜也钻研得相当精道,早两个礼拜就将菜品目录给斯太太过目,据说改了五六单,到了这天,预订六点开席,斯太太定的时间,早了点儿,说是时间留给年轻人晚上办节目。
佣人将一楼的大餐厅重新装扮过,门前摆着几颗从花房移过来高大的金桔树,还有成打成打的白色玫瑰铺在桌面,洁白的骨瓷碗碟闪闪发亮,一群珠环翠绕的富太太在偏厅喝茶,斯定中一直在屋里,无数个姑母姨妈吱吱喳喳地拉着他说话,他丝毫不觉不耐,一直带着笑坐在沙发中间。
斯定中就这点好,他出生时,斯家家业已经稳步进入鼎盛时期,又正逢迁入小坪山的新大宅,后来的商业帝国已初见端倪,他又是老爷子的幼子,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儿,难得的是待人真诚,性格憨实,颇得长辈疼爱。
快六点的时候斯定文拖着葭妍的手进来了。
葭妍一个手臂上挽了一个新款手袋,另一个胳膊紧紧挽着斯定文,看来两人又和好了。
两个人同座中的长辈一一打了招呼,那些女士当然不是第一次见葭妍,面上自然是笑吟吟的,目光之中,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座钟敲响了六点,斯太太站起来,吩咐佣人去请老爷子。
一会儿斯爽陪着老爷子走进来,这时牌桌也散了,太太们忙着取热毛巾擦手,一群小辈表亲凑在一块儿谈滑雪游艇,见到老爷子进来,众人忙不迭地站起来打招呼。
老爷子一一点头,环视一眼餐厅内,转头对着佣人说:“斯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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