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站起来,散场的人群面无表情地向后方的太平门拥去,塞满了美美众生的过道显得死气沉沉。我想,这就是大城市,胸贴胸。背靠背,谁也不认得谁。
这更使我相信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已经注定离不开那片养了我多年的山区。那山区总是多雨,烟一样的雨总把山岗染得浓绿,那浓绿总执拗地显示着自然和生命的原色,总与孩子们的歌声笑声和谐一律,使人依依。
人的命运真偶然。我不是文工团长,不是编导,更没有小有名气我只是—个教书匠。
不过二十年前天桥剧场的那场(白毛女)确实使我着了迷,他们跳得太棒啦,怎能不令人心向往之。那一夜梦境,几乎全是跳舞,也跳得那么律,也是那样富丽堂皇的剧场,毛京,那时我也许真的忘了你。
因为我已经怀疑你是否还需要和珍视着我的爱,你似乎已决意离开我也离开你心爱的舞蹈,一心想去做那个浪漫的北大荒的英雄梦。
即使如此,在市宣传队解散的前一个月里,大家闲居在家,只有我每天都要找个事由到剧场去,盼着能碰巧见到你。
小敏家,晚饭时分。
一个剃寸头的半桩男孩冒冒失失推开小敏的家门,喊了声:“嘿,你们家来信啦!”
“是战友文工团老王来的!”
正在桌上摆饭模的小敏默然抬眼。
哥哥看信的脑袋钟摆一样晃动着:“信上说小敏参军的事没什么大问题啦—…·呢,叫你耐心等待,别着急,哦,还有,要你寄四张一寸的照片去……”
父亲:“小敏上次考试不是交照片了吗?”
哥哥:“可能弄丢了,四张照片值几个钱,小敏,赶快,吃完饭你抓紧把照片给人家寄去,啊。”
小敏家的胡同前,夜幕将临,华灯初上。
小敏心事重重地走向街口的邮筒,从口袋里掏出装好照片的信,迟疑一下,正要投入,身后忽有人唤。
小敏回头,愣住了。
毛京笑笑,低头说:“我在这儿等你好多天了,你老也不出来。”
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毛京!”
毛京家。
毛京领着小敏走进自己的卧室,小敏带着几分阔别重返的激动环视着这间熟悉的屋子:整整齐齐的书架被各种政治书籍排满,墙上挂着毛京自己的剧照——英姿勃勃的大春严肃地凝视远方;剧照旁边,挂着亮晶晶的弹簧拉力器。床上是锦缎的被子,却叠得如军营般方正规矩;桌面上的大红色巧克力糖盒上,摆着雄文四卷……
‘响气”坐在留声机的盖子上,见毛京进来便跳下地牵住他的手,孩子似的乖得可爱。
小敏抱起猴子:“还有它。”
毛京:“我已经报名去东北建设兵团了。我们还写了一封致全市红卫兵战友的倡议书,已经有六个人签了名,你签不签?”
小敏迟疑地放下猴子:“你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宝贝,你爸妈真舍得你走?”
毛京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淘气”笨手笨脚帮他拿唱片,巴结讨好之态可掬。毛京说:“我爸同意了,就是妈还不太愿意,不过我会做通她的思想工作的。”-一他两眼看定小敏,微笑说.“你难道不跟我走?”
小敏被毛京的热情感染了,她抱住毛京:“我不离开你,毛京,我天天想你,可你一点也不想我。”
毛京轻轻亲着她的嘴唇:“跟我走吧,到广阔天地里去,我们会快乐的。”
唱机徐徐,歌声悠悠: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小敏伏在毛京的肩上,潜然泪下。她忽觉晕眩,欲呕又止。
毛京:“你不舒服?”
小敏掏出手绢捂嘴,那封装着照片准备寄往北京的信不巧掉了出来,毛京弯腰去捡,小敏急忙夺过,揉成一团。
毛京:“一封信?”
小敏把信揉烂,“一封没用了的信。”
这是一封没用了的信,但关于这信我必须永远瞒着毛京,他这种理想主义的青年,木能忍受一点虚伪和欺骗。我不能想象当他沉醉在与我共赴北大荒的浪漫的梦境时,如果发现我竟暗自去K@g——
二十年后我也不该责备肖琳,人的经历不同,现状不同,因此有不同的怀念和不同的遗憾。每个人都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平衡着价值天平的杠杆。肖琳为我始终没能小有名气而遗憾,而我,我始终丢不掉对初恋的怀念。
“可你总该现实点,这是你的一个机会。”肖琳挽着我的胳膊往不远的公共汽车站走去,车站上挤着刚刚散场的人群。天桥剧场俗艳的霓虹灯呆板地亮着,每个人的脸上都镀着一层漠然的红晕。
“我看你们今天谈得好象不大投机。孙导演对电影这门艺术很有经验,你得多让让步,我看只要能把这个作品推上银幕就行。一般导演和编剧打架,输的总是编剧,即使两败俱伤,片子拍不成,吃亏的还是你,那又何必呢。”
依然是这间舒适的屋子,依然是肖琳热情好客的忙碌,我依然随了那位导演,向主人要了热茶。
导演今天穿了件细软如缎的绸衫,裤子宽松得如晚间床上的睡散已他相聚肿的身子依然占据了那个拮据的圈椅,手里晃动着肖琳那把女人用的香扇,如掌中玩物一样逍遥。
“我儿子这次暑假回家表现不错。”他对肖琳说,“看来,大学里的集体生活对年轻人还是有好处的。”
肖琳动作烟熟地彻茶倒水,笑道:“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叫做‘抱大的一代’。”
导演哈哈一笑:“我可从小没拨他。”笑罢转脸,对我严肃起来,“咱们接着谈戏吧。我看你第二次重返毛家时把那封信掉在地上的细节安排得很好,女主人公揉碎了那封信,表明她已决心拒绝其兄长为她走后门安排的前途,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观众立刻就能看明白,这就是所谓镜头语汇,这就发挥了电影的特点。但可惜有一点你没能把握好——毛京对去东北太狂热了,显得有点缺乏政治头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文化大革命中所谓再教育的产物,其社会历史作用究竟怎样,至少要以批判的眼光加以研究。当时很多青年和他们的家庭对上山下乡的政策是抵触不满的,造成了大量的个人悲剧和家庭痛苦。毛京对此却那么热衷,给人的感觉太左了。这样写势必会损伤这个人物的可爱与完整。”
我迷惑了,甚至隐隐地,有些反感。你究竟要我怎样写毛家?写他以今天全国上下痛定反思的冷静来看待那场上山下乡的革命狂潮?写他以“论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那般恢宏深刻的历史眼光来评价领袖也评价自己?不不,他那时才十九岁,是任何神童也无法彻底超越的年龄。毛京就是毛京,要写他就必须忠实。那时上山下乡运动方兴未艾,这个运动所引出的种种个人悲剧和家庭痛苦还尚未形成,无数青年认定自己的一腔热血,只有在广阔天地才能喷薄。所不巧的恰恰倒是毛京的父亲,那时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砸烂毛成放狗头的大字报突然一夜间铺天盖地,上山下乡办公室立即宣布撤销毛京进军东北的资格,要想去军垦兵团或者退一万步去农村插队,还得毛京自己去奔波去争取。
上山下乡办公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的标语口号。进进出出穿梭不停的男女青年,使这座繁忙的楼房颇有些风云一时的味道。
毛京正缠着一位军代表模样的中年人求情:“王主任,我什么苦都能吃,早就下决。必当一辈子北大荒人了,您就让我去吧。”
王主任公事公办地微笑着向门外走去:“我们再研究研究吧,体贴地出主意说,“不过,如果你现在就宣布和你父亲划清界线,断绝父子关系的话,那也行。”
毛京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王主任宽宏地笑笑,“好吧,自己的路自己走,你再考虑考虑吧,思想斗争也允许有个过程。”
那是个儿子控诉老子,妻子告发男人的时代,也许只有毛京这种一向依赖父母也畏惧父母的孩子才会有那样的迟疑和痛苦。
毛京家。
毛京在向母亲哭闹:“爸爸到底干了什么坏事,你告诉我,为什么瞒着我!”
毛京发泄地:“我宁可要个没钱的穷爸爸,也不愿要走资派的富爸爸。”
毛母几乎是哀求地:“好孩子,你爸爸现在够难过的了,你最孝顺,就别再惹他生气了。”
毛京:“可现在谁也看不起我,连兵团也不让我去,我怎么跟小敏说!”
屋外突然响起毛京父亲重重的脚步和依然严厉的咳嗽,毛京下意识地收住了声音,不敢再哭闹了。毛京母亲战战兢兢地看看用力擦泪的儿子,又望望虚掩的屋门,提心吊胆地压低了声音:“别傻了孩子,小敏的大哥现在当上市革委的委员了,你爸爸现在又成了这副样子,她怎么还能跟你……?”
毛京:“我们早就约好了一起去东北的。妈,您就别操心我们的事了。”
“你还在做梦,人家小敏早就考了北京的文工团,说不定过几天就该走了。你就是太实在了,你什么都跟人家说,可人家什么都瞒着你!”
毛京像被一声霹雳震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淘气”不识时务地凑过来,讨好地仰脸看毛京。毛京两眼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淘气”扯扯毛京的袖子,甚至放肆地把手伸进毛京的衣兜里翻吃的。毛京呆呆地看看猴子,如同恶梦初醒,发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喊。一脚把“淘气”踢得飞了出去。
尽管如此,毛京还是毛京,他心太软也太善了,连平时看书看电影都常常能感动得哭起来,几乎不是一个男人的所为。他实际上并不懂得发怒和仇恨,他对谁都狠不下心来,更不用说对父亲,对母亲,哪怕是,对“淘气”……
毛京家。
毛京到处寻找着“淘气”,心神不安地喊着:“‘淘气’,‘淘气’,出来吧,我不踢你啦。”他再一次找回到自己的卧室,撩起床单往床下看,没有。他直起身,靠在立柜上喘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拉开柜门,他笑了。
立柜里,“淘气”小人儿似的腆着肚皮,睡态正酣。
导演也笑了,笑得很矜持,他歪过头对肖琳说:“男主人公的性格倒是满可爱的,就是不够成熟,这就妨碍了作者把这个人物放到一个典型的政治历史高度中去表现,而只能局限在个人悲欢离合的小圈子里了。当然,原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年龄也太小,才二十岁,木,十九岁,也不可能有太高的政治水平。十九岁懂什么?我儿子二十二岁了,还是什么也不懂。男主人公的这个年龄肯定得改得大些,况且不满二十岁就发生两性关系,作为一个作者权力同情的正面人物,也是个问题,至少这样写社会效果不好。”
啊,导演,你是说剧本还是说生活?我们拥抱在一起是为了爱,我相信自己也相信毛京,我相信我们那时的纯洁与忠诚。尽管那个时代充满了疯狂和愚昧、欺骗和盲从,但是毕竟,那急风暴雨的生活使我们迅速忘掉摇篮曲走向成年。我们虽然不能如你儿子这代人那样,可以滔滔不绝地谈论电脑、信息、爱滋病、第三次和第四次浪潮,但我们已经懂得真诚的爱、忘我的牺牲,懂得以天下为己任,我们和你那位二十二岁才学会叠被子的公子,完全是两回事。
“刘敏,喝茶,喝茶。”肖琳像老大姐似地招呼我,在本来并未动过的茶杯里又加了点水,“你可别多心,孙导是在说剧本呢,说里边的人物,不是说你。”
导演坐正了身子,正色说:“哎,我可是有言在先的,咱们是说成你别老把自.已摆进党那样我可就没法地说话了/
“不过孙导,刘敏我了解,她就是这么个人,·她也知道这是戏,可都是她亲身经历的事,有时候感情上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摆进去了。你说对不对,刘敏?”
我无话。
导演很体谅地点点头:“咱们都是一个目的,都是为了尽快把这个作品推上银幕,而且还得打响。”
肖琳兴奋地鼓了一下掌:“没错!行,你们聊着,我给你们包馄饨去。”
“等等,”导演拦住她,“劳驾把我的皮包拿来,我今天把合同带来了。”
合同?
“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我看今天就先办了吧,”导演从他那半旧的黑皮包里取出两个剧本实是编辑室的差事,他们懒得跑一趟,就撂给我了。你看,他们代表制片厂已经签了字盖了章,你代表你自己,在这儿签一个字就行,这也是例行公事,手续而已。”
我接过那纸已经打印好并且在下角已经盖了个模模糊糊的淡红色公章的合同,心里不知为什么不是滋味,“今天就签吗?”我问。
“你先看看,”导演很郑重地梳理了一下头发,“我们只是收买拍片权,也就是说,这部中篇小说,不能再给第二家制片厂了。我上次说过,现在各家制片厂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防止少数作者一稿数投,在决定采用作品的时候,都要和作者签这样一个合同,现在都依法办事嘛,对你来说,其实也就是个手续而已。
我心慌意乱,是的,我知道这不过是手续而已,却突然觉得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时刻,就像一个人独处迷津,要立即决定向左还是向右那样发慌,我甚至下意识地想到,我就要把我的毛京交给一个不可靠的陌生人,永远地带走了。
“你看看,看看条款中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没有。不过这都是统一格式的合同,和谁签都是这一份。拍片权的收买费是六百元,你是不是觉得少?这不要紧,反正剧本是你写的,还能另有一笔稿酬。”
居然谈到了钱,我心中不免惶然,毛京,我要对你万分的抱歉,我完全无意用六百元就将你卖掉,我并没有拿你和人交易,也许导演说得对,这不过是例行公事,是手续,是规矩。毛京,你千万别介意。
我颤颤抖抖地,签了字。
毛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们没有说话却带着醒世骇俗的严肃
我放下笔,站起来,我说对不起我要到洗手间去。我进了洗手间没有洗手,我望着镜子里的我,望着那陌生的我,拼命想从那张面孔上找回自己。我徒劳地想用想象把镜子里那苍老疲惫的皱纹抹去。我憎恨那六百元人民币,因为不管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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