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的是英俊活泼的小伙子,承欢本人就从来不看中年男人,她嫌他们言语噜嗦,思想太过缜密,还有,肉体变形松弛,头发稀疏……
将来辛家亮老了,那是叫作没有办法的事,大家鸡皮鹤发,公平交易,可是此刻麦承欢是红颜之身,叫她服侍年纪大一截的异性,她觉得匪夷所思。
对方再有钱有势,她也情愿生活清苦点。
坦白说,她不明何以这位朱小姐会同辛志珊在一起。
她听得辛家亮问:“出院后,我父亲到什么地方住?”
这回连他都看出苗头来。
朱宝翘回答:“待会你问他。”
她把头发往后拢,露出额前心型的发尖,怎么看都是一个漂亮的女子。
辛家亮忽然说:“他已经五十三岁了。”
朱宝翘抬起头来,“我知道。”
两人心平气和,像朋友一样。
“我与承欢,将于下月结婚。”
朱宝翘露出疲乏笑容,“恭喜你们。”她一点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承欢愿意相信这是爱情,因此更觉神秘。
看护推门出来,“辛先生问,辛家亮来了没有?”
辛家亮连忙拉着承欢一起走迸病房。
辛志珊躺在病床上,外型同平时当然不一样,脸皮往两边坠,十分苍老。
辛家亮往前趋,承欢站在一旁。
将来,瞻仰遗容,也必定同一情况。
只听得辛志珊轻轻说:“在鬼门关里打了一个圈子回转来,险过剃头。”
承欢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一笑,心想有年轻貌美的红颜知己陪伴,到哪里逛都乐趣无穷。
他说下去,“这次经历,使我更加珍惜眼前一切。”
他终于找到藉口。
“我不能再辜负宝翘,出院后我将搬出去与她在一起。”
果然如此。
“我会亲口同你母亲讲清楚。”
辛家亮大为困惑,“可是——”
“财产方面,我自然有所分配。”
辛家亮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父亲老实不客气地说:“当然你是这个意思,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我自然不会叫你照顾你母亲,财产分三份,你与家丽一份,我与你母一人一份,我会吩咐律师公布。”
辛家亮无奈,不敢不答应。
辛志珊挥挥手,“我累了。”
辛家亮只得站起来。
“慢着,”他父亲又说,“承欢,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承欢有点意外。
辛家亮亦扬起一条眉,“我在外头等你。”
承欢走过去。
辛志珊微微笑,“别人的女儿怎么会这么聪明!”
承欢知道这是在说她,不胜讶异。
“谢谢你替我保守秘密。”
啊,承欢恍然大悟,那天晚上,她看见了他们,他也看见了她。
承欢微笑,不做声。
“你怎么看这件事?”
承欢面子上什么都不做出来,心中却想:辛伯伯,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又说:“将来,孙子有你一半聪明缄默,我家就受用不尽了,”停一停,“你出去吧,叫宝翘进来。”
“是。”承欢答应一声。
回家途中,辛家亮好比斗败公鸡。
他不住抱怨:“可不要把印刷厂分给我,我见了都头痛。”
承欢觉得可笑,只得安慰他:“真不喜欢,也可以卖掉,生财工具出让,七成新,价廉物美。”
“人家会怎么想。”
“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人管谁怎么样想了。”
辛家亮抬起头,“他竞为着她放弃了一切:家庭、事业、金钱。”
“所以她跟着他呀。”
“我怎么同母亲说?”
“他自己会开口。”
“怎么开得了口!”
承欢不语,当然开得了口,他又不是第一个那么做的人,子女都已成家立室,责任已完,还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事。
承欢这时做了一件十分勇敢的事,“我不陪你回家了。”
“承欢我需要你。”
承欢说:“朋友再陪你,此事已成事实,必有一番扰攘,一时摆不平,请留前斗后。”
辛家亮知道这都是事实。
“还有,我们的婚礼势必不能如期举行,你去推一推。”
“承欢,真抱歉。”
“不要紧,大可先注册……这个慢慢再谈吧。”
她自己叫车子走了。
母亲在家门口等她,“怎么一回事,承欢,怎么一回事?”惶惶然慌张万分。
承欢坐下来,“辛伯伯忽然得了急病。
“有无生命危险?”
“不碍事。”
“他们有无嫌你不吉利?”麦太太紧张兮兮。
承欢啼笑皆非,“妈,你真想得到。”
“只得往后挪三两个月。”
“唉呀,好事多磨。”
承欢微微笑,“可不是。”
麦太太大惑不解,“你好似不甚烦恼。”
承欢笑说:“搔破了头皮,有什么用?”
“怎么会生出这许多枝节!”
“都是你,”承欢有心同母亲开玩笑,“当初旅行结婚,省时省力,我早已是辛太太,还用拖至今日呢。
谁知她母亲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当真懊悔。
第六章
她一声不响到房中,翻出缝衣机,做起窗帘来。
承欢跟进去。
缝衣机叫无敌牌,车身上有金漆蝴蝶标志,由母亲二十余年前自上环某拍卖行内以三十元购得,旧货,可是一直用到今日。
承欢把手按在母亲肩上,“放心,妈妈,我不会嫁不出去。”
麦太太落下泪来。
“缘何担足心事?”
“不知怎地,近日我中门大开,凡事伤感,时时悲从中来。”
或许是更年期内分泌失常影响情绪,要看医生。
“我约了毛咏欣。”
“你去散散心。”
在门口,承欢发觉人影一闪。
“谁?”
那人影缓缓现形。
一张非常年轻的面孔,化着浓妆,眉描得太深胭脂搽得太红,可是脂粉贴脸上显得油光水滑,一点也不难看。
承欢辨认半晌,冲口而出:“娄小慧。”
“是,麦姐,正是我。”
承欢笑问:“参加什么舞会?”
小慧忸怩,“我上训练班。”
“什么班?”
“香江小姐选举的训练班。”
啊,承欢悚然动容,陋室多明娟,又一个不安于室的美貌少女将脱颖而出了。
承欢细细打量她,“我听你母亲说,你想出外读书。”
小慧笑,“将来吧,先赚点钱再说。”
“你想清楚了?”
“只得这条路罢了,先赚点名气,以后出来走,无论做事嫁人也有些什么傍身。”
“那不是坏事。”承欢颔首。
“我妈叫我来问你拿些忠告。”
承欢讪笑,“我有的也不过是馊主意。”
小慧一直在笑。
“你今年几岁?”
“十八了。”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十八岁就得出来靠自己双手双脚站稳,前辈父兄叔伯阿姨婶婶爱怎么嘲笑揶揄践踏都可以。
穷家女嘛,谁会来替她出头,再欺侮她也无后顾之忧。
承欢想到此处,牵牵嘴角,“事事要自己争气。”
“是,麦姐。”
“气馁了,哭一场,从头再来。”
“是,麦姐。”
“总有十万八万个人要趁你不得意之际愚弄你。”
小慧骇然,“那么多?”
“可是记住,成功乃最佳报复。”
小慧握住麦承欢的手,“麦姐,虚荣会不会有报应?”
承欢想一想,“要是你真够虚荣,并且愿意努力争取,你的报应会是名利双收,万人敬仰。”
娄小慧笑得弯腰。
承欢叹口气,“这是一个奇怪的社会,但求生存,不问手段,但是我相信你我本性善良,凡事不会过火。”
小慧说声时间已到,匆匆而去。
承欢看着她的背影,那是一个美丽的V字,肩宽、腰细、丰臀、长腿。
这是一个十分重功利美色的都会,长得好,且年轻,已是最佳本钱。
这自然是一条凶险的路,可是,你不是要图出身吗,既然如此,豺狼虎豹,利箭穿心,也只得冒死上路。
承欢见到了毛咏欣,不禁叹一声,“你我已年老色衰。”
毛毛嗤一声笑,“过了十八二十二,自然面无人色。”
“要利用青春,真不该在大学堂里浪费时日。”
毛毛点头,“一进学堂,如入酱缸,许多事碍于教条,做不出来,难以启齿,是以缚手缚脚,一事无成。”
“可不是,动辄想到寒窗数载,吃尽咸苦,如不守住自己,既对不起那一打打抄的笔记,又亏欠了学问,充满悲恸,日日自怜,高不成低不就。”
毛咏欣笑,“结果一辈子下来,退休金还不够有办法的女子置一套首饰。”
“有没有后悔?”
毛咏欣吁出一口气,“没有,我脾气欠佳,只得一条路可走。”
“这一条路说法刚才也有人讲过。”
“谁,谁同我一般聪明智慧?”
承欢笑笑。
咖啡桌旁有外籍男子朝她们使眼色。
承欢惋惜,“已经秃了头顶,还如此不甘心。”
毛毛笑笑,“太无自知之明。”
“我喜欢男子有胸毛,你呢?”
毛咏欣骇笑,“我不会对这种猥琐的话题发表任何遥远的意见。”
承欢却肆无忌惮地讲下去:“浓稠的毛发至吸引我,所以他们的头发现在也越留越长,还有,一双闪烁会笑的眼睛也很重要,强壮、年轻的身体,加上一张会得说甜言蜜语的嘴巴,懂得接吻……”
毛毛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好友。
承欢抗议:“我养得活我自己,我有权对异性有所要求。”
“你说的可不是辛家亮。”
“我知道。”
“承欢,婚约可是取消了?”
承欢点点头,“我与他都心知肚明。”
毛咏欣并没有追问详情,她抬头随意浏览,
“让我们贪婪地用目光狩猎。”
“你一直不大喜欢辛家亮吧?”
“不,我也不是不喜欢他,他资质实在普通,而且看情形会一直平凡下去,而我同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何必还急急闷上加闷。”
承欢忽然问:“你有无见过真正俊男?”
“有,一次在温哥华笠臣街买鞋,那售货员出来与我一照脸,我忽然涨红面孔,他就有那么英俊。”
咏欣诧异,“为何脸红?”
“因为想约他喝咖啡。”
“结果呢?”
“买了三双爬山靴,一双都用不着。”
“他有学问吗?”
“你真的认为学识很重要?”
承欢愕然,“不然,谈什么?”
“可是你看看进修学问的男人年过四十行为举止都开始似老妇人,五短身材面黄无须,共处一室,你真受得了?”
承欢不语。
毛咏欣笑,“想说话,找姐妹淘好了。”
对座那洋人过来搭讪,“请问两位小姐——”
承欢答:“这空位已经有人,我们已经约好朋友。”
那人只得退下。
她俩付帐离去。
两人又在地铁车站絮絮不休谈了半晌才分手。
已经深夜,家里却还开亮着灯。
麦来添一见女儿,“好了好了,回来了。”
“什么事找我?”
莫非辛家又有意外?
麦来添说:“你明日告一天假去看祖母。”
啊,承欢心知肚明,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开头是伤风,随即转为肺炎,指名要见你。”
“明早来得及吗?”
“医院说没问题。”
“那就明早吧。”
承早问:“我可需去?”
麦太太答:“没人提到你的名字。”
承早扮个鬼脸,“我乐得轻松。”
承欢也笑,“可不是,那又不是真的祖母,与我们并无血缘,且又不见得对我们亲厚。”
麦太太接上去:“是你爸这种憨人,动辄热面孔去贴人冷屁股,数十年如一日,好此不疲。”
麦来添不语。
承欢自冰箱取出啤酒,与父亲分一瓶喝,“爸,想些什么?”
麦来添说:“她进门那日,我记得很清楚。”
承欢不语。
“听说是一个舞女,穿件大红旗袍,那时女子的装束真是奇异,袍叉内另加粉红长绸裤,喏,像越南人那样的装束,父亲极喜欢她,她从来正眼都不看我。”
麦太太在旁加一句:“她并吞了麦家所有财产。”
承早比较实际,“财产到底有多少?”
没人回答他。
麦来添说:“奇怪,半个世纪就那样过去了。”
他搔着芝麻白的平顶头。
承欢问:“她有什么话同我说?”
“不知道。”
麦太太说:“恐怕是要我们承担殓葬之事吧。”
“那可是一笔费用。”
“而且是极之腌'月赞'可怕的一件事。”
“可是,”麦来添叹口气,“总要有人来做吧。”
麦太太摇头叹息,“真不公平。”
第二天早上,承欢五点正就起来了。
梳洗完毕,喝杯热茶,天蒙亮,就出门去。
麦太太在门前送她。
“妈,自小学起你每早都送我出门。”
“多看一眼是一眼,妈妈有一日会先你而去。”
“那时我都八十岁。”承欢补一句。
麦太太微笑,“你打算活那么久?”
“咄,我自给自足,又不是谁的负累,上帝让我活多久我都受之无愧。”
“早去早回。”
“记得叫承早替我告假。”
麦太太颔首。
承欢还未完全睡醒,仗着年轻,撑着上路,她用的是公共交通工具。
即使那么早,车上也已经有七成搭客,都是辛辛学子,穿着蓝白二色校服,背着沉重书包上学。
承欢窃笑,如果他们知道前路不过如此,恐怕就没有那么起劲了吧。
承欢记得她小时候,风雨不改上学的情形,一晃眼,十多个寒暑过去。
承欢看着火车窗外风景,一路上统统是高楼大厦,已无郊外风味。
下了车,她叫部计程车,“长庚医院。”
看看表,已近七点。
车子在山上停下,承欢伸一伸懒腰,走进接待处,表示要探访麦陈好。
接待员说;“探病时间还没有到。”
可是有看护说:“她有预约,麦陈好己进入弥留状况,请跟我来。”
承欢缄默镇定地跟着看护走。
令她觉得奇怪的是祖母并没有躺着,她舒舒服服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双腿搁在矮几,正在吸橘子汁。
承欢缓缓走近。
祖母抬起头来,承欢看清楚她的面孔,才知道医生判断正确。
她的脸浮肿灰暗,双目无光,显然生命已到尽头,所谓油尽灯枯,就是这个意思。
“谁?”
面对面,她知道有人,可是已经看不清楚。
承欢心一酸,坐在她身边,“是我,承欢。”
“呵,承欢,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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