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了。
他同我说年近五十,身体会发生奇异变化,皮肤渐欠弹性,心绪极难集中,只得清晨三两小时真正可以做事。
对他,世上最窝心之事,不是未婚妻送上香吻,而是倒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它二十小时。
我在书房工作台,他睡到下午才起床,“肚子饿,煎两只荷包蛋给我。”
我连忙说:“你先漱口。”
“不,我还想睡。”
我见他如此邋遢,不禁骇笑。
他三扒两拔用面包蘸蛋黄吃,狂喝一杯黑咖啡,混身酸臭,又躺回床上。
我连忙回到自己那一半蜗居去。
这数年来我俩距离越来越远,我坐在安乐椅上想,似乎已无必要结婚。
这话不好说,可是总得趁早说。
第二天由他过来把我叫醒:“家亮,帮我剪发。”
我答:“王先生,不如我陪你出去剪,款式整齐些。”
“不,我不耐烦外头人双手。”
“王先生,你越来越怪。”
他却说:“家亮,我决定退休。”
“哟,这是好消息。”
“公司交给你,我做太上皇。”
“不,”我边用电剪边说:“我才不做承继人,你退,我也退。”
“我在南咸顿找到一幢重建十八世纪大房子,你会喜欢,看。”
他让我看照片。
我静静翻阅,打个冷颤。
房子总面积约七八千平方尺,对那时的人来说,还不算最大,可是从屋子一头走到另外一头,足足五分钟,如果两个人住进去,一整天可以不碰面。
太寂寞了。
“你不喜欢?”他问:“哟,小心我耳朵。”
“对不起。”我收起剪刀,“地方太大了。”
“可以多养几个孩子。”
我微笑,我怎么没想到。
“家亮,别浪费时间,要不,做事业,否则,做母亲。”
“你忙着教训我,累不累?”
我帮他抖清身上碎发,他总算跑去淋浴。
然后,我们到一间上海馆子吃午饭,他一边读当天日报,对,他不再看我。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待遇同从前是不能比了,但,我知道他仍然爱我。
他忽然放下报纸说:“家亮,要是你喜欢,我们也搬到夏威夷大岛去。”
我看着店外一辆伟士牌机车驶过,后座女乘客把脸贴紧司机背脊,头上丝巾飞扬,噗噗噗往前边弯角消失。
我把目光转回,才发觉王旭看着我,“什么叫你想得出神?”
我垂头答:“有种小小用电的机车十分可爱,又够环保。”
“小亮,你长大了,你有事瞒我。”
“我肚皮全透明,没有事你的法眼看不到。”
“你在想什么?”
“我不去大岛,我也不去南咸顿。”
“你喜欢何处,全世界,任你选择。”
我低声说:“达尔文在廿二岁那年,登上猎犬号,自伦敦出发,南下探险,搜索生物进化资料,他去到加拉佩哥斯群岛,又往马达加斯加,再到极南的火地岛,结果他发觉,岛上动植物与大陆上完全不同,因岛上独有环境影响了生态进化,他把这理论叫做适应环境以便生存。“
王旭耐心听我说完。
“我自幼孤独,有时凄苦,我心也像一座孤岛,思想与人家有异。”
王旭说:“你是马达加斯加。”
“或是澳洲,你见过鸭嘴兽吗,王先生,全世界都没有的怪兽,我幼时有一只鸭嘴兽毛毛玩具,自国家地理杂志订购,爱不释手。”
王旭说:“王太太,我就是喜欢你独特之处。”
“王先生,既然你已叫我王太太,我们不忙结婚。”
他吻我的手,“王太太,一切听从你那小颗鸭嘴兽之心。”
我感激流涕,我只想争取多些时间看清这世界及自己的意欲。
他说:“那么,我请人装修南咸顿那间屋子。”
我啼笑皆非,“不不,我不要那种丁是丁,卯是卯,客人进门先坐到偏厅稍候,然后到图书室详谈那种房子。”
“你要什么?快给指示。”
“一个庭园,棘杜鹃与流浪玫瑰攀满墙,双木门一推开,一条长廊,直看往碧蓝色海里去,海鸥与白鸽在露台争食……”达尔文的世界,“植物上爬着各种昆虫。“
王旭看我一眼,“我会叫设计师配合你口吻,做得现代一点。”
我叹口气,他当然不耐烦听我细说,我们已经是非正式王先生与王太太了。
“过两天我们过去看看那房子。”
第二天圣琪找我:“小亮,来我店参观。”
“把地址告诉我,我三十分钟后到。”
“我来接你。”
“两姐妹,这些礼数可全省下。”
我买了水果鲜花到她店里,小小门面,用玻璃及镜子小砖瓦做装饰,店里用藕色丝绒桌椅,柜枱只摆放数十件样品,做得比从前更加精致。
圣琪有客,她抬头朝我招呼,示意我坐下。
那对客人是年轻男女,女客的头一直搁在男伴肩上,长卷发异常妩媚,从身后看就知道是个美女。
他们已经挑了好几件首饰,可是圣琪告诉他们:“这一件需订做,嗯,要个多月呢。”
忽然那女子转过头来,看着我轻轻一指。
我一低头,看到我脖子上的双翼项链。
圣琪立刻趋近低语:“可否摘下?顾客至上。”
我代她高兴还来不及,立刻除下,双手奉上。
那女客爱不释手,说了几句话。
我知道她想我转让,我老远向圣琪点头。
我低头翻阅店内目录。
忽然有人走近,“这位小姐——”
我抬头,呵,他就是那个千依百顺的男朋友,我会心微笑。
他说下去:“谢谢你割爱。”
我连忙答:“不客气。”
他付了账,被女伴拉着出门。
圣琪也向我道谢:“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现在,我看中什么,就可以取走,可是这样?”
“当然。”
我吁出一口气,“那娇纵女看也不看我们。”
“有人爱的女人,都是小世界里的皇后。”
她斟出咖啡给我,“你看,小亮,我安顿下来了。”
“他们似欣赏你的作品。”
“他们即将结婚,想选择特别一点的礼物给伴娘伴郎,伴郎们说要我的作品。”
“我代你高兴。”
“你喜欢哪一件?我补还给你。”
“我喜欢达利用蓝宝及碎钻镶的眼睛。”
“太怪异了。”
“圣琪,不会比骷髅骨更怪吧。”
“我送你一颗红心。”
“我不要,那多俗。”
她给我一条项链,可不是一颗琺瑯制瘀红色心,当中一条细碎斜裂纹,我低呼:“破碎的心。”
“我还有滴血的心,你要哪一颗?”
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不,我的心很坚强很好,谢谢你。”
我在柜枱浏览一会,“就这一条项链吧。”
坠子是铁丝网上小小一个扣刺。
“你心中有条刺。”
我瞪圣琪一眼,“不要了。”
她与我拥抱一下,这时,又有客人进门。
我说:“改天见。”
她把一只耳环交我手中,我一看,一枚钉子,只一只,我顺手戴上。
那个摇摆歌手模样的男客走近细看,“太漂亮了,可否让我?”
我只得再次除下,空手离去。
天下毛毛雨,我在对街小档买了一只热狗吃,什么再咸顿大厦,如此自由自在到老就很好。
那天回家,我睡得很好,知道圣琪生活妥当,是我至大安慰。
过些日子我与王旭去看那所房子,真奇怪,却一见钟情,原来原先它不是一幢住宅,它是一座驿站,对,让马车停下给马匹及旅客休息进食的地方。
我问:“空地面积有多大?”
王先生回答:“七英亩,十分宽敞幽静,将来土地用途更改的话,你会赚大钱。”
我说:“温哥华有一座对牢湖泊的葡萄园,也佔地七英亩。”
“我不是酒农,你呢?”
我不出声,屋子只剩一座殻子,一切设施需要全部修复。
本来,妈妈最能干做这个,可是,她的品味多少过份女性化。
“我请了一位设计师,你可与她谈谈,咦,他来了。”
我看到一辆路华车飞驰而来,停在石子路上,一个年轻人下车。
王旭迎上去,“邓志一你好,这是余家亮,屋子归她所有,你与她沟通便行。”
那年轻人抬起头来,我一怔。
他便是先前在圣琪店中偶遇那个千依百顺的男伴。
我笑出来,“幸会。”
他忽然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什么事似,他说:“设计图都带来了。”
这时王旭去听了一个电话,他说:“家亮,我有事回酒店,车子留你用。”
我只得点点头,“不过,你叫司机送你,我可乘取先生车。”
王旭挥手匆匆忙忙离去。
“余小姐,这边。”
我轻轻说:“叫我家亮便可。”
他找到一张木搭的临时工具桌,把图样与手提电脑放上,问:“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设计。”
我正在想,他到路华车去取来一只暖壶,为我斟出一杯牛奶咖啡。
我边喝边说:“木地板,经滚跌处理裂纹大理石,白色墙壁,隐蔽天花板,如果用灯,请替我找天然晶石吊灯,家俱需简单舒适,两个人住,
两张椅子即够。“
“客人呢?”他微笑。
我说:“我已经讲完,你请自由发挥。”
“我猜想墙上也不必挂画?”
我答:“如果有蒙纳的荷花池,谁会介意,否则,就留白好了。”
他说:“你喜欢空间,我明白了。”
我点点头。
“不怕寂寞?”
“我自幼学会自处。”
“悠然自处是一种艺术,有何秘决?”
“时时孤独,便自然学会。”
他感慨,“很少有你这样宽容的年轻女子,涵养有时随年纪增长,有时不。”
“你太夸奖了。”
“我知道有些太太可以对丈夫外遇不问不闻,你将来,可能是那种大方的妻子。”
我忽然大笑,“是,我会一声不响办妥离婚。”
邓志一道歉:“对不起,我太放肆了。”
“你的未婚妻似乎还得严加管教呢。”
他不作声,过了一会,他说:“我已解除婚约。”
什么?伴郎伴娘都已选妥,可见贴子已经发出,到了这个地步才悔婚,多么尴尬!
“现在,她兄弟要追斩我。”
我轻轻说:“这是最低限度需要付出的代价,”我停一停,忍不住好奇,“发生什么事?”
“性格上有不可谅解的分歧。”
“怎么会到最后阶段才发觉?”
“临崖勒马。”
“请贴怎么办?”
“我会派人一张一张收回。”
“一共多少张?”
“不很多,百多人。”
“以后,那位刁蛮小姐可能很难做人。”
“我对她不起。”
“对于这种奇耻大辱,她如何应付?”
“她回亚洲探亲,可能一年半载不回来。”
我想她会尽快同另外一个条件优秀的男人结婚,平息话柄。
咖啡凉了。
“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我尚未回应,王旭的电话找我:“家亮,你自己吃饭吧,我被一班日本人缠住。”
邓志一问:“到舍下便饭可好?”
我意外,“你会烹饪?”
“现代男子,非得会煮几个菜,才讨得异性欢喜。”
我哈哈笑,“别说得那么可怜,我也会入厨。”
他用车把我载到附近大学区,指一指公寓:“三楼。”
公寓用旧货仓改建,保存原有木梁、红砖,进门有个天井,巨型瓦盆里种着高达七八尺的仙人掌。
此外,玄关还搁着一辆摩托车与爬山脚踏车。
没有家具,只有工作台与一张椅子。
“你睡什么地方?”我诧异。
“睡袋。”他指一指角落。
“坐呢?”我忍不住笑。
地板角落有一张大沙发对牢大电视及音响设备。
我呵哈大笑,王旭找对了设计师。
不过他的厨房设备齐全,竟拥有三十多种香料,我自告奋勇,“我做芙蓉蛋给你吃。”
“那不就是奄列?”
我在冰箱找到海鲜材料,取过大虾切段加火腿粒和些许芹菜、若干葱花,加蛋炒了起来。
我故意把蛋皮煎焦,又加上几滴老抽酱油,香气扑鼻。
我说:“可以送饭或净吃。”
填饱肚子,容易说话。
他捧着一只青花大碗吃得碗脚朝天,见我在冲普洱茶,又连声叫好。
“你怎么知道该喝这个茶?”
“你厨房货色齐全。”
他前未婚妻应当十分满意才是,但是,那刁蛮女可能长期节食,只靠梳打水与梳打饼干维生。
他没有再提他的前头人,这是优点,丢下她,已经十恶不赦,再振振有词诉说她不是,就当凌迟处死。
我们谈一会设计细节,我始终没告诉他我是半个行家。
随后,王旭电话到了,“我把日本人交给旅行社代表,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古哈斯博物馆。”
“廿分钟后我到门口接你。”
邓志一看牢我,“我差些忘记你是别人的未婚妻。”
“是,我与王先生相识已近十年。”
“那你莫非八岁就认识他。”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邓先生。”
“就如此?”他失望。
我也有点惆怅,可是,再踏进社交圈是要付出代价的。
连粉蝶圣琪也渐渐动了归家念头,可见欢场风险有多大。
我与他道别,朝对面转角的古哈斯博物馆走去。
在门口站一会,王旭就到了。
“你心情很好呀。”
我握住他的手,“我们结婚吧。”
“哗,又转变心意。”
“婚后,每天晚上说句‘亲爱的早点睡’便是一日,多么逍遥。”
王旭笑出来。
“约会甚苦,老中青三代女子都渴望被异性追求,实则苦多乐少:他明天会不会来,他的爱还在不在?主动还是被动?他忽然冷淡又该怎么办……整个世界的动力被荒废。“
“可是,其中有痛苦也有快乐,我爱上我之际你还不知道,你把我当老师,同我说,有人害你落泪,我心中酸甜苦都有,对,那人呢?”
我反问:“谁?什么人?”
王旭说:“大概要等六十岁才会再度想起他姓甚名谁。”
我沉默下来。
“与设计师谈得怎样?他是我老友之子,朋友都早婚早结果子,子女们均已出身,志一是个艺术家,工作不很专一,但光芒四射,不易找到他呢。“
我点点头,知道了。
“明天一早,我要回香港,你可要同行?”
“我手头还有一些公司合同要看。”
“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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