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知道了。
“明天一早,我要回香港,你可要同行?”
“我手头还有一些公司合同要看。”
“那也好,如果你闷,马上与我会合。”
“不是说好要退休吗。”
“公司已停止接收新合约,并且准备转让股份,其中百分之十五打算赠予老伙计。”
我静静聆听。
“有人做到八十也不累,我却后劲不继,不算好汉。”
我微微笑,“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
他伸后轻轻抚摸我面孔,“我决定做家庭男,背一个抱一个在厨房煮饭。”
他与司机携简单行李离去。
这个半生劳碌的人终于想退下来,我代他高兴。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仔细做手头工作,软件用熟了真方便,不像母亲那一代,图则参考书摊满一屋,到政府部门找资料得派一名助手整日轮候,现在工作可真事半功倍,还空出时间听音乐读新闻。
可是有人真不愿让我闲着,有人生事。
邓志一他追上来。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追紧穿着保守衣裳老土的我?
我打开门,“我是别人的未婚妻。”
他笑,“你别误会,我顺道路过找朋友聊天。”
“你打算聊什么话题?”
“请来看装修进度。”
啊,我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原来是为着公事。
“我在一个拆除的公众码头搬走许多旧木材,打算如此这般运用。”
我低头看图样,只见他在一条梁木底装上四只巨型橡皮轮子,它便成为一条四人可坐的长板凳,我笑起来。
正在开心,忽然发觉他在我身后帮我结上一条项链,我用手按住。
“这是什么?”我不想接受礼物。
一看,原来是圣琪从我手上取回转售给他前未婚妻的双翼银项链。
“咦,”我诧异。
“物归原主。”
“我自然高兴,可是,你怎么讨回?”
“婚礼取消,礼物统充退回。”
我失而复得,份外珍惜,“谢谢你。”
“你明明钟爱这件饰物,当日为何割爱?”
“圣琪不想得罪顾客。”
“君子成人之美。”
“说得我太好了。”
他看着我,“很配你;你即将振翅欲飞。”
“是,飞进育婴室。”
“看得出你与王先生感情很好。”
“我们是老夫老妻,一举手,一投足,已知道对方想些什么。”
“是一种惯性的舒适,没有意外,没有惊喜。”
我看着他,“请勿轻视细水长流宝贵感情。”
“当然不。”
我说:“你懂什么,你只会——”我住口。
“你呢,你难道没有一丝踌躇?”
我正觉尴尬,听见门铃响起。
我有第六感忽然觉得寒毛直竖。
这会是谁?
我才站起来,志一已经代我去开门。
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见大门蓬一声被人踢开,那人闪进屋内,一双血红眼睛瞪着我俩。
我退到墙角,大声吆喝:“谁?”
电光石火间我认出了她,她已从明媚女变为疯妇。
那个刁蛮未婚妻,是她找上门来!
这时的她头发打结,脸容干枯,双眼布满红丝,她穿着黑袍黑裤,挥舞手足,最可怕的是,她一手握着一管枪。
我内心叫苦。
她咬牙切齿,口角喷着白沫,“邓志一,你站出来!”
志一缓缓走近,他还算镇定,“茱莉,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我这时才知道她名叫茱莉。
“是,”她说:“我知道你在这里,邓志一,我俩是大学同学,认识了六七年,已订下婚期,你一眼看见这女子,就被她勾了走,你对不起我。“
我靠着墙,忽然觉得讽刺可笑,我不也对邓剑华说过同样的话,痛恨他见异思迁?
“邓志一,法律放纵你这种坏人,我只好亲自动手。”
邓志一缓缓走近,“你放下枪再说。”
“不要动,反正我以后再也抬不起头做人,我整天整夜听见背后有人对我发出吱吱讪笑声,我睡不着吃不下,我——”她眼泪汩汩流下。
我不出声,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邓志一哀求,“茱莉,未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请为自己设想。”
“不用多想了,”她指着我颈上银项链,“那是什么?”
茱莉忽然微笑,我知道不妙,她如果一直哭泣,我俩还有得救,此刻,她神智分明已经不清。
她举起手枪瞄准我,只听得轻轻啪一声,我左肩已经中枪,血自深洞冒出。
说时迟那时快,邓志一连忙扑到我身前保护我。
他把我拉跌在地,伏在我身上。
我又听到啪啪两声,却不觉疼痛。
邓志一轻轻说:“家亮,真对不起。”
我挣扎看向门口,只见茱莉也倒地,一脸是血,我惨叫一声,奋力抓住手提电话报警。
一队警察迅速扑至。
只有我一人神智清醒,志一与茱莉躺在血泊中昏迷。
我连声叫苦:千万别死,拜托别死。
警察报告:“三点八口径蓝星手枪,共发五弹,男子腹部中两枪,甲女左臂一枪,均无生命危险。”
“凶手呢?”
“凶手乙女瞄不准自身太阳穴,只属擦伤,震栗之余昏阙。”
我坐在一角喘气。
“三角之恋争风伤人?”
我不出声。
“小姐,即使无生命危险,也可能造成终身残疾,医院病床拥挤不堪,你们却还要添乱。”
一辆救伤车载他俩,另一辆载我。
邻居统统出来观望,我无地自容,羞愧至死,头垂到胸前,但我一直清醒。
警察为我在医院录口供。
我说:“不是你们想像那样:只是玩枪失火。”
“余小姐,你不起诉,警方亦有保护市民责任。”
“我的左臂——”
“哼,即使是擦伤,你也不见一大片皮肉血管及神经,留下疤痕不说,肌肉运作许成问题。”
“为什么不痛?”
“以后每当阴天发风,你会痛个疯,那女子为何开枪?”
“玩枪走火,以后再也不敢了。”
另一个警察走进来,“男方也讲同样的话。”
“疑凶呢?”
“她似哑巴般不出声,已召心理医生。”
“这三人可有家长?”
“他们早已成年。”
“看上去都像十多岁。”
“他们现在似乎已互相谅解。”
谅解?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我只通知圣琪一人。
圣琪一走近病房便倒抽一口冷气。
她坐到我身边,让我靠住她肩膀,抱住我的头,“发生什么事?”
我不出声。
实在太过羞愧,难以启齿。
“把我当心理医生,慢慢说。”
我抱着她的腰,“我没有生命危险。”
“王旭在哪里?”
“千万别告诉王旭。”
圣琪何等聪敏,她立刻说:“是因为有别的男人。”
我缓缓把事情告诉她。
圣琪变色,“就是我店里遇见那个刁蛮女?真看不出来,原来事情因我而起。”
“不,圣琪,他是我的设计师。”
“我以为我才是魔女,家亮,你真瞎了眼,我遭遇虽奇,却不致有人对我动刀动枪,我服了你。”
我不寒而栗。
“医生说你地复元,你别担心,有我陪你。”
我问:“她从何处得到武器?”
“你有四十五美元吗,只需到船街站十分钟,就有人向你兜售,如果要假证件,则往舰街,药物,在小艇路。”
“你都知道。”
“她一定很爱他”圣琪说:“我,我还是爱自己多一点。”
是吗,可是她口口声声说因为无法抬起头做人……我叹气,这时还说什么我是人非,要不循法律起诉,要不噤声。
圣琪说:“那样大情大圣,我自愧不如。”
我们不停唏嘘。
这是医生进来,“余小姐,邓先生想见你。”
我摇头又摆手,“我以后都不想再见这个人。”
医生点点头,“警方问你可有话想说?”
“我的好朋友在这里,我只想出院。”
护士说:“你出院后得每天回来复诊。”
“没问题。”
“那你随时可以离去。”
心理医生放下名片,他姓阮。
圣琪忽然问:“另外一名女伤者呢?”
“她已转往精神科。”
圣琪又问:“她的家人——”
“奇怪,你们都没有家人。”
圣琪苦笑,“均没好好做人,亲友都离得远远。”
医生拍拍我腿部,“以后扬名立万,他们又会回心转意。”
圣琪头一个笑出来。
那年轻医生留意圣琪音容,似不愿离去,直至他的传呼机响起。
他说:“他着迷了。”
圣琪说:“我们出院吧,你暂时到我家住。”
“你家装修似妓院,我不去。”
“你当心我掌你嘴。”
结果圣琪搬到我家陪我。
开门进屋,圣琪说:“这就是血案现场,这间小公寓,不知历劫多少奇事,假如墙会说话,它的故事一定动听。”
地上却没有血迹,家俱全放在原处,一室消毒药水味。
我好生感激,“圣琪,你派人来收拾过了。”
“不成敬意。”
“不好意思,叫你看到一团糟。”
“鉴证科人员昨日才把现场归还,我找清洁公司,他们说,苍蝇已闻血而至,再不处理,更生蛆虫。”
我打冷颤。
“家亮,真不知我与你,谁比谁更勇敢。”
她接动电话录音,王旭声音传来:“家亮,好几天找不到你,人在何处?这样野,谁敢娶你?”
我没好气,“他自己走得影踪全无,还怪我。”
这时王旭声音又传来:“家亮,家亮。”
我取起电话,忍不住落泪,“你在哪里?”
“哎呀,恶人先告状。”
“你什么时候回来?”
“有点急事,延迟三日可批准?”
“不批,我等你回来注册结婚。”
“哈哈哈哈哈。”
“听到没有?”
“有一件事……邓志一忽然向我辞工,你们俩为装修闹意见?他不干了。”
我轻轻说:“我自己做得更好。”
“可是你没有时间。”
“我自有计划。”
“三天后我就退休,我俩亲自动手好了。”
我向他道别。
圣琪抚摸手臂,“好肉麻,家亮,我自叹不如。”
我说:“所以要结婚呀。”
“经过此劫,你一切顺利了?”
回到医院复诊,伤口结过缝合,像一只眼睛。
“余小姐,你需做物理治疗,如嫌伤口显突,可做矫形。”
医生叫我做几个姿势,我的左手不能屈至身后,也不能撑腰,功能只剩下一半左右。
“这需要一寸一寸练回。”
我缓缓穿回衣服,病去如抽丝,起码要一年半载。
“你的姐姐呢,”他忽然问:“她今日没陪你?”
我没有回答,抬起头看住他。
他说:“我叫阮轩,驻院外科医生,独身,从没结过或订过婚,亦无子女,身家清白,渴望有一个美丽女伴。”
我笑,“非要那样美貌吗?”
阮医生一本正经说:“差一分亦不可,况且,余小姐你此刻心情欠佳,我也不方便追求你。”
他有幽默感,这是很难得的优点。
我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说我想约会她。”
“你是外科医生,你没有私人时间,不能随传随到。”
“她会明白,她性格成熟。”
我讶异,“你知道得不少呀。”
“你俩处变不惊,决非娇纵弱女。”
“我替你把名片交给她,对了,邓志一如何?”
“他已出院,听说回亚洲疗伤去了,他始终没见到你?”
我摇摇头,“那女子呢?”
“她仍在精神病院。”他欲言还休。
“这么久?她有否开口说话?”
“她只有一个动作,把手指屈成开枪那样,瞄准了护理人员,然后,嘴里轻轻说‘啪”!“
我身上鸡皮疙瘩都爬起来。
“院方终于寻到她亲人,他们来看过她。”
“有痊愈希望吗?”
阮医生说:“她的主诊医生很有信心。”
我吁出一口气,“为什么她会有如此激烈反应?”
“因人而异,说不定你的创伤一般深,只是不表现出来。”
他送我到门口,“记得——”
我点点头。
回家我把名片交给圣琪。
圣琪摇头,“我不考虑同这种刻板的人在一起。”
“世上百分之九十五人口都有份正经工作,朝起晚息。”
“是,三十岁结婚,四十岁生子,五十岁退休,看着子女自大学出来找工作,循环演出生活。
一代继一代,愚公移山,精卫填海。“
“枯燥啊。”
她说下去:“每日七时起床打点孩子书包及午餐,一边丈夫大声问:”我那套条子西装自洗衣店取回没有?下星期表弟结婚,你去准备礼物,不可失礼,老妈气喘,想吃燕窝,还有,妹妹英文只得八十二分,你救救她‘……“
“家亮,我们已到了旁徨路口,需要作出抉择,我决定自由自在下去。”
“六十岁时呢?”
“与你的子女调笑。”
“那怎么一样。”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对小医生说,我野性难驯,皮相虽佳,毫无灵魂。”
我说:“圣琪,我的家永远是你的家。”
“别说得那么伟大,眼前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我看着她,我要小心。
圣琪最会出难题。
她轻轻问:“你还记得那个老犹太?”
我点头,“他叫赫左,你与他尚有来往?”
“家亮,他年老体弱,已在弥留状态。”
“最近你见过他?”
圣琪点头,“他叫律师找我,我见过他,他向我道出最后愿望。”
“那又是什么事?”
“他说,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在上海大剧院带座,曾经观赏过梅花歌舞团表演。”
“嗯,”我说:“那好像是一个脱衣舞团。”
“不,我做过资料搜集,那不过是歌舞团。”
“赫左对表演印象深刻?”
“是,他希望再看一次。”
“多么奇怪的愿望。”
“他说,他爱上其中一对女演员,叫桂花香及桂花白。”
“好漂亮的名字。”
“她们只与他说了三句话,他便给看场赶走,指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至少六十多年,他念念不忘。”
“那也容易,你找艺员来演一场给他看好了。”
“他不想看职业艺人表演。”圣琪踌躇。
我这时才听出话中有因,“那又该怎么办?”
“他的意思是,由我们姐妹俩客串一场,大约五分钟,重酬。”
我张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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