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悠然的乐曲嘎然而止,金珠眼睛一瞪,在那边厢忍俊不禁的神情中,忍不住大喊起来:“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叶布舒——我恨你!!你就咒吧!若真是生不出儿子,我跟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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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次面对雪景,都会让她想起那些前尘旧事。睿德斋外偷听到的噩耗,燕赤阁里含泪离去的男子,巍峨素裹的午门,泪湿盖头的舒云阁,凤凰楼下的再失,父亲的离世,继踵而至的清算,藏身的子爵府、擅闯的宗人府、接下来的送走她前世的男爵府
那一切似乎无一列外,发生在让人感到萧瑟的冬季。如今的冬季,她已拖胎换骨,成了一个“新”的生命,本该庆幸劫难逃生。可是除了丈夫和女儿还在身边。她最爱的亲人都已经离她而去。白茫茫的大地,真是好凄厉,好干净!
忍不住就伤感起来,风语轩的窗户,再度被她大大打开。从她坐的这个位置,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内院的舒云阁——那个装满了她前半生的回忆之地。
挤在炕头听故事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赖在四爷府没完没了的捣腾,仿佛就在昨天。阿玛派来“劝归”的人一拨又一拨,那愁眉苦脸的模样,至今还在眼前晃。可是,那些家奴,除了苏克萨哈,也都不在人世了。
那位曾经权倾一时的王,调遣兵符,号令天下,尊贵得在天子面前免跪,特殊得在府邸接见朝臣,可是他却不敢将淘气的女儿绑回府去。
时至今日,才能偷偷揣测他的苦心。摄政王的女儿能有一个真心的朋友,真心的“兄弟”,对于这个深知高处不胜寒的王来说,是多么值得欣慰的事。纵然腻得过了头,让他感到有失体统,却小心翼翼替女儿维护着这份情谊,不敢有过激的行为,唯恐将之破坏殆尽。
作为一位“王”,他无法看好叶布舒这个态度不明朗的“臣”,可是,为人父母的心,和“伯乐”的挑剔大相径庭。一旦木已成舟,当初那不被看好的“臣”就变成了半子。死活和他捆在了一起。于是他营造出了一个颇受争议的敌对氛围。用自己的孤独换来了下一代的一线生机。
静静的遥望舒云阁,就好像能听到李福顺那颤巍巍的请求,和看到父亲那张七窍生烟的脸庞,以及等待着她的——面壁。
睿德斋,此时已是一片废墟中的一角,龙椅稳架在瓦砾之上,母仪天下的歌颂,在废墟上空轰鸣,这一切多可笑!多可悲!多可恨!
忽然之间,内心的仇恨,战胜了她本性的善良,一丝邪恶的念头在心间盘旋。就像父亲饲养的三千大雕,黑压压的陡然腾空而起,将她的理智屏蔽。就算九王世家已经没落,要报仇难于登天,她也欲让祸首们,尝一尝什么叫做“疼痛”!
三日之后,为了尽一个做媳妇的本分,这位不太正宗的媳妇再次执拗的随着上朝的爷,早早起了身。前往紫禁城慈宁宫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看似淡然,不过却难掩藏在眼底的欣喜。她这个“皇额娘”难当,在宫里不是什么秘密,一句俗语——“费力不讨好”就能明明白白的将她近年来的境况诉请。
被废的皇后,确实如她儿子所说一般,骄横跋扈,难以相处。她为了帮这个博尔济吉特氏的正牌皇后,争取应有的权益和宠幸的机会,曾经和儿子闹得不可开交,使母子间的矛盾进一步加剧。
可是在儿子执意废后之后。这位被废为妃的皇后,连照面都不来跟她打了。颇有迁怒于她的架势。这么几个回合下来,儿子、媳妇都得罪了。她心里的凄苦,不说也罢。
未曾想到金珠会一个劲儿的往上凑。此时皇太后倒是感到这位“偏角”的媳妇挺傻气,也挺贴心的。敢情她是横竖没发现她的“婆婆”对她有点忌讳,这脑袋瓜似乎简单得很呐?!
皇太后那封冻已久的心底,倒也挺暖乎的,待金珠问了安之后,便让苏摩尔准备了不少补品,算是奖励奖励她的孝心。
临了,疑人多虑的太后“不经意”的问起了金珠爱吃什么点心,要不要尝尝嬷嬷拿手的“奶子酥”什么的。
金珠落落大方的一笑:“回皇太后的话,臣妾不太爱吃奶制品,这不心里闷得慌吗!若是太后不嫌媳妇嘴馋,臣妾倒是想讨盒梅子来尝!”
“噢?从来不爱吃奶制品?是有了身子才这样的吗?”皇太后似笑非笑的一抬手,召了苏摩尔过来。
“回太后的话儿,臣妾在西藏连酥油茶的味儿都受不了,应该是天生不爱这些闷人的味道吧!”金珠的神情无疑是回了娘家一般自在,跟皇太后对话,虽然有礼有节,却不乏亲热劲儿。
这位孤独的皇太后,若有若无的感到了一丝高兴,听罢她的回话,更是再次放宽了心:“苏摩尔,去将顺天府府尹上次送来的乌梅,给四福晋尝尝鲜!”
苏摩尔闻言,忙不迭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临了又让皇太后给叫住了:“苏摩尔,这样吧!让储物库的再给四福晋多装几盒,待会好一并带回府去!”
“是!奴婢知道了!”
眼见着苏摩尔笑意盈盈的走远,金珠谢了恩之后,便关切的看了看皇太后,莞尔,露出了不解的神情:“怪了,臣妾上次离宫时,皇太后的气色不是大有好转吗?为什么——”
【第九十三章 良人温**】
“怎么了?!难道哀家看起来脸色很糟糕?!”皇太后顿时有些懵懂的抬手抚了抚脸。
“不不不!是臣妾得意忘形,胡言乱语!皇太后吉人自有天相,只会越来越好,这么能越来越糟!!”金珠呆头呆脑的言及于此,抡圆了眼睛一愣,随即抬手捂住了嘴,一副失言的模样。
皇太后轻蹙起了眉头,不耐烦的将手一摆,示意金珠宽心,也意在催促她继续说。想听一听看这个“笨媳妇”口里的实话。
皇室母子俩的关系,近来依旧僵持不下。福临又不知收敛的将董鄂氏捧上了天,再则董鄂氏生下了四皇子后,她那个糊涂儿子,更是摸不着北了,如此境况,皇太后自知气色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阿谀奉承听得厌倦了,倒是很在意别人眼中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要说这些纷扰,也是皇太后自找的,董鄂氏有心化解婆媳间的隔阂,时不时的来给她请请安,问候问候什么的。更甚两头着边儿,为母子俩在对方跟前儿说好话儿,很有一副贤媳的架势。可是皇太后偏就不领她的情。
兴许,是因为最初的印象一。旦形成,便很难再改变了。早在这个儿媳妇还是皇太后的侄媳妇时,皇太后便对董鄂氏没什么好感。如今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是枉然。
按宫里的规矩,命妇得轮流进宫。侍奉太后。自然而然也轮到了这位十一阿哥的侧福晋董鄂氏。谁料,她在宫里行走的日子不长,闹出的动静可得不小。皇太后渐渐有所察觉,继而胆战心惊的发现,她竟然将福临的魂儿都勾跑了。
皇家不怕有绯闻,也不怕绯闻。属实,说白点,事主是皇上,即使被抓jian在床,也得看那“抓jian的”是谁,若是皇太后、皇后,这不过就是个家事,最多数落数落他“伤风败俗”,不过寥寥。
但独独就怕一个“闹”字。事情一旦曝光,被宣扬了出。去。那就是货真价实的皇室丑闻,再过上几百年,几千年,都是一个话柄。
显然皇太后打算由自己,来做这个“抓jian的人”,这对。她儿子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再则,她作为一个母亲,一国的皇太后,无法在窥见到这个苗头后,听之任之。必然有所动作。
福临面对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娘,他无所遁形的。成为了那个翻不出五指山的猴儿。皇太后作为过来人定睛一瞧,一切都明白了。
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福临这个跟头多半都栽定了。那流转在他眼中的爱恋,追随着董鄂氏的一举一动,收藏着她的一眸一笑,泄露了他自以为不为人知却显而易见的秘密。看来她这个“风流”儿子,并不是闹着玩儿的,这结果比料想的还糟糕,皇太后的心都凉了。
作为一个阅历丰富的过来人,她深知绯闻的厉害,早在多年以前,她便用女人一生中最后一线芳华,闹出了一段“情”,继而跌破众人眼镜的将其诏告天下。
这一份“情”,掺杂了多少政治意图不言而喻,更别说那“公告”含了多重的策略性,其最终目的,为的都是那至高无上的坐榻。可是,当福临坐稳这张椅子之后,她却沮丧的发现,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哪怕她花上毕生的精力,也不能将那一段历史抹去。
对多尔衮的清算,由她和济尔哈郎共同操刀,完成得可谓非常漂亮。既得了这位勋旧大臣的好感,又扫清了福临亲政道路上最大的障碍。
多尔衮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的丰功伟绩,跟他华丽的坟墓同出一辙,轰然倒塌。随着对其党羽的残酷打击,冤假错案堆积如山,政敌们一个个被株连九族,抄家法办。她无暇自省和愧疚,欣然的迎来了福临亲政的坦途。
朝臣们在明在暗都不敢再提及“多尔衮”以及任何与“多尔衮”三个字有关的事。可是,不管她怎么折腾,嘎然而止的仅限于皇宫内的闲言碎语,民间的打油诗,唱得仍旧热闹。她的名声就是一双面子光鲜,里子破败的小鞋,穿着舒不舒坦,脚被夹得多痛,只有她自己最明白。
从政治上来说,她成功了。从名誉上来说,除了宗人府消除了这段历史,为她保留了百年归去后的名节,她还挽回了些什么?
福临和董鄂氏这偏离航道的孽恋,让她心有余悸的想起了往事。当年的丑闻还历历在目,好似永远都消散不干净,如今福临又来凑热闹,这无疑是乱上添乱。将皇太后的生活埋葬在了烦恼的园地。
为了阻止事态发展,她当即打算取消命妇入宫的规定。想通过“隔离”来迫使俩人分离。不过她的这一项“英明”的决定,还没来得及出台,便被迅速恶化的事态,终止了。老十一听到了风声,赶来兴师问罪,继而
思绪扑腾到这儿,无边无尽的烦恼,蜂涌而至,再也无力继续下去。皇太后难掩她的疲惫,深深的吸了口气,抬手抚着眉心,闭上双眸调整那糟糕的情绪。
沉默了良久的金珠,好整以暇的仔细欣赏着她脸上的疲态。忍不住暗自讥讽:自作孽不可活,坏事做得多,我看你下半辈子怎么睡得着!
“金珠——”
“恩!”皇太后突然开口,把金珠给吓了一大跳。慌乱中,不禁拖口应答到,旦见皇太后还未睁眼,只是若有所思的唤了她一声,金珠快速的扇了扇睫毛,一颗心放稳了。
听罢金珠那不伦不类,没规没矩的回话,皇太后竟然怔怔的合目笑了,心里不免嘀咕起来:敢情叶布舒这个媳妇果然是有点傻,好端端的,怎么一惊一乍的。
皇家不怕媳妇傻,就怕媳妇精,皇太后心情颇好的开口说到:“行走在宫里的这些人吧,个个都是人精,难有说实话的主儿。今儿,你就给哀家好好说说实贴话,哀家是哪儿看着不对劲儿!”
说话间皇太后依旧未睁眼,她轻轻拧着眉头,将眼闭得更紧了。金珠扬起眉梢,偷偷一瞄。估摸这是太后唯恐自己眼露精光,让人不敢说“实话”吧?!
殊不知“实话”酝酿已久,从何而来的“不敢”!金珠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带着若有似无的担忧开了口:“这——这——”
“有什么好为难的,不过就当是娘俩私下唠唠而已,说吧!”皇太后单手撑着炕桌,支起微微偏着的头来,露出了一副准备唠唠家常的模样。
金珠垂下眼帘掂量了一番,火候看来也差不多了,再支吾下去,就会适得其反。带着一丝缺心眼的味道,她认认真真的开了口:“回皇太后的话,臣妾瞧着吧,太后确实气色不佳,但吃药进补恐怕都无效,像是跟什么相生相克,有些玄妙!”
这话非同小可,让中途折返而回的苏摩尔惊得一震,在门边不敢动了。她本是想询问主子要不要留四福晋用膳,正好她往储物库会经过御膳房,若是主子有意,便好早早差人准备。
可是四福晋那让人生畏的话,绊住了她的脚步。唯恐惹祸上身,她不动声色的悄然退下了。深宫行走几十年,苏摩尔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本事,装聋作哑的最高境界,便是“真的——不知道”!
“什么玄妙!”皇太后顷刻张开了眼来,惊异的问到:“说清楚一点!!”
人一旦心里没了寄托,便会逐渐退化,就如“丧偶”期间的叶布舒,也如母子不合的皇太后。她早年的精明厉害,虽然还剩着煞有介事的一副骨骼,却已被母子不合引发的心力交瘁,啃食了皮肉。
跨过了四十的坎儿,每向天命年迈近一步,她便越发容易回忆旧事。曾经无暇自省的旧账,渐渐堆积如山。早年的从容,被越来越频繁的噩梦,打破、龟裂。她这一生做过些什么事,负过那些人,她自己太清楚了。
“报应”二字,在噩梦里厉声吼叫,惊醒的凌晨,孤独无依,冷汗淋漓。晨曦在哪里?!等待她的,只有尴尬的现况,母子反目的悲情,和对人生历程置疑的凄苦。
从盛京,到北京。从太宗,到摄政王,再到她的儿子福临。虽然她见证了满清开国的历程。也以一个外戚人的身份,“无私”的将青春和一切献给了爱新觉罗的家业。
可是不管她是妃子还是情人,亦或母亲。始终只是爱新觉罗男人们生命中的一个配角。太宗,对她不冷不热;多尔衮,悬崖勒马不甘被困;儿子,与之反目成仇,亲情决裂。她不但是配角,甚至还是个反角。她的一生,在“母子反目”这一栏上,郑重的被打上了失败的标签。
所有不遗余力的努力,都被这标签全盘否决了。她开始为母子不和找各种各样的客观原因。责备死去的多尔衮,责备董鄂妃,也责备与她观念向左,支持福临变革的大臣。她怀疑朝堂上的人,怀疑内廷里的人,怀疑有可能的“一切人等”,因为她需要这个平衡。
她的内心世界,此时就像金珠为她讲的那个关于佛教的小故事一样。——“风吹树叶动,非风动,亦非树叶在动,乃为人心所动。所以心不动,则风不动,树叶亦不动”
皇太后并不老,也不糊涂,只是经不起恰如其分的拨弄,她那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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