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罪该万死!老五这么喜欢胡闹,臣最初以为他在开玩笑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叶布舒的心里像破了个巨大的洞,凄凉的风不断从缺口涌入他的身体中,那无边的悲戚就像是开闸的潮水,那悔不当初的愧疚,就像是滚滚泛滥的黄河,这浪涛千尺的夹击和拍打将他这颗尖利的岩石,瞬间打磨得光滑,除了认罪和谢罪,他对其他事不再有坚持和主张。
那悲情的一句句“臣罪该万死”,既是在向皇上认罪,又是在向硕塞的阴灵谢罪。他甚至希望皇上能勃然大怒让他挨上五十杖罚,好让他通过身体的疼痛来缓解内心巨大的哀伤。
“你走了半年有余,若不是拖拖拉拉早就该返京了!你说朝廷埋没你,勋旧大臣和皇额娘打压你!可是五哥没得罪你吧!你为什么不接到消息就返京!!”
福临大步流星走到他的跟前,一掌将他推倒在地。抚着跪得麻木的小腿,叶布舒的心房阵阵收缩,他就着躺倒在地的姿势,若有所思的望着皇上,在皇上那奔泻着眼泪的面容,和充满埋怨的话语里,惊觉他对硕塞之死的个中玄机,似乎有所知晓。
他立刻翻身而起,工工整整的打了个千说到:“皇上,臣有罪,请您赐罚!但是臣恳请皇上不要悲伤过度,人非神祇难逃轮回、生老病死——”这一试探果然得来了他想要的结果,皇上稍稍一愣,随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闭嘴!这些泛泛之言,朕不要听!”福临抹了把泪,跌坐在一旁的椅中,眼神涣散的失了焦距:“‘生老病死’!!四哥,这是你最大的缺点,但也你的优点!五哥什么都明明白白跟朕说,不但要说,他还会迫着朕做,咱们曾被他扰得不胜其烦,还记得吗?!可你呢”福临陷入回忆中,止不住的掉起了泪来:“你就会说‘臣不曾这么说过’!扯淡!尽是跟朕瞎扯淡!!”
叶布舒凄凉泪下,他不但从皇上的话中获知了重要的情报,更被他的话鞭笞得血肉模糊。皇上说得不假,以硕塞精明的性情,却不惜直言不讳的尽忠职守,他纵然避得开栽赃陷害,却难逃除之而后快的毒计。与之相比,他这个做哥哥的,一味的退缩推搪,逃避责任,简直无颜见列祖列宗。
心酸的叩下首去,叶布舒无限悲凉的抽泣起来:“臣是个混蛋!臣胆小怕事、贪生怕死!臣对不住咱大清朝、对不住皇上,更对不住老五,臣甚至也对不起东莪,臣活着就是个耻辱!!皇上,您就赐臣一死吧!!臣恳请您将穆丹收为义女,让她在您身边长大,将来您帮臣替她张罗个好去处,臣也就知足了!!”
福临转动着眼珠,流转在灵柩和叶布舒之间,忽然嘴一瘪两行清泪滑落,一拍扶手跳起来大喝到:“你放屁!到现在还跟朕瞎扯淡!朕要你活着!活着!你懂吗?!你们都一个个去了,难道要朕真的做个孤家寡人!”
叶布舒埋首在地藏着夺眶而出的眼泪,那紧紧握着的拳头,被坚硬的扳指压出了一道淤青,在硕塞的灵柩前,他感到无比的愧疚,对国、对家、对兄弟,他都不称职,这种感觉,在面对五弟的遗体,和九弟的声讨时,洪钟一般在他的头中轰鸣,让他快要失控的尖啸。
“勒克德浑走了、五哥也走了、朕心里有多慌张你知道吗?!当初皇额娘让你娶淑惠,朕觉得这不乏是个好机会,本想借此平息她对你的怒气,也好让朕有个理由晋升你的爵位,可是你偏偏就那么犟,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好了,你成了酒鬼整天不务正业,好不容易面对清醒的你,竟是在五哥的灵堂上!”
“皇上——”
“你别说话!听朕说!!丧事办完,你官复原爵,立即复始早朝,参加议政!”
“什么!!”没想到皇上话锋一转,竟然谈起了公事,叶布舒立刻抹了抹泪抬起头来:“皇上、您到底还是要赐臣一死吗?!”
“胡说!朕让你立刻回朝上任,怎么会是要你死!”
“您让臣在老五过世后立刻补他的空缺,进入议政王议会,这妥当吗?!
“这有什么不妥当的?!”
“皇上一直埋怨臣未能做到对您直言不讳,那么臣今日就借着有老五陪同,跟皇上直白一次。臣听皇上的口气,对老五的病亡似乎很不了然,臣想知道皇上到底是怎么看的?”
福临一愣,哑言了。他在混沌和清醒之间急速的徘徊,像是在努力组合脑海里的线索和片段。莞尔,他垂头丧气的摇了摇头:“不,正因为朕感到蹊跷,所以才埋怨你!朕的看法也就这么多,若是一清二楚,又怎么会让五哥躺在这儿!!”
说完,他极度沮丧的扶着灵柩呆滞了,叶布舒站起了身来,揉了揉麻痹的双腿也走到了灵柩旁,凝视着那永远不会再笑闹的硕塞,陷入了沉默的哀思。
莞尔,福临缓缓丢出个话题,将叶布舒震在了那里,不敢接话更不敢冒失的出口辩解。
“朕埋怨你,是因为你有你的方式和能力,在危机中不但能自保,还能保护别人!拦截英亲王的兵卒暴尸荒野,这事儿你不会不知情吧?!这些兵卒是谁的人,朕的心里很清楚,是谁作为好事者将已掩埋的尸首挖出来抬到宗人府滋事,朕也有数!不过,恐怕四哥你才是最有数的人吧!”
福临偏过头去瞄了哑口无言的叶布舒一眼,吸了吸鼻子接着说:“连朕都替硕塞捏了把汗,唯恐他过不了这一关。不想,竟然出现了倒戈者,直将矛头掉转了回去,杀了始作俑者一个措手不及!于是,这挑起事端的人为了自保,只好偃旗息鼓竭力平息了此事。”
皇上语落,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叶布舒眼一闭,豁出去般怔怔的开了口:“皇上英明!”
“你不想跟朕解释一下嘛?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儿,你倒安安稳稳的躲在幕后,真是高招!既救了五哥又保全了你自己!”
“皇上明鉴,臣没什么高招,只是听闻有狼来进犯,就放了几条狗,帮弟弟将上门来的狼赶了回去!”
“好个有狼来进犯!同朝为官你能将人家比喻成狼!朕若是将这话放出去,就有你受的了!”
“皇上,您这不是在折腾臣吗?!”
“你刚才痛哭流涕说那些话都不算数了是不是?朕就是在折腾你!要朕杀了你,没这么便宜的事儿!你既然死都不怕,让你进议政王议会有什么可怕的?!”
“皇上有所不知,臣的幼女尚且年幼,还需——”
“你不过是担心有什么不测穆丹无人照顾,那朕就应了你的请求,收她做义女!但你的身份特殊和多尔衮有过瓜葛,朕直接收穆丹颇有不妥!先将她过继给五哥吧,在这档上也说得过去,就当是你这个当哥哥的为了吊念兄弟吧!然后再正正经经封个公主给她做!将来不管你在朝中如何,断然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朕会将她当成亲身女儿一般对待!如何?”
叶布舒愕然的瞪大了眼,脑海中陡然塞满了混乱的思绪,转动不过来,他眨巴着眼,不经意扫到了硕塞那苍白的脸庞,忽然之间一记重磅敲在后脑,他被愧疚和自责扼住了喉咙。一弹箭袖,头脑发热的他打了个千跪在了地上:“臣叶布舒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万岁!”
福临深深的俯视着他,铿锵说到:“叶布舒,朕命你官复原爵,接管硕塞生前负责的宗人府,以及西藏圣僧的诸多事宜!”
【第一百二十六章 西藏?!】
凝视着硕塞的灵柩,叶布舒渐渐清醒了过来。皇上前来吊念时说过的话慢慢在他脑海中回放。皇上指责了他什么,又点破了他什么,还委任了他什么以及,提到了西藏?!
硕塞临终前紧紧拽着他的手,留下的遗言,瞬间与之相互碰撞,“嚓嚓”冒出了火花。
“四哥,我对不起你,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模样,我宁愿想个更万全的法子来帮你我吊着一口气不敢落,就是怕一旦闭了眼,一切便不可挽回了四哥!此事关系重大,你一定得应承我,如果皇上将我的职务交给你代管,你要全盘接下,特别是关于西藏的问题,你要放在心上!西藏的事宜我负责已久,那关系到王朝对西藏的统治和管理,你一定要将此事接替下去!把西藏管好!行吗?!”
这一番话携着贤王陨落的哀伤,和对兄弟的无尽缅怀,从叶布舒的耳道轰隆隆穿过。皇上的委任历历在耳,与其交织纠缠,拥堵得一片混杂。他渐渐明白了硕塞的意图,更多的眼泪无声的淌下了脸庞。
硕塞料到倘若他有什么不测,皇上便会在极短的时间中,抓住机会移交重要事务,以防被勋旧大臣和太后抢先。于是才会一封又一封的信催促着自己返京。他拼命留着一口气在,是为了确保他和皇上想要的人,能及时赶到。
叶布舒黯然神伤的抚着额。头,为这悲情的意图感到剜心一般的疼痛:硕塞像枯木一般顽强的活着,是在等着他的四哥赶上这一班车。
至此,他这个做兄长的窥见到硕。塞对太后隐藏了很久的抵触之意。举足轻重的宗人府和西藏事宜,倘若能直接由宗兄接手,在硕塞的眼中不但是理所应当的事,更是不容许外姓人染指的大事,他必然会竭尽全力的争取。
不仅如此,他对清算多尔衮的。政治行为态度极其冷淡的原因,也浮出了水面。这种让人齿寒的清算,到底是风华正茂的皇太后在主持还是时年十三岁的幼帝,这在家族里是个公开的秘密。
对于他来说,皇太后是外人,摄政王才是爱新觉罗。的成员,不管他犯了多严重的罪,也轮不到一个外姓的女人来“清理门户”。
这种清算已经严重违反了他的信条,危害到了家。族的荣誉。他断然无法大力追捧,只能做到敷衍了事。就单凭这一点,就奠定了他英年早逝的险恶根基。
叶布舒念想至此,眼中堵塞起了杀机,他的兄弟,。他的妻,他的仕途,他的际遇,哪一样不是断送在这个女人手里。
可是转念间,他。又乏力的颓丧了,如今大局已定,皇太后的拥护者摆明了也是爱新觉罗家的成员。那些勋旧大臣,他们战功显赫,侍奉过两代甚至三代皇帝,你能将他们统统扳倒吗?亦或擒贼先擒王,将皇太后暗杀于后宫?!
且不说成功与否,这必然会引起朝中出现混乱的局面,让觊觎者有机可趁,借机分裂内部以期达到称霸篡谋的目的。这恐怕就是让叱咤风云的摄政王甘愿屈居人下的重大缘故吧!
在硕塞灯尽油枯之时,他不遗余力维护的是家族的利益,惦念的却是王朝的未来,他没有留下其他的遗言,难道这个贤德的亲王,当真将一生的热忱都奉献给了国家,除此之外,他别无牵挂了?!
叶布舒紧锁眉头,被纷乱的思绪及疯狂奔走的情绪撕裂,硕塞说的每一个字都回响在他的脑海里,忽然之间,那重复了多次的——西藏,蜂拥起舞,搅得他晕眩。
他陡然一震,为什么硕塞反复的提到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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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布舒坐在书房中展开了硕塞生前留下的公文,企图从中获取答案。那呈长的卷宗,一个个刚劲的篆体,让他时不时酸了鼻腔,也时不时陷入了对兄弟英灵的追思里。
“从定都北京后,我大清与西藏地方的联系更加频繁,西藏的执政者蒙古固始汗,派其子多尔济**巴图尔台吉到北京,上书皇上,表示对大清政府的谕旨‘无不奉命’”
“自此之后,蒙古和硕特部汗王与西藏地方宗教首领几乎年年必遣使莅京,通贡不绝,我大清朝也给予了丰厚回赐,双边关系得到了良好拓展。”
“为了进一步加强同中央政权的政治联系,固始汗还奏明皇上,说‘**喇嘛功德甚大,请延至京师,令其讽诵**,以资福佑。’”
“于此同时,五世**喇嘛接受了我大清的邀请,至此西藏的军事政权和宗教政权均有向我大清俯首称臣之势,基本完成了我大清对西藏的掌控。”
“顺治九年,**喇嘛带领大批随从起程,当年年底到达北京。皇上再南苑以狩猎的形式,不拘礼节地迎接会见了他,不但“赐坐,赐宴,待以殊礼”。另外还赏给金、银、大缎、珠宝、玉器等大量礼品。五世**喇嘛进呈了珊瑚、琥珀、青金石念珠、氆氇、马匹、羔皮等千件贡礼。”
“**喇嘛留京两个月期间,应邀两次进皇宫参加了顺治帝专门为之举行的盛大国宴,还参加了一些满族亲王、蒙古汗王举行的宴会,先后进行了一系列的佛事活动。”
“并特此为专程自大漠南北、山西五台山赶到北京的蒙古科尔沁秉图王及汉族僧侣,及成百数千人讲经传授各种法戒,撰写启请、发愿、赞颂及祭祀析愿文等等,所接受的礼金、各类礼品、法器以及各阶层馈赠的不可胜数。”
“顺治十年、年初,皇上派官员赶到代噶(今内蒙凉城),赐给五世**喇嘛金册金印,封他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恒喇**喇嘛”。自此,我大清政府正式确认了**喇嘛在蒙藏地区的宗教领袖地位,历辈**喇嘛经过中央政府的册封遂成为制度”
“与此同时,皇上委派我进藏,给固始汗赉送以汉、满、藏三体文字写成的金册金印,封固始汗为“遵行文义敏慧顾实汗”,承认他的统治藏族地区的汗王的地位。此次册封,对新建立的甘丹颇章政权的巩固起了重要的作用。”
“顺治十一年,固始汗病危,诸子有争位之势,相持不下,西藏局势紧张,急需缓解——”
卷宗至此没了下文。叶布舒心头一紧,紧咬起了牙关。记录到此,硕塞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那未完结的国家大事,被转由交到了他这个逃避了半辈子的哥哥手头,涌上心间的抽痛令他紧紧握着卷宗,留下了自责的眼泪。
虽然在这纯公事话的记载里,他什么玄妙也未发现,不过一种新的感觉在心间诞生了,他已失去了人生的伴侣,如行尸走肉的在自我麻痹中荒度了太多时光,如今他又痛失了兄弟,在硕塞那一丝不苟的卷宗里,他再一次感到无颜见祖宗的羞愧和尴尬。
他的这一生都在忙着演戏,忙着偷生,根本谈不上“负责”两个字。父辈打下的江山需要维护巩固,一代代承接下去,这并不只是皇上一个人的责任。
作为爱新觉罗的子孙后代,他责无旁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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