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亭建立在湖泊边,假山高处,台阶极巧妙的融合进了假山里。
冯姨娘先行,淑雅与周姨娘相搀,拾阶而上。点点的青苔星布,淑雅道:“姐姐小心点。走着可是滑。”
周姨娘一笑,目光平和且亲切。
长风亭其实也就是个四面通透的凉亭,适用于夏日乘凉,此时丫鬟们已是用透气的竹帘遮挡住了,防着主子们被蚊虫叮咬了,若是想要看风景,再卷起来便是了。
淑雅第二次站在这个地方,不由得感慨,想当年这里刚修建好的时候,王夫人曾经请过世家太太来此,淑雅跟着来了一回,上次来时是做客,这次周姨娘推了一下淑雅:“想什么呢。”
淑雅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将目光转到了亭内摆着的精美食物上。
冯姨娘对淑雅招手道:“妹妹快来坐着。”
淑雅笑着松开了周姨娘到冯姨娘的身边坐下。冯姨娘看着桌上摆着的八道点心,随手夹了一个山药糕咬了一口,对淑雅道:“你也尝尝,我吃着还行。”
淑雅夹了一个在嘴里吃了一口,发现是枣泥馅的,吃在嘴里略略清甜。周姨娘夹了鸡油卷,冯姨娘看着桌上的点心道:“总算今天没糊弄我。”
管家婆娘站在凉亭外道:“姨娘,你说这话可真真要打奴婢的嘴了,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糊弄你。”
冯姨娘嗤笑,也不言语,拿了桌上的金华酒给淑雅与周姨娘一人倒了一杯,举着杯子道:“来,今儿就庆咱们的连妹妹!”
淑雅忙举杯,三人喝了一杯,冯姨娘又要给她倒,周姨娘见淑雅已经有点上头,便伸手一拦,白了冯姨娘一眼:“你自个喝也就罢了,她还是个小姑娘,如何经得起第二杯。”
冯姨娘妙目流转,半真半假地道了一句:“偏你会做好人!”
淑雅呵呵一笑,似啥也没听懂,道:“好姐姐,你饶了我吧。我已经有点上脸了。”
冯姨娘道:“那可别喝了,万一耽误了伺候爷,可是我的不是。”
淑雅装作窘迫的低下头去,周姨娘白了她一眼,冯姨娘又道:“要是在从前,咱们还能来行个八仙令,如今就只有咱们三了,秦妹妹又是个不经玩的,满府里竟凑不了一桌。倒比扬州还要没意思。”
连提也未提杜姨娘一声,淑雅若无其事的夹了一个山药糕吃,周姨娘望着亭外道:“不过来了这边也好,只有咱们,住的地方也宽敞了许多。”说罢笑看了一眼淑雅:“不然你那些丫鬟可是没地方住。”
淑雅心中微微一沉,脸上不显,只是笑道:“那姐姐从前是多少丫鬟?”
周姨娘微笑道:“不过一个一等,两个二等,三个三等的。就这样,那边还住不下。”
淑雅心中闪过一丝恼怒,刘姨娘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也不提点一声,虽然是比秦氏的丫头少了,但是府里的老人她怎么好意思越过!
淑雅双眉一蹙:“幸好是到了这边,不然我带的人可是没地方睡了。到时可就丢脸了。”
冯姨娘似笑非笑道:“不着急,爷在敬川待的时间还长呢,多些丫鬟不要紧,若是怕惹眼了,将来若是要回扬州卖掉便是了。”
淑雅点点头,冯姨娘又道:“回头让你的丫鬟把房里的人名单都整一份,将来月钱从公中走。”说罢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金华酒,让丫鬟们把竹帘子都卷起来,对着花园里的绣楼道:“王大人给自家小姐修建的绣楼好生精致,我往日里也瞧过一些小姐们的绣楼,倒没一个比得上这处精致好看的。”
淑雅看着冯姨娘掩嘴笑道:“倒是便宜了我们家了。”
淑雅心中略略有点不自在,只是笑道:“扬州繁华,敬川虽然富饶,但是论比工匠,只怕是比不上的。”
冯姨娘看了一眼淑雅的脚,点头道:“也是,各地的风俗不一样,像扬州,姑娘们都要绑小脚。敬川却没有。”
淑雅看周姨娘也是一双三寸金莲隐在裙底,不由得问了一声:“周姐姐绑脚的时候可疼?”
周姨娘道:“自然疼,不过那个女孩儿都要过这关,谁都疼便不疼了。”
冯姨娘道:“你自然说不疼,爷最喜欢你那双白脚了。”
周姨娘听她酸溜溜的语气,知道她惯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也不在意,只是道:“谁不知道爷最钟爱你,偏拿这些话挤兑我。”
淑雅呵呵笑,一派天真娇憨的模样,冯姨娘喜笑开颜:“哎呀,还说我,爷不过多往我哪里住了几日,便落了你的眼了,那里是钟爱!我倒是希望多来几个姐妹分担分担。不然爷身边的人也太少了些。”
周姨娘听她说的不堪,站起身便要越过淑雅去拧冯姨娘的嘴。冯姨娘忙躲开了:“可叫我说中心事了!这会恼羞成怒了!”
周姨娘便是不恼也让说恼了:“今儿不撕你的嘴,你就别想下去!”
三人正嬉笑打骂,这时听外面丫鬟道:“姨娘,赵三娘与薛六娘来了!”
冯姨娘笑道:“叫过来吧。”
过了片刻,淑雅透过了凉亭向外看,只见两个薄脂淡粉的少女袅袅而来。其中一个抱着琵琶,瞧着似雾里看娇花,端端惹人怜爱,两人站在假山下的空地上,十分恭敬的给亭上的女人们行礼:“给姨奶奶们请安。”
冯姨娘道:“坐罢。”说罢随手指了桌上的两道点心赏了下去。
冯姨娘见两人坐下,这才道:“最近有没有什么好词?”
薛六娘道:“回姨奶奶,新词没有,原是做了一曲,不过还没成,不敢在姨奶奶面前献丑。”
冯姨娘道:“那些唱些别的吧。”
让丫鬟们上了茶,等薛六娘润了嗓子,便听她开唱了一首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淑雅只觉得心中一刺,心里默默地随着念了道是无情却有情;那她对徐敬贤到底有没有情?若说有,其不尽然,她想的更多是自己,若说没有,那为何会时不时想起他?
手肘被轻轻一推,淑雅愣愣的对上了周姨娘暗含隐忧包容的目光。蓦地清醒了,笑得灿烂,道:“唱的倒是很好。”
周姨娘看了她一眼,转过头看花园里百花鲜浓,淡淡一叹
;若是小家小户还好,只是这高宅大院里,那里能容得女人有情?
第五十六章 人在屋檐下(三)
薛六娘连唱了几首,冯姨娘让她歇歇嗓子,往凉亭外看了一眼,道:“那俩人怎么还没过来?”
正说着,杜姨娘与秦姨娘一前一后的来了。
冯姨娘在上头喊道:“快些来吧!”
杜姨娘与秦姨娘坐下,众人重新喝了一回酒,也算是庆过了。杜姨娘略坐了片刻,便淡淡告辞走了。冯姨娘不置可否,周姨娘跟没看见一样,淑雅瞄了一眼杜姨娘用愁眉涕泪妆相配的折腰步,在百花之间袅袅婷婷地离开,未吭一声。
秦姨娘倒是留下了,冯姨娘嫌人少便也不行酒令了,只是对一直没说话的赵三娘道:“你上来,说几个笑话给娘们逗闷子。”
赵三娘笑道:“回姨奶奶,奴现在逗不了闷子!”
冯姨娘依着凉亭上头的美人靠,奇怪道:“怎么逗不了了?”
赵三娘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奴嘴上还没涂蜜糖呢!”
冯姨娘噗嗤一笑,险些从凉亭上跌下去。指着赵三娘笑骂:“快!给把蜜糖涂上,需涂厚厚的一层,免得吐出来的字沾不上蜜!”
淑雅头次见到这等人,一口糕点险险地咽下了嗓子,要笑不笑的僵着嘴角。冯姨娘回过头,见着淑雅险些憋出内伤的模样大笑,冲赵三娘道:“快些上来。要是憋坏了爷的新姨娘看我不拿你试问!”
“哎,来了!”赵三娘沿着石阶上了凉亭,假山下的薛六娘看着她与凉亭上的女人们处在一处,眼里闪过一丝不忿。
赵三娘给她们行了礼,等抬头时淑雅才知道冯姨娘为何对她高看一眼。赵三娘五官倒仅是清秀,不过惟独那双眼睛,清清澈澈,坦坦荡荡得让人随着开颜。
在那种地方浸染,还能有这样一双眼睛便是淑雅也不由得折服。周姨娘道:“给三娘拿个凳子来。”
赵三娘行礼道谢,毕竟身份不同,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与淑雅她们坐到一桌去。
绮秀给赵三娘单独搬了个黄花梨束腰小桌,开光墩让她坐下,然后又将她的茶从假山下端了上来。
冯姨娘道:“随意讲几个吧。”
赵三娘道:“奴前日听来了一个笑话,正好可以讲给姨奶奶听。”
淑雅放下了筷子,三个女人盯着她,赵三娘道:“奴听说,嵋鑫县有一秀才去考试,要答一道《父母论》,那秀才开头就写:‘父,一物也,乃属天。母,一物也,乃属地’”
冯姨娘喷笑,又听赵三娘接着道:“那改卷的判官一见这卷子,只给了一句评语,姨奶奶们猜猜是什么?”
冯姨娘随手拿了个小瓜子扔了过去:“快说!”
赵三娘也不气,道:“那判官道‘天地无知,生此怪物!’”
在座三人皆笑,赵三娘润了润嗓子,又讲了几个笑话。一个比一个逗人笑。
淑雅笑得险些直不起腰,碧萼也忍着笑上来帮她揉肚子,这时正好管家婆子来上菜,端了一个大猪头来。冯姨娘忙道:“快别讲了,我腮帮子已是酸得嚼不动了!”
赵三娘依言停了。
满桌除了那个大猪头,其余皆是一些清淡精巧的菜肴。冯姨娘十分满意,赏了赵三娘与薛六娘一些吃食。饭毕后又给了赏钱。淑雅也随着份例给了。
赵三娘与薛六娘离去,淑雅看着她的背影道:“可怜了,那样的人,偏生&;”
周姨娘也是一叹:“听她说她是小时候看花灯被人贩子给拐的。不然印象里家里也是呼奴使婢的。”
冯姨娘不屑道:“便是呼奴使婢也好不到哪里去。好人家的女儿,便是年纪小也不容抛头露面的。难怪被人贩子绑了,小小的一个姑娘,当然要看紧了养在娘的膝下;”冯姨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顿了一下,有点惫懒道:“今儿也算尽兴了,咱们也回吧。”
淑雅与周姨娘具是低头,没去看冯姨娘望向绣楼的眼光。
一行人随着花园小径到了角门,在廊道里分开,淑雅与秦姨娘上了走马楼,各自道别走回自个的厢房。这时宛月上来道:“姨娘,咱们房里的东西已是换了。”
淑雅有点惊奇,没想到冯姨娘会让人在宴时就把东西给换了。一时提着裙角迈进了厢房,待看见外间的博古架便愣住了,转头看碧萼,“你说这博古架是不是看着太眼熟了些?”
碧萼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黯了黯,压低了声音在淑雅的耳旁道:“姑娘,你没看错,这个就是王家小姐闺房里的家私。”
淑雅一震,迈步就到了里间,里间的墙边正立着一个黄花梨上格券口带栏杆的亮格柜
第五十七章 人在屋檐下(四)
这两样;确实是王家小姐的闺私。一丝一缕的寒凉在心底缠绕,漫上心头,淑雅记得自己当初也只是听张氏说了一句王大人被革职查办,到底怎么样,张氏却没与她说。如今王小姐的闺私出现在了她的房里,韩大人,莫不是将王大人的家产吞了吧?
淑雅呆愣愣的坐在床榻上,双眼盯着那黄花梨亮格柜。耳边是冯姨娘笑嘻嘻的声音‘新妹妹必定是个天仙般的人物,不然也对不起爷那十八桌酒席了。’
她还从来没听过那个姨娘能有这样的脸面,办十八桌酒席。她本以为,只是知府大人的示威,然而仔细想想,这里头大有文章!
世家根系盘绕,当初王大人初初上任,未必没想过当家作主,只不过世家相互,他没地方下手,又被世家联合起来喂了个肚圆,自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连任了两次六年,王大人替世家瞒上,世家供奉着他。两相倒也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如今二哥之事,给了韩大人一个下手的刀柄。这种微妙的平衡已是被打乱!
淑雅一个激灵,忽然醒悟了,韩大人是太子的人,但是两派相争,说远,其实也不远,说近,其实也不近。韩大人目前的目的,只怕是打破世家的平衡,先是连家,然后逐个击破!
想通了其中关节,淑雅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坎坷不安的情绪紧紧的萦绕在她的心头。只要太子还没登基,韩大人在敬川还没站稳脚跟,那她便是安全的!
只要在这之前,在这之前
碧萼看淑雅的脸色微白,额头上沁出了冷汗,嘴唇也似乎微微哆嗦着。心下担忧,刚刚靠近就被淑雅一把抓住了手臂:“碧萼,你说我要是有个儿子多好!”
碧萼脸色一白:“姑娘你在想什么!”
淑雅面露苦涩:“你说这世道,女人必须靠着男人才能活下去,出嫁前是靠父兄,出嫁后,没了丈夫,便要靠儿子顶门户。若是没儿子,便是地痞下流的人物也随意可欺。”
一个念头慢慢的浮上了淑雅的脑海,难怪这时候的女人拼了命也要一个儿子,不然滔滔浮世,那里有一个女人落脚的地方!
碧萼哆哆嗦嗦的压低了声音:“姑娘难道你想想,出去?”出去了,没有世家可依靠的女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淑雅盯着窗外,慢慢道:“你我还能把你嫁出去,若是太子登基了,我在这里便是能活命,那里能活得畅快?”说白了,她不过是韩越泽对付世家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小棋子而已。
碧萼脸色虽然仓皇,但还是咬牙坚定道:“姑娘到哪里,我便到那里!”
淑雅不去看她,到时候若真必须有安排,那里能容碧萼任性?
她深吸一口气,脑子飞快的转动。只要太子没登基,韩越泽一天没在敬川站稳脚跟,那她便还有希望。现在第一步,便是要往外面传递消息,第二步,是要说服白兰茂帮自己的忙。第三步;
淑雅沉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目光已变得坚毅。任何时候都不轻言放弃,便是渺茫如浮光的希望,也要紧紧抓在手中!
若是真到了死路,那该死便死!怨不得人,也怨不得天!命该如此!
“碧萼,拿纸笔来!”淑雅冷静吩咐,碧萼一听她底气十足的吩咐,先前的惶恐倒没了,反正自家姑娘这样肯定是有主意了,自己着什么急?想罢,拿了纸笔进来。宛月一直在外头伺候,主仆俩个在里头说悄悄话,她便在外头一边绣花一边守着。也是个人的时运不同,若是自己有碧萼那么好运,宛月向里头看了一眼,自己又怎会被卖?
宛月慢慢地绣着手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