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法子可真惊世骇俗。”他笑道。
阮小幺眉眼一弯,蕴着盈盈笑意,又写道:【多谢你,否则我没办法救他的。】
“举手之劳而已,”他摆摆手。
数九寒天,虽无寒风嗖嗖,却也冷的够呛,阮小幺搓了搓手,哈气,拍拍他,指着那尽湿的衣襟。
他不甚在意的摇摇头,“无妨。”
依稀记得自己从井里面上来之时,冷的青紫一片,这家伙从河里上来,居然跟没事人一样……
他正待说话,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少爷!”
两人打眼望去,只见来往人流中,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牵着一匹枣红色骏马,朝这边远远奔来,边跑边叫道:“少爷,我把红枣儿牵来了!”
那马品相极好,一看便是筋骨健壮,一水儿枣红的鬓毛,靠近时不用人牵,便径自走到那少年面前,打了个响鼻,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少年饶有兴致,摸了摸马头,道:“一年不见,倒是更黏人了!”
“少爷,陈二少与杜四少爷已在汀兰居候着了,大老早就着我来寻你了!”那小厮道。
“好了,我这就过去。”他利索地翻身上马,对着阮小幺道:“小菩萨,我现有事,咱们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说罢,双拳一拱,辔子一勒,掉头便驾着马哒哒地跑远了。
那小厮在后面追着道:“少爷,等等我!”
阮小幺一人立在墙根,心道,莫非这就是古人言的“青春少年一枝花,斗酒竞马任剑侠”?
可是……
她看着那古道森森,街市林立,突然反应到,她迷路了呀……
远处,正骑马穿街过巷的少年突然一勒马辔,自言自语道:“哎呀,忘记问那小姑子的庙庵了,这可怎么后会有期!?”
阮小幺一个哑巴小姑子,心心酸酸地走一路写一路,到处问路人商家怎么走,好在沧州商家门户势大,州人尽知商宅的方向。就这么一点点的问过来,终于在日头未完全中天时,到了一所宅院前。
望着那占地几百公顷的院墙,此刻她心中只有两个字:腐败。
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小门,咚咚咚敲响,不多时,一个小厮开了门,当头便看到那一副姑子模样的打扮,眉一皱,眼一横,便挥手道:“去去去,要饭去别地儿要去,正忙着呢!”
说罢便啪嗒一声将门关上了。
阮小幺连个表情都没来得及露,便吃了个闭门羹,悻悻看着那精巧漆雕的垂花门,摇摇头,又啪啪啪开始拍门。
没过多久,门又开了,依然是那小厮,一看又是她,瞪着眼便骂道:“你这小姑子好生无礼,怎么还赖在这!”
她一手扒住门框,将僧帽掀了下来,露出一头盘在顶上的乌发,衬着那素净的面庞,粉雕玉琢一般,眉眼幽幽。
第十九章 官大一级压死人
没错,当初就是被那几个粗女人从这里拖出去的。
小门处是马厩与畜栏的地儿,除夕事忙,一眨眼便见几个仆妇提了篮子从前面拐了过来,形色匆匆。
“王大勺家的,您给来瞧瞧这是怎生回事!?”那小厮一见那几人,急忙叫住。
当中一个仆妇瞧着阮小幺,道:“这小丫头哪里来的?”
那小厮苦着脸道:“小的也不明了啊!她一个劲的敲门,接着就把僧帽摘了下来,你可认得她?”
“啊呸!原来是个姑子……”那仆妇面色立马变了,不耐烦道:“商家哪曾养过什么姑子,赶了出去!”
突然间另一个妇人“哎”了一声,犹豫道:“这……这莫非是前段时日从李家送走的那小丫头?”
“李家?哪个李家?”王大勺家的没听明白。
“就是衮州李尚书家呀!”
王大勺家的一听,面色便变了。
原来这就是被送到慈航寺出家的那位玲珑小姐!
她将那菜篮子往边上人手里一塞,道:“你们看好她,我这就去回禀大娘子!”
便匆匆折回去了。玲珑候在一旁,又将那僧帽戴好,朝那小厮一笑,复突然又紧抿住唇。
男女授受不亲,给别人瞧见了,别又要说她不安分了。
几人在小门处候了片刻,便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丫鬟从拐角款步走了来,著着苇色滴石竹团花小袄,外套着件丁香底妝花褙子,面庞明净,望之可亲。不像寻常促使的丫鬟,倒像是个小户人家的大小姐。
那小厮一见她,做了个躬,“嗅兰姐姐。”
却原来是大娘子房里的大丫鬟——嗅兰,
她朝阮小幺道:“大娘子不是已经着人去接你了么,怎的自个儿到了此地?”
阮小幺摇摇头。
嗅兰四下望了望,也没见着其余人的身影,皱眉道:“这周通儿,怎么办事的!”
说罢,又瞧了阮小幺一眼,“跟我来吧。”
便转了身,自个儿往前去了,也不正眼再瞧她一眼。阮小幺跟在后头,一路连走带小跑,宅院青墙穿了一座又一座,没一处是落脚的地儿,最后绕过仆众俱多的厨房、宴厅、主屋等地,到了一处僻静的屋子,她拿了锁,开了院门,院里竟然积雪也未消,雪上干干净净,一个足迹也无。
显然是许久无人来住过了。
那屋子里也倒还干净,只是除了一张床、一个妆台、一张桌子和一个衣奁,也没了他物,看起来有些空荡荡的。
嗅兰道:“你这两日就住这儿,休要惹任何是非,待会会再指个丫头给你,老夫人不传唤,就安心呆着,哪儿也别去。”
说罢便出了屋,头也不回走远了。
阮小幺叹了口气,还不如在慈航寺过年呢……
晌午过半,主屋中暖意融融,空气中隐约萦绕着淡淡的熏香,助人睡眠。两个丫鬟守在屋外的廊下,穿红着绿,有一句没一句的打趣。
远远走来一人,发髻上那点翠镶金凤尾簪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金光,一身玫瑰红航绸素丽小袄,身后跟着漪竹那小丫头,正是柳慕云。
那两个小丫鬟赶忙道了声“万福”。
“老夫人醒了没?”柳慕云道。
“醒了,正穿衣呢。”
她点点头,其中一名丫鬟便打了门帘子进去,道:“老夫人,云姨娘来了。”
里面传出一声:“让她进来吧。”
那丫鬟出来,打着门帘儿,柳慕云便进了去。
老夫人是商老爷的正房,年已五十多岁,头上没生着一根白发,梳了个妥帖的发髻,盘在脑后,保养极好,看去也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不苟言笑。
两个丫鬟正服饰她穿衣。柳慕云过去,接了一个丫鬟手中的褙子,替老夫人穿上。
“外头这么忙活,你怎么有空来我这?”老夫人道。
柳慕云一笑,道:“差不多都定下来了,得了空儿来老夫人这。今年请的祥泰戏班,戏目也已准备好了,听老夫人的意思,唱那几出为好?”
“事儿不都你和贞娘分管的么,怎么又来问我?”
老夫人口中嫌着,面上却无甚不耐烦,柳慕云看在眼里,道:“小事儿我和大娘子定不会来烦您,这种脸面上的事儿还得靠您支撑着,我哪里懂啊。”
老夫人“嗯”了声。
柳慕云让那小丫鬟将曲本拿来,递到她手里。
“刚刚双林来报,老爷今儿要和商会的人过除夕,不回来了。”
老夫人一听,抬了眼,皱眉,“不是说今儿会回来吃饭么,怎的又变卦了?”
“不太清楚,只说是又有什么事要谈。”柳慕云道。
“算了,”老夫人摆了摆手,“告知下面的人,不用候他了。”
柳慕云应下。
那曲本又翻了两页,老夫人似不经心道:“那丫头到了吧。”
“是。”
“既然老爷今儿不回来了,你点桌菜去她那儿吧,别上桌吃饭了。”老夫人道。
柳慕云低了头,道:“是。”
老夫人瞧她那样儿,哼笑了一声,道:“我知你素来心疼她,她娘不争气,我有甚法子,到时好菜好饭送过去不就成了,咱们商家又不苛待她。”
柳慕云点点头,没说话。
她伺候老夫人将褙子穿好,又拿着那银角梳过来,一面替她梳头,低眉顺眼,不知在想什么。
老夫人看着妆镜里她那风流神态,衬着自己已开始老迈的面容,二十年前,自己的颜色丝毫不输于这个女人,而时间夺走了她最好的东西。
也夺走了她丈夫的心。
“听下人们说,前些日子你与容娘之间有些龃龉?”老夫人冷冷清清地开口。
正给她梳头的柳慕云心中一跳,道:“也许是慕云有甚不周到的地方。”
“你也别跟我打马虎眼,我如今虽不管事了,却还没聋没瞎。”老夫人搁住她梳头的动作,转身看过去,“容娘或许有甚做得过的地方,那也是因她心性爽直,你怎好与她一一较真?我知道你被老爷收了房,生了儿子,老爷喜欢你,你腰板挺得直,但是……”
她顿了顿,开口:“做姨娘便要知晓姨娘的本分。你要晓得,我能让老爷收了你,就能让他休了你。”
此话一出,柳慕云心下一惊,那梳子一个没拿稳,“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她随着噗通跪了下去,颤声道:“老夫人,慕云知错,慕云再不敢顶撞容夫人了!”
那两个立在后头的丫鬟把头低得更厉害,缩在一旁不敢吱声。
老夫人也不看她,对后面一个丫鬟道:“杏儿,今儿梳个茴香髻。”
后头杏儿应道:“是。”
老夫人坐在妆镜前,任柳慕云在一边跪着,一眼也没看过去。
阮小幺一个人在这空屋荒院中呆了半日,到晌午时分,从外头来了一个丫鬟与一名妇人,那丫鬟看着面嫩,凡事小心谨慎,那仆妇却似乎散漫惯了,习的一副老油条模样,进这院子时眼中便闪过了一丝嫌意。
两人带着食盒进了屋,见了阮小幺,那丫鬟福了一身,“玲珑姑娘,这几日我与林妈妈在这院中伺候。”
那妇人无甚表示,只是在听到“伺候”二字时,嘴角撇了撇,径直将食盒搁在桌上,拿出里面几道饭菜,尽是素食,丝毫肉末也不见。
“姑娘,快吃吧,吃完了我们还要收拾。”林妈妈道。
第二十章 所谓除夕团圆饭
杏儿却从自己那食盒中拿出了两套衣物,并一串檀木念珠,整齐放在床边,道:“这是大娘子给你安置的衣物,说你虽已出家,但今儿个除夕夜,吃团圆饭的话还是换回姑娘家衣裙比较好。你穿了这俗家衣裳,将这念珠戴上,便就不妨你向佛之心了。”
我有个毛线的向佛之心,那是被你们逼的。阮小幺心道。
不过虽说是素食,商家厨房做得比慈航寺的大锅饭好多了,味道不说,光看那菜摆上来时精巧的模样,便甩了那些个土豆青菜饭到天地之外。
阮小幺很没形象地吃了个饱,每道菜都沾了些,每道菜却都剩了一大半。杏儿将残羹碗碟等撤下去,道:“姑娘都吃好了?”
她点点头。
那林妈妈看在眼里,禁不住又嫌弃道:“一个姑子还拿什么乔,吃这么点,浪费了不说,未到晚膳又饿了,还要我们给拿吃的!”
杏儿对林妈妈做了个眼色,林妈妈白了她一眼,这才罢休,提着那食盒对她道:“你在这守着啊!”
杏儿应了声。
林妈妈带着食盒一路走一路咕哝,头也不回地离了院子,压根将阮小幺视为无物。
待她走后,杏儿才道:“姑娘莫恼,林妈妈原先已经得了假回孟村老家,后来大娘子将她指派过来伺候两日,这才一路上都嘀嘀咕咕的,非是恼你。”
阮小幺了悟,没人喜欢加班。
她指了指杏儿,眼含疑问。
“姑娘是问我除夕归家?”杏儿问道。
她点点头。
杏儿笑了笑,“不回了,我爹娘将我卖到商家,已经签了死契,再不回去了。”
阮小幺听着这话便觉得有些心酸。不过转而一想,自己如今的境况其实比她好不了多少,不知道一辈子当奴才和一辈子当姑子哪个更窘迫一点。
虽说——做“阮小幺”的时候,她也没正经过上几次除夕。她那亲爹和至今未曾谋面的便宜老爹其实是一个德行。
杏儿见她面含戚戚,只道是她在可怜自己,便又道:“其实在商家过年,倒比在自家自在许多,我还不想回去呢。”
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姑娘吃过了是否要小休片刻?我在外头候着,有事的话就叫我。”
阮小幺拉住她,在她手上写道:【外头冷,你呆在屋里吧。】
杏儿却不解道:“我不识字,姑娘想说什么?”
阮小幺团了脸,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就在外头。”杏儿道:“差不多酉时就要开宴了,到时我给姑娘梳个髻,再去吃团圆饭。”
她出了屋,将门轻轻带上,阮小幺绕着桌子走了几圈消消食,不多时也上床睡午觉去了。
沧州冬日天黑得早,申时未过便有了一些昏意,阮小幺睡的迷迷糊糊,听到外头几声敲门响,杏儿在门外道:“姑娘,差不多该起身了,别误了开宴时辰。”
顷刻后,便进了门,见阮小幺已坐起了身,面上睡得一片白里透红,细软的乌发披散在肩上,犹自有些迷糊,娇小的唇却越发的嫣红,不禁暗叹一声,这小小年岁已看出以后的美人胚子了。
只是长得再好,日后也是一辈子青灯古佛,没了出路。平常下人们聚在一起,唏嘘李尚书家心狠,其实商家又何尝不是?
想到这里,便又添了一层怜意,对阮小幺道:“姑娘,该起身梳头了。”
阮小幺乖顺地点点头,将衣服套上身,任杏儿将右面衣带系好,坐到了妆台前。
“就梳个‘小云山’吧?”杏儿道。
阮小幺压根也不晓得‘小云山’是个什么东西,只一个劲的点头。
杏儿将她的头发拨成两边,扎出了两个小花苞,又拿了两段红头绳,末尾带着银铃铛,给她系上,镜里一瞧,谁家的千金,如此粉嫩秀气,似那年画中的女娃儿一般。
两人在屋中静静候着,眼看着那天一点点的黑了下去,外头愈发的喧闹,爆竹声声,锣鼓喧天,而这小院中仍是寂静一片,左等右等也没个人来报,阮小幺等得有点不耐烦,动弹了下身子。
杏儿过去点了根蜡烛的,屋内一时间亮堂了一些。
“姑娘稍等一等,往年开宴的时间也不一致的,有的时日早,有的时日晚。”
阮小幺点点头。
那蜡烛一支六七寸,一点点的燃尽,只剩了一堆蜡油在灯盏上,外头已经黑得瞧不见人影,二人在屋内枯坐着,杏儿的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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