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幺千恩万谢,应下了。
如此一举两得之法,真是让人开心啊——
商家草草打发了一个不受宠的外孙女儿,自此,又平静了几日。
然而也不算平静。
其他人无所谓,柳慕云那处先瞒不过去。她并未去找老夫人算账,而是借机支走了商老爷院子中的看守,自个儿进去,说了这事。
商老爷的心思,她向来摸不太清,然而在玲珑这点上,她看得清楚,他是怀着愧疚之情的。
如今他年老体衰,缠绵病榻。家中大小琐事都交由老夫人掌管,出了变动,无人来说,他便也被蒙在鼓里。
叶晴湖来开过方子。下人日日煎了,细心喂老爷喝着,如今仅过了十日,便觉他面上气色好了一些,醒着的时间也多了。
柳慕云看似平淡,随口道出了玲珑被老夫人遣至京郊一处寺庙外居,拜神求佛一事。
榻上人面容苍老,身形不便,脑子里却灵光的很,瞬间便明白了是怎一回事。
他皱起了眉。胸膛急促起伏,不住地咳嗽,却停停顿顿道:“夫人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玲珑年纪小……虽懂事、却到底防不胜防!去了寺院也好……比商家强……有你时常照看着,我也放心……”
柳慕云湿了眼眶,低声道:“妾身单力薄。自己已如泥菩萨过江,怎还护得住玲珑?老爷还是快些好起来,只有您可以保得住她……”
那只苍老如清瘦的手缓缓伸了出来,微微颤抖着,抚了抚她的发。
“莫要让她……见着容娘。”他道。
柳慕云抽泣之声更大了些。
她力所难及,怎么保全华娘的孩子?
另说一头,阮小幺带了柳儿。在商家好些个仆从的跟随下,到了京郊一处寺庙,寺名——报恩。
“真是个好名字,外祖母这是想让我时时记着她的恩情,来日相报呢。”阮小幺抬头看着,微微笑道。
光觉僧人在前头领路。闻言,回头望了她一眼。
一路来,这丫头不似别人问东问西,惶惑不安,而是似乎早已料到如此情景。在轿中一声不响,下轿走来时,也是从容有礼,只是那微微上扬的笑意中,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寒凉之意,看得人心头有些发冷。
他心里头一悚,直暗骂自个儿乱想。一个十多岁的丫头,怎可能如此邪性,那不是成精了?
一想到收的那一两银子,又陡然间喜了起来。那商家出手可大方,说一番话,领个丫头回来,便得了这许多钱!
阮小幺只做香客,住在了早已备好的厢房之中。
光觉亲领着人,打点好一切,道:“小施主在此暂住,切记,莫要乱跑。此处并非尼庵,女香客也不多,万一被人瞧见了,徒生是非。”
“多谢大师。”阮小幺回礼。
他又说了一些零碎事宜,嘱咐手下小和尚按时送饭,见都妥帖了,这才离开。
伴着阮小幺一通前来的仆从们此时也都回了去,粗简的厢房中,只剩了她与柳儿两人。
报恩寺地处建康栖霞山中一峰南腰,厢房地势最高,栏杆之外,便可俯瞰半个建康,苍山卧雪、盘龙连亘,好一幅气吞山河的之势。
阮小幺不进厢房,被眼前之景所迷醉,喃喃道:“怪不得人总说建康有王侯风水之相,今日登高远望,果真名副其实!”
柳儿抱了被褥从东面走到西面,口中怨道:“姑娘,你就别看这山水了!商家都将咱们赶了出来,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美景当前,自然是要看的!往后回去了,只呆在闷死人的后院,可就瞧不着了!”她笑道。
“什么?回去?”柳儿顿时狐疑了起来,半晌,恍然道:“原来姑娘你早已胸有成竹!? ”
她刹那间欢喜了起来,忙撇了被褥,直笑着奔了出来,问她来龙去脉。
阮小幺只卖关子,不答这话,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钱袋子,扔给她,道:“我不便下山,你若是有空,去牙婆那处买几个下人来。记住,不要买长得好看、没几两肉的,要力气大,能干活。”
柳儿欢天喜地应了去。
山中气候更凉,夜间被子显薄,被冻得直缩在一处,凑合过了一夜。
第二日起身,便觉脑中昏昏,鼻头堵塞,开口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柳儿已穿戴好,正要出门,见此便道:“姑娘,你风寒了?”
“无事,受了些凉。”她挥挥手,声音闷闷的,“你若是去买人,回来时记得再买两床棉被!”
柳儿应声,好歹又捂了汤婆子,要了热水,给她端了来,这才去了。
晨间有小沙弥来送了两副长卷,说是为了施主抄写之便。阮小幺翻录一瞧,空白一片,想是用来抄经之用。
就那心理变态的老太婆,给她抄经,还不知她受不受用得起。
想了想,却还是动起手来。净了手,点上香,在香烟缭绕中,恭恭敬敬写下一行行小字。
这卷经,是抄给她云姨姨的。
日上三竿,她闲来无事,放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披了件裘绒大氅,出屋随意闲逛。
报恩寺占地不小,寺中上至住持、下至弟子,通共有百来号人。厢房中香客也不少,大多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如光觉所说,女香客倒是寥寥不过两三人。
厢房外的小径上,植着许多枫树,如今早已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覆着皑皑落雪,又别是一番萧瑟冷落之景。
此处并无人走动,天色阴沉,无一飞鸟,唯见苍白远处黑黝黝的佛廊庙宇,翘起檐角,直对苍穹。
走动了一时,便不大觉得寒冷,脑中昏闷之感去了大半。
刚至后山一处蜿蜒向下的石阶,便听得一阵沉重而坚定的脚步声“哒哒”从枯枝后传了来。
“泽谨兄,此处倒是个幽静所在,你我不妨登高一看!”
“那黄家小姐曾在报恩寺住过一段日子,想来如此清雅之处,想必也是呆过……”
“我说老兄,今日咱们是来上香的,你甭总想着那些个死人成不成!”
“刑狱乃至关紧要之事……”
两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一来一回,转过了路角,一时愣了愣,面前正走下一女子,烟色裘绒大氅,素净雅致,丹凤眼、樱桃口、面颊白皙如玉,可喜正值妙龄,婉转秋波,顾盼生姿,好一段勾人心魂的楚楚神态。
戴靛色缁撮、身穿儒生服袍的男子只愣了一瞬,便规规矩矩向她行了个礼,让到一边,“小娘子请先过。”
阮小幺笑了笑,向二人点点头,低头过了。
另一人着玄色墨竹纹圆襟纹领长衫,身姿挺拔,面如冠玉,鼻翼挺直,双目熠熠有神。阮小幺瞧见,也不禁暗赞一声,真是好相貌。
然而这人却不退不避,直直愣着一双眼瞧她。
阮小幺将过之时,忽听得他蓦然开口道:“敢问姑娘名姓?”
他身边同伴大惊之下,拉住他袍襟,悄声道:“泽谨,你太过了!”
互不相识,乍然问陌生女子姓名,却是件极冒失之事。
阮小幺也有些惊讶,看了他一眼,答道:“奴家李姓。”
名儿却不答了,径直走了开。
待他娴静的身姿走远了,那书生才又拉了他一把,皱眉道:“泽谨,你莫不是瞧那小娘子貌美,起了心思?”
“你胡说些甚!”泽谨负手道:“她长得像极了我一位表妹,也不知……”
想了半晌,自嘲摇了摇头,“罢了,想是我多虑了。”
阮小幺在后山上下遛了个弯才回来,在屋中又抄了大半个时辰的经书,这才等到了柳儿回来。
柳儿兴致挺高,回来时,身后跟了两男两女,皆都粗布衣衫,天寒地冻之中,只穿着草鞋。当中一个女子穿整得干净,梳了个简单的发式,只一根红布带子做饰,缠在髻上,手上捧了一卷新被。
几人束手而立,略带拘谨,一一站立在阮小幺跟前。
“这是你买回来的?”阮小幺问道。
柳儿道:“我与那牙婆讲好了价,她只收了我三人的银钱!”
第二百五十三章 司药局
她一个个打量了去,几人瞧着身子骨都是不错的,男子高挑壮健,年十六七左右;女子也不瘦弱,抱着被的那女子略有些黑,整个儿也矮些。
“你叫什么?”她问那女子。
“奴婢没名儿,旁人只唤奴婢小四。”女子道。
柳儿道:“我问过了,这几个从前的名儿要么是阿猫阿狗、要么是狗蛋驴蛋。姑娘要用,不若给他们起个名儿。”
阮小幺一一点道:“金子、银子、铜钱、珍珠。”
柳儿:“……”
那四人齐齐垂头不语。
“开玩笑,”她摊摊手,随手抄起一卷《妙法莲华经》,翻到其中一页,便一一给了名儿,“砗磲、摩尼、玛瑙、珍珠。”
“听起来怪怪的……”柳儿道。
“你懂什么,我要为外祖母‘祈福’。”阮小幺哼笑。
四个下人欣然领名,磕头拜谢。
多了四个下人,柳儿瞬间成了大总管,指使这个搬花盆、指使那个挪箱奁,不亦乐乎。
阮小幺安安稳稳在报恩寺呆了好几日,似乎压根未想过能不能回去的事。
与此同时,她的信送至了叶晴湖。当日,便有了回信。
当中改动了几位药,大体却是不错。
老夫人跟前的丫鬟青梅收了方子,先去请了林大夫,看过了,这才交由了主子。
“怎样?”老夫人随意瞧了瞧。
青梅垂头道:“林大夫说是个绝妙的方子,他只能望其项背。”
原本不想用那方子的老夫人被说得也有些心动了。
虽自个儿这病是无中生有,但年纪大了,身子总是三两日便有些不爽利,若能吃些药,一并都好了,这倒也是件美事。
一日两贴,买了上好的药来煎服了。结果……
院儿里一番冷冽彻骨,屋里挂着重重绸帘。生了炭盆,熏了暖香,怡人心脾。然而老夫人这两日总有些坐立不安,不知是怎了。
紫玉伺候着烹了新茶。忧心道:“老夫人,您是否有甚心事?”
老夫人只觉心里头不知是有火还是怎的,身上又不住地生痒。最后,皱着眉道:“陪我去院儿里走一走。”
丫鬟便扶着她,慢慢出了屋。
一接触到冷峭清新的空气,奇异般的,身上不适便消减了些许。
她吁了口气,看着院中覆雪的回廊枯枝,站定了一会。
然而不大一会,又觉得身上痒了起来。
此次比在屋中来得更为强烈。让人只想浑身去挠一挠,然而伸了手,却不出要往那处去挠。
她一皱眉,紫玉便看出了些,道:“老夫人。奴婢再陪您走走吧!”
老夫人也只得允了。
说来也怪,她一走动时,便通体舒畅,甚至比从前还好;无奈一停了下,却备受瘙痒煎熬。
几个丫鬟陪着老夫人在外头一直走了一整个院儿,这才停下来。不过一刻,老夫人又要往外走了。
这么不住地在院中逛来逛去。举止怎么瞧着都有些怪异。
老夫人闲不下来,便干脆去大娘子等人之处走动了动,倒让那几个媳妇儿又是惶恐、又是受宠若惊。
好歹折腾了一日,到了夜间,那不适又没了。
老夫人安稳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如旧,那浑身痒痒的劲儿还没完了。
她七八分猜出了是叶晴湖那药搞的鬼。便做主停了药,未想到当夜便受了一夜苦楚,第二日整个人都蔫儿了。
写信给叶晴湖,对方只是回,“性燥热。以毒攻毒,可逼病气外窜,几日便好。”
无奈之下,只得按那方子又抓了几副药,继续没完没了的闲逛。
报恩寺这头。
阮小幺下令众人拾掇拾掇,准备归家。
刚出屋门口,一个小沙弥瞧见了,一溜烟儿跑去报了光觉僧人。
光觉拈着念珠,急急匆匆赶了来,阻拦道:“施主业障未消,不可乱跑!”
“已消了,我外祖母的病也已经好了。”阮小幺不甚在意摆摆手,“若是大师不信,可随我归家,去见我外祖母。”
那僧人百般阻拦,见她只是执意要走,无可奈何。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得跟她走了一趟。
商府门外正有几个门子守着。阮小幺大摇大摆进了去,让砗磲把那准备去报信的门子拉回来,道:“我回自个儿家,你们就不比禀报谁了,都散了吧。”
砗磲身强力壮,一双凶蛮的眼瞪向门子,对方即刻便软了。
阮小幺笑着拍了拍柳儿的肩。
你挑的这几个下人真是太合我意了!
商家无人通报,任由阮小幺从前厅绕过左花厅,从一侧游廊去了芜风苑。
好巧不巧,正远远瞧见老夫人携着几位姑娘,便缓缓走在廊下,谈笑风生。
阮小幺整了整衣襟,上前拜道:“外祖母安好!恭喜外祖母病愈!玲珑业障已消了!”
她这么一窜出来,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老夫人瞧得几乎目瞪口呆,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外祖母可是有甚话要对玲珑说?”她故作不解。
老夫人一怒之下,骂道:“孽畜!你不是在寺院里呆着么?竟敢私自逃窜!”
“外祖母,玲珑之所以去寺院,是因为业障缠身,冲到了外祖母;如今因着玲珑日夜祈福,业障也消了,您身子也安康了,我自然便回来了!”阮小幺笑道。
老夫人被憋得老脸涨红,恨恨盯着她,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是啊,她都同众人在外走动了,还怎么把“我病了”这句话说出口?
芜风苑的其他几个姑娘也都呆了。
她们只听说玲珑是自愿入寺替老夫人祈福的,未成想又蹦出来了个“业障”!?
心思剔透的几人已先想到了,便自觉低了头,退到一边,保持沉默。
然而有个不晓事的丫头,却好奇问道:“祖母,业障是何物?”
老夫人扫了她一眼,又是冷又是怒。
“外祖母,想来玲珑回来,未通报您,让您恼了。”阮小幺道:“只是我归家心切,不小心望了通报,还望外母族见谅。那光觉大师如今还在外院等着,他也道我的业障消了!”
老夫人沉默了半晌,面色阴沉。
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
一甩手,“既然回来了,便回屋去吧,不必再见高僧了!”
于是阮小幺便屁颠颠回了屋。
老夫人的浑身痒痒之症直过了十来日才好。
十多日后,再见她之时,清瘦了些许,然而面色红润,步伐有力,说话也中气十足。
身边的丫鬟都啧啧称赞。连着商家其他人也对叶晴湖的医术赞不绝口。然只有老夫人知其中之事,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阮小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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