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幺在黑暗中睁大双眸,似有些呆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在慧持手上写了半天。
“啊?你说的收养的那家娘子?”慧持愣了片刻,又回想了下,摇摇头,“记不清了,只远远见过一面,谁知道脸上有没有长痣……”
她叹了口气。
慧持嫌道:“你怎么总在问什么痣不痣的呀!?以前贾娘子说,眉上痣是富贵相,你到底在想啥?”
眉骨正上方才主富贵好不好!阮小幺冲她做了个鬼脸。
出了正月,来往的人众终于冷清了下来,慧心拖了许久的剃度终于拖不过了。
阮小幺不知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只是某一天回了寮房,没有发现她的身影,第二日,贴库的师叔来将慧心的铺盖收了走,空出了一人大的一块地。
她不明所以,在一旁听众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才知道慧心已还了俗。
这突如其来的还俗,发生的不明不白,很难不叫人起疑心。但那群十来岁的小孩子心性单纯,无一人怀疑,反都是欣羡不已,巴不得自己替代了慧心才好。
“真的真的,我听洒扫的师叔说的,大师姐硬拗着不肯剃头发,那剃刀还差点伤了人,后来住持说,师姐尘缘未了,冒然剃度的话会冲撞了佛祖,因此就放她下山了。”慧贤大嗓门道。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尘缘未了!?
阮小幺挤在那群弟子中间,捂着肚子笑,最后被人一拍肩,“你笑什么呢?”
抬头一看,却是慧凝。
她咳了咳,清清嗓子,道:“无事。师姐为何不与我们打个招呼再走?”
声音放得轻细,仍是有些沙哑,但好在一日日好转。
前些时日真是恨不得把气管割开了挠一挠才好,只觉得像有只毛虫在嗓子里爬似的,痒得她直在被子里打滚,只得轻声的咳一咳,又不敢咳得重了,怕伤了嗓子,抓心挠肺,都不知怎么过来的。
“兴许是住持恼了大师姐,她这么一作弄,佛祖必定不乐意了。”慧凝托着腮,道:“也是呀,养了大师姐这么多年,结果人家死活不肯剃度,我若是住持,我也要恼的。”
众人皆是一脸赞同。
慧书道:“你可别说这话,下个就是你了,看到时你乐不乐意!”
慧凝白了她一眼,一声呸过去。
如今寺里这群小姑子都还年岁尚小,最大的慧凝也不过刚十岁,剃度的话还要等上三年。
阮小幺这么一想,自己岂不是也就四年了?
可知四年时间弹指过啊!……
若不用心记得话,时间的确是弹指而过,古人有“花开不记年”之语,所说非虚。
慧心的事,其他人议过羡过,便也一哄而散了,却给阮小幺提了个醒,这其中的猫腻,她不想去沾。四年之内,她得想法子出了这寺。
逃出去一日简单,逃出去一月呢?一年呢?
若想逃出去不被抓回来,首先要将那僧牒毁了,安置好往后的生计,否则要么是又多了一个逃犯,要么是又多了一个流民而已。
她捂了脑袋,一晌躺倒下去。此事,真得从长计议啊……
这一躺,便似是躺了一千多个日夜。
时光飞转,不经而逝,一千多个日夜便就在这慈航寺中虚度,每日里诵经、干活,睡在同一寮房中的同一处,看似一切都无甚变化,却如移形换影一般,水面倒映出的那张脸,逐渐长开,杏眼渐渐长成了凤眼,鼻梁又高翘了些,脸蛋儿悄悄地瘦了下去,唇却如以往一般,小小巧巧,润泽殷红,个子又往上窜了两个头,那胸的曲线也微微的往前挺了挺。
咦,古人发育的竟是这么早么,她才十二岁好不好!
阮小幺捂着微微胀痛的胸,纠结的想。
三年的时间,足够她越长越让人离不开眼,也足够她越来越让某些人惦记着。
所有人的模样都在悄悄变化着。所有人、所有事。
第三十三章 泼皮无赖
沧州城里不知不觉便冷清了许多,因西北边戎狄时不时的侵扰,朝廷一度封了北到兴庆府、西至青唐城的互通边界,然而半年乃至一年之间,又下令开禁,边疆滋扰更甚,北夷众国逐年向中原侵袭,朝廷懦弱,不求反击,反三番两次签订盟约,又次次被戎狄背约,最后一次和约,竟是城下之盟。
天酉九年,朝廷弃中原幽州,迁都建康。
国师府向天下道,建康有紫薇星中夜升起,紫气直贯天地,而幽州龙气渐衰,朝廷若长久在此,恐欲国运不利,因此举朝迁往建康。
工程浩浩,直到第二年才各事诸备,自此改元——元泰。
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却只为了欲盖弥彰。
但沧州城的富户却尽数随之南迁,一城室地短短几年空了一半,顿显颓相,再也回不去往日的盛景。
商家自然也不例外,早早的选了南边宅屋,举家迁了过去,直至人去宅空,阮小幺这才听说,乘了空赶过去一看,门上早已挂了厚重的青铜锁,那锁上都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从门缝里觑去,空荡一片,寂寥无声。
他们甚至没留一个仆人看门,已是做好再不回返的打算。阮小幺自然不在他们考虑之内,实际上,他们已经三年毫无瓜葛了。
也不知云姨姨怎么样了,自三年前那日一见,后来竟是没了相见之时。往后……恐怕更难相遇了。
她在那后门边的树下立了良久,终是轻轻叹了一声,回了慈航寺。
慧持仍是那一张圆圆的脸,瞧着饱满可亲,那眼儿清亮,乍一看去不打眼,看久了却越看越俏。她与阮小幺同岁,也差不离几个月,远远望去,竟如同姊妹一般。
贾娘子上个月最后一回来看她,带了好些衣物吃食。第二日,便也搬了住处,只说是齐州,离这处少说也有个千百里,经此一别,算是也没了念想。
临行的那日,两人坐在一处,俱是哭红了眼。慧持追她一路到了寺外,瘫坐在了道旁,只是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少了香火供奉,慈航寺越发的清苦,好在寺后头的田地空了不少,小姑子们也每人分了几块田地,每日耕作,多多少少补贴些食材,但饶是如此,也是成日里入不敷出。
阮小幺分管的那片田种着大白菜,每日里捉虫捉得头眼昏花,腰酸背痛,可喜的是那些白菜没辜负她的辛劳,颗颗长得油碧壮实,看得两旁的慧持和慧书来一回羡一回。
“怎的你的白菜就长得这么好,我这头的都蔫黄蔫黄的!”慧书鼓着腮不满道。
她嘲笑慧书,“我怎么没瞧见蔫黄的叶儿?”
“因为她那白菜都瞧不着叶儿了!”慧持在边上插道。
两人哈哈大笑,慧书平日里种菜散漫,有一搭没一搭的捉那青虫,最后啃得外头一片叶儿千疮百孔,有的甚至只见了杆儿。
“你光养虫不养菜,咱是姑子,又不吃肉!”阮小幺啧啧叹道。
慧书气恼地丢了水壶,过去捉虫,边捉边道:“必定是你这地儿的土比我的好,下回咱们换下,看我养的不跟你一样好!”
慧持一翻白眼,“得了吧,你都跟她换过好几回了。”
几人吵吵闹闹打理那菜田,日头一晒,薄薄的僧衣也渐觉温热,阮小幺停下来歇息,却远远地瞧见前方垅头上慢踱过来一人,穿了件青布长衫,作书生打扮,然则油头粉面,一脸嬉笑。
她皱眉,这泼皮无赖又来了。
慧持与慧书一见他,呸了一声,道:“怎么又是他!?真是不知廉耻!”
“我差不多弄好了,你们呢?”阮小幺问道。
慧持道:“我也好了,我们回去吧。”
几人带上水壶铲锄,转身便往回走。后头那人忙一路小跑拦过来,笑嘻嘻看着她们,道:“哎!众位菩萨别跑啊!本公子只是顺路过来,与你们聊聊天而已!”
他大大咧咧拦在埂上,完全阻了去路,一双眼在几人之间瞅来瞅去,最后定定的落在阮小幺身上,涎着脸道:“慧圆小菩萨,小生这厢……有礼了!”
他后退一步,做了个揖,眼却黏在她身上不动。
阮小幺被恶心了个够呛,拉了两人,下了那埂便从菜地里穿行而过。
这人是前头刘家村村长的侄子,整日里以读书为由,住的离家稍远,没了管束,便四处无所事事,仗着叔叔是村长,惹是生非,因家中排行老四,人送外号叫“泼癞四”,因阮小幺等人借得刘家村这几块地,在此耕种,一日踏青时便碰了见,只道这尼姑庵里竟藏着这样的精致的人儿,十几日来竟时时骚扰生事,旁人惧着他家中威风,谁敢多管闲事?
当下泼癞四便又伸手拦住几人,“菩萨真是毫不领情,我只是怕你们庵中寂寞,你们却如此防备着我,真教我落寞啊……”
“无赖,你怎可如此侮辱佛门中人!”慧持心性直,也没甚怯意,一锄头挥开他那只手,一径骂道:“再行骚扰,我们必定告到官府去!”
他扑哧扑哧的笑了半天,道:“这位菩萨好大火气,告官?姑娘家可不好如此抛头露面!”
阮小幺拉了拉慧持,摇摇头。
这种无赖,你越是火大他越是兴奋,她们几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无权无势,这种小人有时还真惹不起。
她拉着慧持慧书往回走,僧帽戴得整整齐齐,一头长发高高盘起在帽中,露出后颈一段细腻白皙的肌肤,在日光的照耀下竟是莹白如玉。泼癞四盯着盯着,腹下便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好歹勾勾缠缠是来日了,竟是一只小手儿都没摸着,越想越猴急。
这种又是姑子又是小娃儿,面貌又生得如此好,玩起来不知如何光景,比起那些个窑姐儿,怕是别有一番滋味。
淫念一起,便呆住了脚,待回神时,几人已离得几十步之外了。泼癞四打定主意,急急追上去,一伸手,强硬将阮小幺拉回来,当下便想在怀中好一顿揉捏。
阮小幺没想他光天化日之下便如此放肆,这段时日来肚里憋得那股火气蹭得便冒了上来,压都压不住,扬手一挥,狠狠地一巴掌便掴在了他脸上,顿时那面皮上便刮出了一片红痕。
“你!……”泼癞四一个没料到,竟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巴掌,饶是对方年岁小,那脸上仍是一阵火辣辣的疼,当真是下了狠手。
从来便是他在这村镇上作风作雨,旁人连个差眼色都不敢给,何曾受过这等气!?被女人刮了一巴掌,他泼癞四的名头要往哪儿搁!?
“不识抬举!”他咬着牙道,神色一片凶狠,将阮小幺往外一推,一拳就想捶过去。然那小姑子早料到一般,侧身躲过,一只脚便踢上了他的裆部,狠狠一脚——
“嗷……”
慧持与慧书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
“这叫撩阴腿,记着了!”阮小幺回头教导。
第三十三章 恶霸遭殃只是一时之快
那两个小姑子还处在呆怔中,她一手一个,拉着便往回跑。
泼癞四受此大创,哪里肯放过这几人,一手捂着裤裆,指着几人狠狠喊道:“你敢跑!”
那田垄道窄,几人一个接一个往前拼命跑,阮小幺跑在最后头。对面埂上偶尔一两个人站起身来,见这一幕,竟是无人敢向前拦阻。
毕竟是小孩子,哪跑得过一个成人,不多时阮小幺便被泼癞四追了上,眼见着就要捉到僧衣。她边跑边从腰间布袋中摸出一把粉,往后一掷——
“看我的砒霜粉!”
白霜漫天,顷刻间便撒了泼癞四一头一脸,口鼻耳眼中霎时间便感到一种辛辣的疼痛,他此刻才真真正正慌了神。
他只道这小尼姑貌美年幼,哪晓得出手如此狠辣老到!砒霜入口便死,她从哪里弄来的!?
泼癞四顾不得其他,屏了气息,忙将那外衫一脱,胡乱的在面上擦着,心惊胆颤,也无暇顾及那几个该死的小姑子,更别提周围若有若投过来的视线与窃笑了。
阮小幺几人好不容易脱了身,进了寺,合力将那老旧的铁门阖上,栓子插的牢牢的,才久久松了口气,各自抵着门,累得气喘吁吁。
慧书早吓得泪眼汪汪,慌了神,道:“你怎么会有砒霜!?还害了人,怎么办、怎么办!”
阮小幺闲闲投过来一道目光,“只是面粉而已。”
“面粉!?”那两人同声惊道。
她摊摊手,“加了点辣椒粉。”
慧持:“……”
慧书:“……”
出门在外,总要有些小玩意儿自保,更何况这些时日有无赖盯上自己,不多防备点,总要吃亏的。
慧持:“我们的罪了那泼皮,以后可怎么办啊……”
阮小幺呆愣着双眼,“不知道……”
恰巧道场另一头走来一个静字辈姑子,瞧见三人,问道:“你们在此作甚?田地都打理好了?”
三人齐齐点头。
“可别打马虎眼,收成不好,扣你们的吃食!”那师叔沉着眉眼训道:“前两日你们静闻师叔与静风师叔也挂单化缘去了,你们若顽劣违逆,小心我上报监院,将你们几个赶出了寺去!”
三人齐齐合掌,“阿弥陀佛。”
那姑子训完话,又沉着脸色走了。
三人找了个角落蹲下来,看着这偌大的慈航寺,屋瓦俱已损漏了许多,也无人来修葺,道场上早已没了经幡香案,空荡荡一片,野草横生,只那门面大雄宝殿半旧不新,好歹无甚破损残败。天气渐暖,啼鸟声声,愈发显得周围空旷无声。
慧书轻轻叹了声,缓缓道:“静闻师叔和静风师叔也走了……”
慧持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的算,算到最后,只剩了两根手指孤零零的竖着,道:“静字辈的师叔只剩两个人了。”
“法字辈的师叔们不是还有好几个嘛!”慧书道。
慧持一撇嘴,“也就四个了呀!”
慧书想了想,又喜上眉梢,笑眯眯道:“还是我们慧字辈的多哟,慧凝、慧相、慧贤、我……有十个呢!”
是啊,师叔们都主动或被逼着离寺了,为何小姑子们却一个都没被赶走,好端端的在寺里呢?
阮小幺望着天,实在不愿想自己的那猜测。
贫寒年岁,卖儿鬻女的的确有,但是他们这里是寺庙,佛门清静之地,竟也有人做如此违背天理人伦之事么?
稍一想开,思绪便杂乱一团,她甩了甩脑袋,将那些有的没的念想抛开,眼下最忧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怎样摆脱那个无赖?
方才半是为了自保,半是逞了一时之快,接下来恐怕就要担心自身安全问题了。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不到明日那破皮定会纠集一群人过来闹事,若寺里想要安稳度日,只得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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