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无事,定不会食言,此时都还不来的话,想是被什么拖住了。
心头有一点点失望。她的烧鸡也没影儿了。
想了半晌,终于想到了个去处——叶晴湖。
上回被叶大夫赶了出来,到如今也有个小半月过去了,什么气也总该消了,过去拜个小年,总不会再被他赶出来吧!
她向纳仁告了半日假,在北小门处递了牌子,轿马什么的自然是雇不到,便一路匆匆走了过去。
平日里庄重甚至有些清冷的章华门之内,此时十里砖石长街上直直铺开了一条猩红缎面的长路,刺目的赤红映着两旁树枝上的彩条吉符,格外耀人眼目,此刻空无一人,脚下缎面上有一些碎裂的爆竹,想是天子龙舆御驾已去了前头,那处仍传扬不止的阵阵喧腾。阮小幺走在道旁,不去踩那红缎,一路向前而去。
章华门被彩绸装点得焕然一新,门里外被重重羽林军把手,出入得见府牌,阮小幺将事先府中侍卫给的牌子递过去,盘查了好一会儿,这才被放出了门。
外头便是锣鼓喧天了,街市门面尽在此,霎时间人潮涌动了起来,自章华门向外,百姓们家家户户爆竹连声,处处是讨价还价的声动,各种挑担沿街叫卖的吃食、手艺络绎不绝,摩肩擦踵,阮小幺只得放慢了脚步,纵是如此,走上两步,仍会撞到到处撒疯玩闹的孩童,到了路口或狭窄处,得要挤着才能过。
她捂着自己的发髻,以防那两只米老鼠耳朵被挤成两张饼,从人缝中穿梭钻过,兼要躲开浪荡子们当街游马,甚是狼狈地沿着不甚熟悉的路面前行。
饶是如此拥嚷,却也感到一阵愉悦。沧州城到了冬至时,虽添了些喜气,却绝没有这等哄闹震天,莫要说后来城中迁了半户,再不复当年的喜意了。
好容易挤出了人群,进了一方巷道,霎时间脑中清明了起来。巷中人家约莫都不在家中,外头挑着红纱灯笼,换了桃符,也都没个声响。而当中一户,门扉紧锁,灯笼也没挂,贴了一对春联纸,权当过节。
除了叶晴湖那户,还会有谁如此不应景?
阮小幺上前叩门,一会子后,小门应声而开,露面的是胡生。
“你们家叶大夫在不在?”她问道。
胡生道:“叶大夫说,阮姓女子皆不可入内。”
阮小幺:“……”
她利索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整齐叠好的纸面,撕去一半,交给胡生,“告诉你家主人,想要另一半,就让我进门。”
本来是当做冬至节礼物的,现下都变成过关符了。
那上面是一套吊点滴的器具,她认认真真想过,其他如输管、吊瓶都不是问题,只要有工匠能打造出空心的针管,点滴配上她的生理盐水,绝对是救人利器!
不多时,胡生又出了来,躬身请道:“姑娘请。”
阮小幺大摇大摆进了去。
里头更不必说,装点得比慈航寺还惨淡,她真怀疑这叶晴湖是山里来的精怪,否则怎么就如此每个人气?
叶晴湖正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中,对着数百种药草念念有词,身旁摆着几十个药盅、全副金针、十数种植株,还有一只气息奄奄的毛团小狗。他在屋中几不停步,东西南北踱来踱去,修长英挺的身形显得有些急躁,平日里俊雅的面容也紧锁在一起,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求来求去
阮小幺在门口闲闲看着他。
大冬天的,他只穿了件单薄的月白色长衫,袖子被粗粗卷起,露出了筋骨分明的小臂。叶晴湖这人,瞧着白面书生一个,没成想一双胳膊也是遒劲刚健,笼着薄薄的贲发的肌肉,来回走动间,微微牵动。想来褪了衣衫,那副身子必定也是俊美有力,说不定还会有六块肌八块肌什么的……
她在门口胡思乱想,一双眼直盯着叶晴湖**。叶神医顿了顿脚步,回过头来,突然问她,“这是何物?”
他抄起了桌边放着的那半张纸,上头画着几道弯弯绕绕,看不明白。
阮小幺皱着脸控诉他;“都半个月过去了,你居然还不让我进门!”
“你又不是我婆娘,我为何让你进门?”叶晴湖板着脸道。
去你大爷的婆娘!这话说的也太粗了!
“开个玩笑也能冷死人……”阮小幺低低抱怨。
她一眼看中了那团乳白色的小奶狗,摸来摸去,爱不释手,只是瞧着小东西蔫巴巴的,一毫儿活泼劲儿都没有,嘴角处还沾着发黑的汁液,闭着眼轻声呜咽。
阮小幺怜意大起,向叶晴湖道:“我把这东西的用处告诉你,你将这小狗儿送了我吧!”
“不行。”他想也没想便拒绝。
阮小幺不满,“这东西连只狗都换不来!?”
“你要玩闹,我另给你找一只,”叶晴湖道:“这只体内已经有了藜芦与天南星的药性,我试了数日才得了这么一只,恕不相送。”
果然是拿来试药的。
“试过了药之后呢?”阮小幺不依不挠。
叶晴湖道:“生死有命,各安天意。”
那毛茸茸的小白团耷拉着两只绒球似的耳朵,摸上去还有些微微发抖,偶尔睁开圆溜溜的黑眼睛瞧一瞧两人,清澈如三春的湖水。阮小幺叹了口气,道:“何必为难这小东西,你不是神医么,难道还治不好?”
叶晴湖反望了她一眼,嗤了一声:“畜生而已,收收你的慈悲心。”
“畜生也是一条命!”阮小幺心头一怒,又泄了气,软了下来,“与你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你总想着当好人,又没那个能耐,今日低三下四的求我,往后又要去求谁?”叶晴湖讥笑她。
阮小幺被他嘲得心头发堵,面色也不大好看,张口便欲驳,却心头转了几遍,沮丧地发现他说的其实并没错。
叶晴湖身为大宣人,对本朝礼法却不屑一顾,宣朝的女子都养在深闺,出阁前修德言容功,出阁后掌相夫教子,没哪个想着出人头地、心怀大志的。然而叶晴湖不这么想,他把那些个妇人女子看做了只会吵吵闹闹的蠹虫。
再对比一比眼前这丫头,惊然发觉她比那些个蠹虫还不如,至少那些蠹虫还会做些表面功夫,这丫头是从里懒散到了外!
阮小幺道:“我终于明白你如此大龄娶不着婆娘的原因了……”
她把那半张纸片往怀里一揣,推门而出,“本来想与你换的,现如此看来,你也用不着了。那小毛球死后我为她超度超度便是,只可惜了这治人救急的良方,本想着能送出这吊命之物……算了,我还是换家医馆去问问吧!”
叶晴湖耳朵动了动。
阮小幺毫不留恋,向着外头回廊便去,只是放慢了步子,看天看地看雪景。
半刻之后。
“站住。”后头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
耶——
她笑吟吟转过身去,“神医还有何吩咐?”
“把你那图样儿拿过来我瞧瞧,”叶晴湖面无表情,推门出屋,手中还执着另半张图,道:“若果真如你所说,再行定论。”
他在阮小幺身边,低头看着她,神情中丝毫别扭也无,坦坦然如聊平常。
阮小幺被他这种不要脸震惊了。
“你保证医好那小毛球?”她问道。
叶晴湖只说了一句,“畜生而已。”
这算是同意了。她漾开一抹笑,连眼中都渐渐溢出了一些耀人的细碎明光,带着些奸计得逞的得意十足,刹那间亮了一张清秀婉然的面容。
像只小狐狸。他突然如此想到。
可是依旧是只只有小聪明没有大志向的小狐狸。
阮小幺将那两张残片拼到一处,半趴跪在椅上,倚着桌边,指指点点,“这叫输液瓶,用空心针管刺入手臂或大腿的静脉,再将需要的液体输入进人体,这样比喝下去见效快许多,不过,你可别在里头灌中药……”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些,又问道:“这种空心针做起来会比较复杂,不知你能不能找到好的工匠……”
“无妨,”叶晴湖一口断定,“做得出来。”
他对着那两张纸片一动不动,似乎目光呆怔在了上头,心头翻如泉涌。一手斜斜撑在桌边,沉默了良久。
“喂?”阮小幺以为他尚不明所以,便又指手画脚地比划了半天,“直接输液的话,可以免去了药物喝进口中、再从食道像五脏六腑发散的时间,药力直接在血管中流通,会大大提高药物利用效率,节省时间……”虽然如今也没几种药物可以灌在吊瓶里。
叶晴湖蓦然间打断她的话,“是谁教你这些东西的?”
阮小幺一怔,对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不自在地抚着手腕,“没,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又一想,难不成是他从前见过?那岂不是意味着在她之前,已经有人穿过来了!?
紧接着叶晴湖便开口了,“你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家,怎会想出如此精妙复杂的器具,莫不是师从何人?”
“啊……”她心一松,脸子垮了下来,“不信就算了,我去找别的医馆……”
在她动作前,叶晴湖已然一抄手将两张纸都抢了过来,黑着脸道:“你若敢找别人,看我打断你的腿!”
那如获至宝的模样让阮小幺大大放松了下来,咧开笑看着他。
不对,刚才那句话怎么如此诡异……
方才一直呆在一边的小狗儿忽然又发出了几声呜咽,声调凄厉了起来,阮小幺回头看去,见它此刻全身都在剧烈颤抖,一声比一声短促,一汪乌黑的眼瞳都有了些水光,大大地睁着,看向虚空,没了神采。她惊叫道:“怎么回事!”
叶晴湖断然铺开旁边一卷布条,里头插着大小不等的数种金银细针,几根并出,果断扎进它身体里,连胖嘟嘟的肉爪上也没放过。不一会,那小小的身子便扎上了数十根金针,使人瞧得背脊发麻,然而那小狗儿却平静了下来,虽还有些颤动,却不像方才那样抖得厉害了。
“过两日便好,你自可过来提。”他道。
阮小幺瞧得心疼,轻点了点那小小的脑袋,看了叶晴湖一眼,没说什么。
她哪有资格说什么,这个世道人命都如草芥,哪顾得上一只刚出世的小狗?况这人已承诺过不要它性命,忍一忍便也过了。
刚料理完这处的活计,忽瞧见院外胡生匆匆而入,叫道:“大夫!有要紧病人!”
他身后跟着名微胖的、哭哭啼啼的妇人,远远地一路小跑过来,也不顾胡生在后阻拦,到了屋檐下才止住脚步,不敢进来,只跪在檐下,哭道:“求大夫去瞧瞧我家男人!他、他……”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中风之相
一连说了好几声,喘得上气接不来下气,只指着外头,眼泪直流。
阮小幺瞧她穿得一身赭红新袄,粗棉布面上还绣着细碎的银色绒花,头面上插着简削而成的木簪,并无其余穿戴首饰,面容虽有富态,却也因久经风霜而有些苍老,额上眼角留了道道皱纹,与平日里在皇子府见着的那些个婆子们的打扮体态大有不同,瞧着有三十来岁,一双手也是骨节粗大,虎口处有些皴裂,翻手间可见着五指的茧子,粗糙的很。
叶晴湖问道:“人在哪儿?”
“已安置到医堂里屋了。”胡生道。
叶晴湖点点头,绕过那妇人,便向外而去。胡生在后头,先进屋拿了余下的金针银针,又从靠窗的一方案上抄了几样器具,向仍跪着的妇人道了句:“大姐请跟我来。”
那妇人抹了把泪,抽泣地跟了上去。
阮小幺将门关了,跟着二人而去。
胡生所说的医堂,正是阮小幺初次登门时见着的那屋,临靠着回廊,当日因瞧病的人太多,屋中战不下,叶晴湖便干脆将书案都搬了出来,只在外头开方,如今那回廊已然清冷一片,只医堂那屋中有些动静,晴光洒下,天气方好。
阮小幺跟着进屋后才发现里头已站了三个粗布的汉子,额上俱都有些汗,眉头也是紧锁着,正相对吵杂着写什么,见着来人,忙躬身做礼,向那妇人道:“大妹子,你好生照料大郎,咱哥儿几个还有些事,大夫已来了,咱就先退了!”
那妇人又抹着泪谢了几句,送人出去。
医堂里摆着百宝阁,外头抽屉上贴的尽是药名儿,阮小幺从先前叶晴湖试药的那屋中出来,鼻子早已被冲天的苦味腥味涩味熏得一片麻木,此时一毫儿药味都闻不出,只扫视了一圈,便朝右面用布帘隔开的里屋进了去。
里头地儿并不逼仄,东南北面各安置了一张榻,一人正虚虚躺在其中一张榻上,不停地抽搐,仿佛背上被什么东西扎了,无法好好安躺着一般。
这人嘴歪眼斜,口涎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知神志是否清醒,只一直咿咿呀呀的,不知在嚷些什么。
叶晴湖一问缘由,原来这人是个挑担叫卖的货郎,寻常走街访户,卖些贴面儿、首饰、孩童玩意儿、针线等零散物事,今日不知怎的,挑着担子,没走半日,便突然抽搐着扑在了地上,一蹶不起,而地处清冷,离药铺医馆都还隔了两三条道儿,有熟识的人先去给他家中人报信,刚巧冬至日人多,七嘴八舌便论起来附近的一条巷道儿里有个脾性古怪的大夫,事急从权,先将人抬了过去,此时便在叶晴湖家中了。
阮小幺想,这得亏还是古代,要是放到新世纪,谁管你在地上是死是活,各人都还怕被讹着呢!
看看这人的情况,猜一猜,想便觉得是中风了。
叶晴湖给他诊过脉,翻开上眼睑瞧了瞧,问那妇人,“令夫平日里都有甚喜好?”
妇人已不像先前那样慌张,仍有些抽泣,低低道:“无甚,只是爱喝酒吃肉。”
阮小幺找了张凳子,托腮在桌边看着。叶晴湖那双隽秀飞扬的眉又微微有些皱起,开口道:“性子如何?”
“还好……”她垂了头去,从阮小幺的高度,正可以看着那微胖的面容上有些黯然,不知难过是担忧,“只是喝了酒,脾性便有些燥,与人说不上两句,逆了意,便要闹起来。昨儿个醉了一夜,今日一早起身,又要喝酒,我一个妇人也拦不住,他挑了担子上街,原先还以为又与人过不去,哪想到、哪想到……”
她那一双眼已哭得核桃一般,又要抹泪。阮小幺想了想,还是从怀中掏出了快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那妇人一下子又泪如泉涌,掩着帕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叶晴湖挑眼扫过了阮小幺,她摸摸鼻子,望屋顶。
“清晨饮酒最为大忌,况如此天寒地冻,邪气侵体,又是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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