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宛容眉一横,“你是何意?”
柳慕云在她耳边道了两个字:“法录。”
“那老尼姑已经死了!”她恨道。
柳慕云却笑道:“是啊,死的不明不白。”
“哈,难不成你以为是我做的?”商宛容乍然明白过来,道:“虽然我是想过,不过的确不是我。”
“是你不是你与我无干,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一句,你无需再为难那孩子,一则她不愿回来,二则她也回不来。而坏事做多了,夜半是会心虚的。”
柳慕云说完,向自己的丫鬟漪竹招了招手,待到漪竹来时,嘱咐她道:“给容夫人拿双新鞋来。踩了花,别脏了脚。”
商宛容冷哼了一声,手中帕子掐的死紧,“我虽出嫁,但还轮不到你来摆主人的威风。秋岚,我们走!”
她叫来秋岚,离了那两人款款而去。身后柳慕云静静看着,缓缓而笑。
“姨娘,容夫人的性子可真是……”漪竹远远望着那拥着大氅远去的女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柳慕云道:“容夫人的性子如何,是你当说的?”
漪竹被她不动声色瞥过来的一眼怔得噤声,小声道:“漪竹不敢……”
柳慕云又笑了,容光妍媚,“在我面前说说不打紧,你可别让别人听了去,别人可没我这样好说话。”
漪竹抿嘴应下,低下头咧着嘴开笑。
慈航寺。
再过七天就到了除夕,贴库的姑子最为忙碌,整日要出去采办年货,不止为一寺的大小姑子过年,还要准备年初前来拜佛的香客,而每当这几日,便是弟子寮房中最热闹的时刻。
慧相在寮房东边的窗上贴着剪纸,大红的喜鹊报春,乐冲冲地道:“再过几日我就十岁了!”
“再过三年你就要剃头了!”
说话的是慧心,一脸闷闷不乐,丝毫没有快要过年的喜气。她过完年便满了十三,不出正月,便要准备着剃度了。
慧相撅了撅嘴,扭过头去,继续贴那窗纸,正巧看到窗外阮小幺迎面走来,脸上闪过一丝惋惜,道:“你瞧瞧慧圆,前两日度牒上还被刻了字呢。”
慧心向外看去,见阮小幺神色如常,压根没有丝毫悲意,不服气道:“她肯定背着你们一个人偷偷哭呢!”
阮小幺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硝烟味,果见慧相扔了贴纸,冲她叫道:“慧圆,你知道你度牒上刻字的事了吗?”
她点点头。
慧心见她无甚反应,依旧不甘心,道:“你是不是不晓得刻字的意思?”
她继续点点头。
“你看,慧圆比你小那么多都这么镇定!”慧相道:“不就是剃头嘛,反正以后都是当姑子的,有什么要紧?”
“你说的轻巧!”慧心愤愤道:“待你到那一天,准哭成泪包!”
阮小幺决定避远一些,走到慧持那边帮她年画。
慧持见她过来,悄悄问道:“你家是不是叫你回去过年?”
她点点头。
监院在替她的度牒刻字时,已与她讲过,商家已要她回去过年,寺了也准了三日的假。
阮小幺抚额,她真的不想。都说当尼姑是切断俗世之情了,怎么她还要去商家过年?
天晓得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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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真好,你就能见到外祖父母了,”慧持一边刷着浆糊,满眼的艳羡,“我也想能回去见爹娘,或者他们来送点东西给我也好……”
阮小幺帮她把年画贴正,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讲。
“去年过年贾娘子带了些果脯咸菜给我,让我在这里好生呆着,待哪天找到时机,就让我还俗……”慧持说到这里,突然想到阮小幺已无法还俗,自觉失言,偷偷瞧了她一眼,却见她依旧不喜不怒,上下比划着年画的位置。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在意啊……”
抬起眼,便看到慧持好笑又怪异的眼神,阮小幺眨眨眼,舀了一小勺浆糊送过去。
“呸呸,你留着自己吃吧!”慧持白了她一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慧相和慧书被爹娘接回家过年,慧持收到了贾娘子着人送过去的衣物吃食,而阮小幺则在除夕那天一早被一个车夫接了走。
“今日所有的轿马都忙得很,腾不出空儿来接您了,故此就赶了辆牛车来,虽外面看着腌臜点,里面可还是洁净的,您呐,就安心坐里面,我一准儿给您送到!”那车夫头戴一破旧毡帽,身上棉袄也都补丁上打补丁,一张脸皱的似老树皮,眼中却是一派热忱,将牛屁股后头那张帘子掀开。
这帘子一动,便有一股臭烘烘的牛粪味飘了出来。那车夫看着她小身子骨,怕她爬不上牛车,还特意拿了个小凳子垫在下面,乐呵呵地看着她。
闭上眼一咬牙,她爬上那车里坐着,帘子放了下来,外面传来声:“有点晃,坐稳了!”
一鞭子声响,那老黄牛“哞”地叫着,摇摇晃晃甩开了四蹄。
那车辙木吱嘎吱嘎的响个不停,车里也颠颠荡荡的,阮小幺简直怀疑它半途会不会散架,更别提那不时传来的牛粪味,糟糕透顶。
她一边捏着鼻子,一边小小地挑起帘子一角,看着外头的风光。
说起来,她还从没见过这处的景色,上回坐着小轿离开的时候被那老仆妇拦着,一丝一毫也没看到,今日终于能瞧见它庐山真面目了。
离了寺,一路上沿着一条泥泞小道,穿过一些农舍野田,外头三三两两的行人挑着包袱来往经过,面带喜气。渐渐地近了城门,人流陡然多了起来。
那牛车吱嘎吱嘎地进了城,一派喜气洋洋之景,处处响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人群熙熙攘攘,来往穿梭,到处叫卖着干果年货,耳边时不时还飘过孩童嘻嘻哈哈的叫闹声,与慈航寺清冷肃静的景象俨然不同,染得阮小幺心中也生出了一片喜意。
她正看得新奇,突然间似乎在车腹下炸开了一阵鞭炮声,阮小幺一个激灵,便感觉牛车停了下来。
“去、去!”那车夫气恼的轰走在一旁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鞭子抽在牛屁股上,“走!”
然而那老黄牛受了惊,只是踱着步子,“哞哞”叫着,一步也不肯朝前去。
“驾、驾!”那车夫急急催着,眼见牛车怎么也不动,半晌,无奈朝里道:“没奈何了,小客官,只能屈劳您下车走一趟了!”
阮小幺离了那牛车,扑面而来一团清冷空气,人也随之精神一阵,只是总觉得身上似乎都沾染上了一股子牛粪味。她连连摆手,挤出一个笑容。
“我带您走过去,不远,前面拐一下就到了。”那车夫道。
阮小幺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走过吆喝声声的街市,往前是一座拱桥,护城河水引的一条河渠正从下蜿蜒而过,将整个沧州一分为二。两人刚走到桥上,便见对面团团一群人围在一起,轰轰闹闹,走近了些,突然听到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与先前的热闹喜气格格不入。
“我的心肝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你让娘可怎么活啊……”
远远便传来一个妇人凄艾的哭声,又被一阵吵嚷的声音盖了过去。
阮小幺面露疑惑,快步走过去,身后那车夫连声“哎”着,“小客官,咱赶路呢,别凑热闹了!”
她充耳不闻,一溜烟凑到了人群边,只听那里边你一言我一语的似乎在安慰着。
“沈家娘子,你节哀吧,这天有不测风云,谁料想这孩子好好的就没了呢!”
“是呀,赶紧回去给他换身干爽衣物吧,不然宝哥儿走也走的不自在……”
“都是这看龙灯的人太多了,宝哥儿人小,不着意便被挤下去了,哎!”
阮小幺小身子板儿活络,三两下便从人群中钻了进去,只见一个妇人正抱着一个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孩儿啼啼哭哭,一旁还立着个全身透湿的英朗少年,神色恻然。
那孩子全身是水,面色发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是已死了过去。
那妇人哭得简直要断了气,一双眼都已经睁不开,只是搂着那孩子,身遭之人无不叹息,有的也已经悄悄红了眼眶。
阮小幺呆呆立着,突然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熟悉。
记忆中——非常遥远的记忆中,似乎也有个女人跪在自己身旁,一边搂着自己,一边痛哭。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爱你……”
“小幺,你跟着爸爸好好过,妈妈会回来看你……”
她猛地摇摇头,甩开那段回忆。
那妇人还在那里哭着,阮小幺拨开前面的人,拉起她的手,写道:【何时落水?】
“你……你做什么?”那妇人抽泣着,疑惑看着她。
身后那少年却开口道:“只是片刻功夫。”
她点点头,在众人的目光中,把那妇人的手抽开,让孩子平躺在地上,急急地在他手上写了一句话,【别让他们拦我。】
看向那少年,他眼中虽有不解,却仍是点了点头。
阮小幺深呼吸一口气,开始抢救。
开玩笑……急救课第二章——人工呼吸的具体操作!
虽然只是个实习医生,但她好歹是五年医校门门功课高分全过的高材生,人工呼吸什么压根难不倒她!
只是……不晓得这孩子落水的“片刻”时间是多久,可别死透了。
捏起鼻子、将头抬高、深呼吸、吹气,然后按压心脏!
周围霎时一片哗然,那妇人眼见她如此怪异动作,也忘了哭,惊怒道:“你在作甚!?”
“哪来的小姑子,在此处捣乱!”
第十八章 青春少年一枝花
“人都不在了,你怎敢如此玷污!”
“光天化日之下,真是有辱斯文……”
嗡嗡一片骚动,阮小幺充耳不闻,一起一伏按压着那孩子的胸肺,那妇人呆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发疯一般,嘶喊着就要去拉开她,只是手刚触到那片衣襟时,便突然被一只手格开,便见那少年一手护在她身前,衣衫浸透,眉眼清明。
那妇人又急又怒,“放开我!”
“且慢动手!”少年清朗的声音透过重重人群,降到众人耳中,“这小姑子如此动作,必事出有因!”
“恩公……”那妇人泪眼迷蒙,惨然道:“那贱蹄子如此糟践我宝哥儿,你为何还这样护着她!?”
“是啊!如此对死者不敬是要天打雷劈的!”其中一人愤道。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吵嚷,看向那少年的一道道眼神也变得不善了起来。
阮小幺又是一个深呼吸,捏着宝哥儿的鼻子,再次附身渡气。
那少年如此瞧着,倏然也心生了些疑惑,恰好却对上了她一双墨玉般的眸子,虽是年岁尚幼,却澄澈明净,一片坦荡。
他忽的放下心了,不自觉便生出了一抹笑意。
“借你的刀一用!”他骤然从身边一人腰上抽出一口朴刀,刀尖抵地,寒芒一闪,惊得众人连连后退。
“众位请候上片刻,休要焦躁!耽误了救人时机,休怪这刀无情!”他朗声道。
阮小幺正一口气渡过去,乍听此言,差点漏了气。
然而心间乍然暖了起来,她不再分心,一心一意依着规律按压、渡气。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手掌下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起伏。
成了!
她长舒一口气,继续动作,渐渐地,那小小的胸膛中起伏越来越明显,直到听到上方那孩子“哇”的一声呕了一口水出来。
“宝哥儿、宝哥儿醒了!”一人眼尖,径直叫道。
那妇人本是瘫在一边,乍见到此景,眼都直了,连扑带爬过了去,“宝哥儿!”
阮小幺冷不防被那妇人一个激动之下推坐在了一边,眼看着宝哥儿又呕了几口水,终于呼吸平缓了下来,自己也终于松了气,一抹额头,竟然全是汗水。
“宝哥儿啊!你活过来了!你活过来了!……”那妇人紧搂着孩子,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宝哥儿安静地躺在母亲怀里,气息仍是有些微弱,低低叫了声,“娘……”
众人惊得嘴都合不拢,也是喜色连连,一个中年汉子粗着嗓子叫道:“活菩萨啊!”
“宝哥儿死而复生了!”
“这小姑子能从阎王手里抢人啊!”
她听着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笑容越来越大,直咧到了嘴根,抬眼,蓦然间瞧见了那少年,仍是掼着刀,也笑着望着自己,目光灼灼,湿漉漉的发贴在鬓角,倒显得几分稚气。
那妇人这才反应过来,一手便拽住了阮小幺的僧袍一角,又是泪又是笑地叫到:“活菩萨、活菩萨!”
“活菩萨、活菩萨!”
“活菩萨、活菩萨!”
一声附着一声,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团团围着阮小幺,叫喊道——
“活菩萨、活菩萨!”
一人突然插话,问道:“菩萨,您仙庵何处?正月我就去烧香!”
阮小幺连忙摆手,被众人捧的面红耳赤,只是笑着摇头。
众人推推搡搡,七嘴八舌问道:
“菩萨,您所居何处?十五我也带着我们香儿去烧香!”
“菩萨,我家那口子身子总虚,您可否屈尊去瞧瞧?”
“菩萨,您这儿有无护神保命的吉物,我出钱买!”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想法儿挤到她面前说上句话,可怜阮小幺人小身子小,被歪歪地挤在中间,一边笑一边推拒,最后,得了个空儿,从身子缝儿之间一窜身逃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拔腿儿就跑了。
那少年早立在了一边,瞧着她兔子似的动作,差点笑岔了气,一个闪身也远远地跟了上去。
徒留众人空空地推搡在中间,里面的人叫道:“别挤了!菩萨跑了!”
外面的人叫到:“让我过去!我求菩萨保佑!”
……
阮小幺跑过河渠,沿着一道道街铺子一气儿跑,最后直跑过了那铺面儿,挨着一户不知哪里大户人家的马头墙墙根,才停了下来,弯腰喘气。
“菩萨,跑得挺溜啊!”
一声笑语晏晏,惊得她一口气没喘上来,咳了半天。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湿透了衣衫的少年,正与她一起挨着墙根站着,眉眼带笑。
阮小幺面色发窘,朝他一拱手,表示感谢。
那少年好奇道:“你是怎么让那孩子死而复生的?我捞起他时,明明已经没气了的。”
她写道:【他是休克,不是没了气。】
“休……克?”少年琢磨了一阵,道:“就是背过气之类的?”
差不多。她点点头。
“你那法子可真惊世骇俗。”他笑道。
阮小幺眉眼一弯,蕴着盈盈笑意,又写道:【多谢你,否则我没办法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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