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他,又好像在嘲笑他。但这可爱的小东西并没有令他生气,他心里顿时有了一丝欢喜。他真的突然有了一种力量,他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向前走去。
安姐姐之死(6)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感到说不出的惊奇,他似乎已经回想不出原来的世界的模样了。在闪耀着金光的墨绿色的松树林后面,是一片宽阔的草地,强烈的七色光芒像彩虹般云蒸霞蔚,灰褐色的树又高又大,再远一点的那片葱茏笼罩着他的黑暗,正在变得越来越深。父亲仿佛有了一种到达终点的感觉。他是在现实之中,在现实的黑暗的底部。他的头脑一半火辣辣一半凉冰冰。他猜想是不是到了一种新的境界。
父亲把铁锹插进土地,顷刻间,大地颤抖,小草欢呼摇曳,松涛阵阵如海,一种奇怪的要把一切拔离地面的力出现了。眼前出现的七色光芒好像无边无际——他和这片七色光之间只隔着一步之遥,就像一个孩子好奇地站在一座万花筒一样的炫丽的玻璃房子外面一样。这时,一个穿着天蓝色阴丹士林褂子里夹着红花棉袄外套一件黑贡尼坎肩、剪着齐耳短发的美少女,胁窝里夹着一个粉红色的布包,大大方方地浮现在耀眼的七色光芒中间。那个女孩一边走一边送给你闭月羞花的微笑,娇娆妩媚如芙蓉出水,天然雕饰,朴朴素素。那不就是安姐姐吗?父亲大声叫喊着,拼命地用手拍打着这层玻璃的光芒。可那个女孩继续往前走着,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似的。父亲急得捶胸顿足,这时他从怀中取出安姐姐送给他的辫子,大声喊道:“姐姐,安姐姐,我是小弟呀!你看,你看,这是你送给我的辫子,你看呀!”
说着,父亲把安姐姐的辫子双手捧着送过去。父亲的手刚伸出去,只见一束刺眼的金色光芒像一条火龙从七色光芒中飞舞而出,在父亲的手掌上跳跃着瞬间将安姐姐的辫子包裹着燃烧起来。等父亲睁开眼睛,手捧的黑辫子已经变成了白色,但仍然一根一根的保持着原样,像一盘春蚕吐出的新丝。父亲伤心至极,眼泪不知不觉流淌下来。就在他的第一滴泪水滴下的一霎那间,父亲手中的这一根根白发突然变成了尘埃,在他的手指间水一般无声的滑落。
年轻的父亲悲痛欲绝,眼看着朝思暮想的安姐姐就来到了眼前,却又远在天边遥不可及,正在远离他而去。他似乎已经找不出什么语言去和她说话。她是一个闪亮的凝固的幻影。她正穿过他的面前一步一步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一句话也没有,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但父亲却分明感受到了她给他发出了一种使他感到困惑不解的声音。
父亲满肚子的委屈。父亲含泪扛着铁锹跑着追上去,跑啊跑啊!可总是就差那么一步的距离,他总也追不上。父亲哭了。
父亲一边哭一边喊:
“姐姐,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呀?”
“姐姐,你到哪里去啊?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呀?”
“姐姐,你为什么不带着我去呀?”
“姐姐,我没有骗你呀!我是真的爱你呀!”
跑啊!跑啊!父亲痛苦得发了疯,他感到这痛苦像一道光一样照澈了他的全身,又像一把刀剖开了他的胸膛。
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他害怕了。天上顿时电光闪烁,大地一片雪白。他追啊,追啊!头脑像黑夜一样一开一阖——后来,有时候,他看到一个什么东西睁着大眼睛,老在跟着他后面跑啊追啊瞪视着他,那眼睛好像是被石灰炝瞎了的安姐姐的眼睛,又好像是鬼子兵的眼睛,渐渐地,眼睛越来越多,向上翻出的眼白重叠在一起,血在往眼睛里面流——这惊恐不禁令他产生一阵阵战栗,一切已经在脑海里变了形似的包围着他。那些眼睛好像在说话,像一声声呐喊——“你欺骗了她!你欺骗了她!”——这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地盯着他的耳朵。他左冲又突,像越过一个又一个战壕的士兵,是追击还是逃亡,他自己已经分不清了。
安姐姐之死(7)
“不!不!我没有骗你,姐姐,我没有骗你,我爱你,我是真心的!……”他狂呼疯喊着,他痛心疾首,他又担心又害怕。他手持铁锹像士兵握着爆破筒,他要把这一切黑暗的苦痛连同他亦真亦幻的身躯和思想一起炸掉!他追啊,追啊,他满怀希望……但……
最终,他失望了,他气急败坏,他用尽了生命的最后力量,把铁锹向前方离他仅一步之遥散发着七色光芒的玻璃房子像标枪一样的射出去,瞬间黑暗像百叶窗似的在一阵哗哗啦啦刺耳的玻璃碎裂声中落了下来。黑夜覆盖了一切,世界像一个朦胧的鬼影儿一样。
——一场噩梦!
——父亲就是在这种痛苦的梦境中静静地清醒过来。从此,十八岁的青春经常眼睁睁地瞅着天空和白米山的黑松林发呆。他能目不转睛地一直看到眼睛发黑,其中黑暗中偶尔闪现出一些昏昏沉沉的疼痛的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火车依然在沙河集轰隆隆地驶过,狗日的鬼子兵还站在桥头堡上练着刺杀,贾正炳父子仍然一边做着保长一边开着他的粉丝坊。沙河依然缓缓地从白米山深处流淌过来又向远方流去,显得那么阴凉和平静。但父亲的心灵却像他被日本人用马刀划破的脸颊一样,永远留下了伤疤,似乎失去了他永远也找不回来的东西,欠下了一份他永远偿还不清的债务。
关于安姐姐是否是被日本鬼子强奸的问题,也就是导致安姐姐之死的真正原因。六十年后,父亲作了最客观的分析,认为这是一个谎言!罪魁祸首是贾正炳贾少求父子。
理由是:我们不排除日本鬼子刚到沙河集时有“三光”政策,也的确发生过烧杀淫掠的事情。但到了一九四三年的时候,沙河集虽然是沦陷区,地方的区伪组织也比较混乱,但还没有大白天日本鬼子强奸妇女的事情发生过。所以,我认为这是贾少求为了打击报复安姐姐采取的卑鄙手段,制造了谎言,导致纯朴善良的安姐姐含冤而死。
但安姐姐的死,无疑也是日本侵略中国给我们留下的时代悲剧。
此时此刻,在我记录这个故事的时候,安姐姐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六十年了。
其实早在十年前或者更早的一九八九年,父亲就把安姐姐的故事讲给我们听,他还亲自写了一篇文章祭奠,我也曾读过。据父亲讲那篇文章后来“是孩子们给毁掉不见了”。再后来,我又积极鼓励父亲重新写。直到去年秋天,我请大哥陪着父亲母亲第一次来到北京,来到中国的首都,去看了故宫博物院和世界上最大的天安门广场,登上了中央电视塔,看了北京动物园,并在那里的海洋馆一天接连看了三场海豚表演,以了却父亲母亲进京的梦想,或者说,是了却作为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儿子的我的一个心愿和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之后,父亲把他的“情债”送给了我。
上面讲的就是父亲的初恋,是父亲的第一笔情债。
六十一甲子。六十年后,我作为父亲的儿子,我为父亲感到幸福。有安姐姐这样的好女子这样痴情地爱着他,我甚至有些嫉妒。只是结局太凄凉,这就是那个时代。
穿越时空的隧道,今天我们来看安姐姐和父亲的生死之恋,他们的内心生活、心理活动以及不合时宜的爱情到底在哪里令我们感动?或许在信息时代的今天,让我们来读这样一个古老而又不新鲜的真实故事时,是的确需要理由的,需要知道这种发生在那个年代的情感深处的本质的东西,只有这些才会使这篇文章的吸引力摆脱以往被作家们千万遍描述过的爱情故事的表面。
安姐姐之死(8)
其实,私下里我曾偷偷地问过父亲:“穷光蛋一个,又其貌不扬,你凭什么就让这样一个美少女爱得死去活来?”
父亲说:“我也搞不清楚,可能的原因,综合起来无外乎是这样,我和安姐姐的堂兄是拜把子兄弟,安姐姐的母亲和我母亲做姑娘时是好朋友,我比安姐姐小,又正好和她夭折的小弟同岁,再加上我还算聪明,会吹拉弹唱,小伙子长得也还可以,二妈也喜欢我。而我一开始也真的就是把她当自己的亲姐姐的。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时间一长,自然就有了感情。”
是啊?选爱哪能说得清楚呢?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比爱更难以言说和表达了。不是有人说过么——说得清楚的爱不是爱。
我还曾偷偷地问我含辛茹苦的母亲。关于父亲的这段初恋,如果不是父亲九岁时和母亲订下这个娃娃亲,或许这个悲惨的故事就得改写,或者有个美好的结果而没有记录的必要了。
忍耐又宽容的母亲告诉我:“在我还没有到你家来的时候,安姐姐从你姑奶奶(父亲的姑妈)嘴里知道你伯(即我对父亲的称呼)在九岁时就和我订了亲,所以感到失望了。再说,因为你伯是孤儿,安姐姐她们家也就一个女儿,想让你伯招亲过去……”
母亲的“招亲”之说,或许也有些道理。
但我觉得,世上的有些事情是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理由的。其实,作为晚辈,我们对长辈对历史的考古与发掘永远都带有主观色彩,或许所有的客观,都是你我的那一份空白的想像……
安姐姐在天堂。
与其说这是我的祈祷,不如说是我的歌声。
和安姐姐有缘份,也是我的福分。
在心灵的深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宁愿相信:安姐姐,你也像我的母亲。
承部 张玉兰
矮子矮,一肚拐(1)
二○○四年农历四月十二日是我的父亲母亲结婚六十周年的纪念日。
这个日子和所有的日子一样,就像人生中的一个站点,不知不觉中距离我们越来越近,又不知不觉中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父亲属虎。母亲比父亲小两岁,属龙。
据乡间算命先生的话说,父亲母亲的属相是“龙虎斗”,一般是不能结婚的,就是结了也肯定不会幸福长久。
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吗?在离婚率日渐上升、试婚逐渐成为时髦、“天亮之后说分手”的所谓“一夜情”已渐成时尚的今天,我的父亲母亲的婚姻保持六十年不变色,这个数字是传奇的是惊人的也是令人羡慕的。
还有一点,也是值得怀疑的。
六十年,你想想看,这是一个什么概念,是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和坚持的事情。
时间在这样的考验面前,往往也泪流满面。
张爱玲说,每个男人的生命里都有两个女人,至少两个。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在红与白之间,是红玫瑰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还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抑或是白玫瑰如“床前明月光”或者“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
心问口,口问心,父亲呢?
一九四四年农历四月十二日,当新郎的父亲决定在这天早上戴上他送给安姐姐的信物——八卦钱,去迎接自己的新娘。
我不知道父亲是出于什么用心。
七十三岁的曾祖母看着自己的孙子,回家戴上这个自己求菩萨为孙子求来的护身符,也就不再埋怨什么,又欢天喜地跟着父亲蹒跚着目送父亲走出了家门。
父亲愿意和母亲结婚是无奈的选择。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祖母岁数实在太老了,需要一个孙媳妇来传宗接代,帮助料理家务,是尽孝道;另一方面,祖母也想让这个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孙子收收心,尽快成家立业,以了却死得早的儿子儿媳一门心思,自己也可以闭上眼了。
十八岁的父亲和东坂张家十六岁的三姑娘结婚了,这在沙河集街上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为什么这么说呢?
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二日前后半年的时间,父亲只不过就是沙河集日伪区的一个小小警察,每个月可以混上三斗糙米来维持生活,可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尽管在沙河集父亲是个有名的调皮鬼、野小子,跟日本人斗过,因此被刀劈了脸;跟日伪区长斗过,因此被打得皮开肉绽;还跟一帮子穷小子结成“小八义”爬火车偷日本人的东西,但这算什么,连小人物都算不上。
可父亲的婚礼却惊动了沙河集赫赫有名的安清帮的第二号人物、沙河集赌场上的大老板许步庭。
这个许步庭在沙河集可是人五人六的角儿,在背后人称“许矮子”,场面上就是“许二爷”。在沙河集,除了帮会的徒子徒孙们供养他之外,沙河集这个惟一的大赌场,就是他的生财之道。
赌博么,哪地方都差不了多少。凡是要进场子的,就先必须到老板这用现金买筹码。许二爷的筹码做得可真是漂亮精致,清一色的牛骨头,不像一般的小赌场是用竹片子做的,掂一掂就有分量,摸一摸就让你上瘾。筹码上面雕刻有元角分这些花花绿绿的数字,你赢了就可以用这个到许二爷那里兑换票子,也就是现金,输了那你就连许二爷的影子也见不着。但赢的你也别想走,别忘了,得先给二爷呀交上百分之五的利息。
矮子矮,一肚拐(2)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听说过许二爷不好惹,地头蛇嘛!谁敢惹他不就是“卧薪尝胆——自讨苦吃”嘛!因此,在沙河集就有了这么一段顺口溜:
许矮子,最难缠,
不认人,只认钱。
矮子矮,一肚拐,
手爪尖,无人睬。
许步庭,胆子大,
天不理,地不怕。
事实也真是如此,就连沙河集的头号人物刘段长的儿子刘大少爷刘庭顺、沙河集的伪区长蔡季勋、派出所所长郎耀祖等也怕他三分,这正应了那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
但也就是这个许二爷偏偏和父亲有缘,让父亲觉得他是个奇特的怪人。
就拿父亲十五岁那年在伪区长蔡季勋家当小勤务兵来说吧。
蔡季勋是个鸦片鬼,烟瘾特别大,真是嗜烟如命,自己家里就专门买有一口大烟锅,天天熬大烟膏来过瘾。据说那大烟膏的价格十分昂贵,一般的是抽不起的。父亲在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