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踩着张玉兰轻轻地话音,父亲走进了许家。
许二爷对父亲笑了笑说:“听玉兰说,你站岗身子受凉了,我叫玉兰煨了点桂圆汤给你补补身子。”接着转身对张玉兰说:“去把桂圆汤端来。”
张玉兰就从灶上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桂圆汤放在了小方桌上,说:
“成哥,俺爸可疼你啦,叫你喝你就喝吧,别客气了。”放下碗她就走进里屋把针线匾拿出来,坐在小方桌旁边默默无语地做起针线活了。
桌子底下,栗炭火盆烧得正旺。
许步庭夫妻俩坐在暖桶里看着父亲吃着桂圆。从来很少说话的许二爷的老婆今天也笑了笑说:
“成子,你许叔真是疼你了,他把自己的桂圆汤让给你喝,他说你奶孙两个可怜,你病了还要去站岗,身子虚得很,所以就让你来喝点桂圆汤好补补身子,你常来念小说给俺们听,让俺们开心,真难为你了……”
“说这些干什么,让他喝吧,暖暖身子嘛。”许二爷打断了老婆的话,又对父亲说,“成子,快喝,快趁热喝!”
父亲呼噜呼噜几口,赶紧把桂圆汤喝完,张玉兰立即把碗端回灶屋。
“二叔,听玉兰妹说,今晚,你叫俺来读《彭公案》给你听,是吗?”
“不!今晚就不念了,《彭公案》是我从滁县城的商务书店买的,还有《包公案》、《施公案》、《水浒传》、《三国演义》呢!可够你念一年的了!”许二爷高兴地说。
其实父亲比许二爷更高兴,因为从此以后就不愁没有书看了。而父亲也从此改变了他对许步庭的看法。此前,他觉得许步庭是在利用父亲读书来消愁解闷打发时光,自己却是利用给许步庭读小说解决没书读以排除青春的孤独痛苦,双方是互相利用。如今,父亲越来越觉得自己和许步庭好像是一样的,是各自在互相体恤,惺惺相惜。
再说这个张玉兰,和父亲这个从小就被奶奶娇生惯养的野孩子相比,尽管生活上富有,可行动上却不自由,一个好比是一匹放荡不羁的野马一个好比笼中的小鸟。一个花钱买来的童养媳,又碰上一个傻呆的未婚夫,要想摆脱自己脖子上的枷锁,就像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差不多。或许也只有父亲能够理解张玉兰对自己的亲昵和内心的痛苦,是火与冰。
父亲埋头读着书,小小的罩子灯在他和张玉兰之间闪烁着,两个年轻的心像微弱的灯火一样在罩子里发着昏黄色的光芒……
元宵节之夜的大雪(1)
一九四四年元宵节,沙河集突然下起了大雪。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落下,天地一片皑皑。
正月里来闹元宵,灯会仍然热火火的,什么踩高跷的、扮五常的,还有戴着面具的大头娃娃,夹杂在蛇行的队伍中,锣鼓声鞭炮声孩子的喧闹声狗吠声以及土得掉渣的民间戏曲声羼杂在一起,扭扭捏捏地在灯火中张扬着喜庆和难得的宁静。
这样的热闹在张玉兰心里是无足轻重的,她此刻的心事只有一个,赶快去找到父亲。
人说瑞雪兆丰年。许二爷今儿个特别高兴,他决定让张玉兰去喊父亲和奶奶到他家一起过元宵节。这样的待遇,对父亲和奶奶这样的穷人来说,是受宠若惊的。
身穿红色碎花小袄的张玉兰甩着自己的羊角小辫在雪花中像一只欢乐的小兔子,一蹦一跳的。现在她几乎天天都像一个等待出击的士兵,期盼着许二爷给她下达去找父亲来家中读小说的命令,她也越来越觉得自己来回于许二爷和父亲之间是件让她快乐的事情,这内心的绝对秘密甚至已经成了一种渴望,似乎也只有这件事情才让她体验到时光的甜蜜。
屋外,雪仍在下着,像缤纷的落英。张玉兰想,这个季节莫非正是天上的春天,地上的雪是天上的花。她一离开家,脚步就轻快了,整个身心的闷气一下子全释放出来,她张开双手捧接着飘舞的雪花,心里暖暖的,高高兴兴地来到父亲的家。
破旧的门楣上贴的红对子在白雪的映衬下,越发的鲜艳。门是关的,而且上了锁。
张玉兰的眉头紧了一下。“成哥该到那里去了呢?”
在沙河集,除了姑妈和堂妹家之外,父亲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张玉兰什么也没想,就毫不犹豫地向北街跑去。
正像玉兰所想的一样,我和奶奶都被姑妈接过去了。
天已经黑了,玉兰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竟然不经许二爷夫妻的同意,就私自冒着大雪跑到我北街的姑妈家。
玉兰也是姑妈看着长大的,互相也很熟悉。姑妈一开门惊讶地问:“玉兰,你怎么来啦?”
玉兰喘着气,嘴里哈出的热气在微弱的灯光照射下,袅袅的。
“姑妈,新年过得好吧,俺没来拜年,别见怪。”
“过元宵了,还谈拜年个啥,来,快坐下。”姑妈笑了,把玉兰迎进屋里。转身对我说,“成子坐床上去,让玉兰坐。”
我刚要起身,玉兰就走到奶奶身边说:
“奶奶,俺爸叫俺来请你老人家和成哥到俺家去过元宵呢。”
玉兰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瞟了我一眼,就用手去拉奶奶:“走呀,奶奶,天都黑透了。”
姑妈看玉兰这么亲热客气,就笑着说:“玉兰呀,不要客气了,他奶孙俩就在俺家过了。”
玉兰说:“姑妈,俺爸说,平时成哥好意为俺爸俺妈念小说,也没啥给的,今晚元宵节接奶奶和成哥在一起聚一聚。没想到被姑妈先接来了。”
姑妈看玉兰很会说话,心里高兴,就一把拉住玉兰说:“玉兰呀,你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到姑妈家来,坐一下还不行吗?”
玉兰听姑妈这么一说,就用眼睛偷偷地给我做了一个暗示,然后对姑妈说:“谢谢姑妈,不能坐了,俺爸叫俺一定要把奶奶接去,如果接不到,俺爸俺妈会骂俺的。”
元宵节之夜的大雪(2)
说着,玉兰又来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胳膊说:“成哥,走吧,俺爸还有话跟你说呢。”
姑妈看到玉兰着急的样子,也知道许步庭许二爷的脾气,他要接人你不去,等于没给人家面子,他不会高兴的,不仅玉兰要挨骂,而且对我也不好,人家是看得起你呀!
“玉兰,这样吧,天已经黑了,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奶奶年纪大了,就不去了,让成子和你一道去吧。”
玉兰看看奶奶,奶奶笑着点点头,玉兰也就不再勉强,答应了。
父亲和张玉兰走出姑妈家的门,雪仍然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远远近近的能听到一些零星的鞭炮声和狗吠,夜在大雪的覆盖下,渐渐地变得宁静而空旷。
张玉兰走在前面,父亲跟在后面。从姑妈家到许步庭家是顺着北大街直走然后向西拐再向南直走就到了。可张玉兰却偏偏向北走出了栅子门,拐上了铁路,再向南走去。
雪花飞舞着,烂漫地洋洋洒洒。
父亲和张玉兰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走在被雪覆盖的枕木上,像走在一个接一个的放大的馒头上。
父亲说:“这样走,弯道了。”
“铁道上好走些。”
张玉兰就着回答放慢了脚步往父亲身边靠了靠说。
父亲没说话,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迈在枕木上。
走着走着,两个人就更靠近了些。
过了一会儿,张玉兰一把挽住了父亲的胳膊,脑袋也缓缓地歪到了父亲的手臂上。
两人继续默默无语地走着……
突然,父亲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手扶着自己的脑袋脚步放慢了许多,摇摇晃晃地好像要摔倒。
这把张玉兰可吓坏了……
我一下子晕眩了,眼前一片空白,然后突然变黑。就是在去年的正月十八,安姐姐和我也是这样手挽着手走在枕木上然后走到铁路的涵洞里……我们相互拥抱着……安姐姐送给我她的大辫子……我又送给她八卦钱……然后我们依依不舍的道别……我们从此就永不相见了……我想着想着,头脑发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仿佛看到了安姐姐正在铁路的前方向我微笑着流着眼泪,大眼睛里尽是冤屈和绝望,她似乎在向我呼喊着,可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只感觉到我的脚步似乎失去了平衡……
张玉兰看见父亲这样子,心里一下子慌了,手忙脚乱地一把抱住父亲。
“成哥,你怎么啦?……你可不能吓唬俺呀!……俺背你走吧。”
说着,张玉兰弯下腰来,要把父亲扶到她背上去。
父亲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要倒下去那可不好交待,尤其是张玉兰更没有办法在许步庭那里交待——明明有直路不走,两个人偏偏要绕到铁路上干什么呢?
父亲还算清醒,停住脚步,作了一个深呼吸。冷空气一下子通过鼻孔进入肺,在心脏里急速旋转了一下,像血液一样流遍全身,父亲感觉眼睛亮了一下,明白过来了。
“可惜你不是俺的安姐姐呀,她已经为了俺被气死了呀……”父亲跟张玉兰讲起去年和安姐姐最后一别的往事。
张玉兰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感动得流泪了……
元宵节之夜的大雪(3)
“成哥,你真是个多情重义的男子汉,安姐姐也是个多情重义的好姑娘,你们都是不幸的人啊……”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着,雪花仍在飞舞着……
“成哥,俺爸叫俺到你家去接你和奶奶,是真心的。可俺到了你家,一看门锁着,俺想肯定是被你姑妈接去了,俺生怕你在姑妈家已经吃饭了,没敢回家就自己做主赶紧跑到你姑妈家找你的。”
张玉兰有条不紊地说着,缓缓地松开手,那口气是非常郑重其事又小心谨慎担心受怕的样子。
“成哥,你到俺家可得注意点说话,不要乱说,不然俺会出事的。”
父亲听张玉兰这么一说,才体会到张玉兰的苦心,虽然两人都没有了父母的呵护,但她哪能像自己一样这么在奶奶和姑妈面前任性和自由呢?父亲为张玉兰这么做内心里暗暗吃惊。
“玉兰,你接不到俺就该回家去不就算了,何苦去俺姑妈家去找呢?”
“俺怕接不到你就回家挨俺爸骂,又怕俺去迟了你在姑妈家已经吃过饭,所以就不如去快点好呀?”
“你呀,真是一个有心计的姑娘!”
父亲不失时机地表扬了一下张玉兰。张玉兰听父亲夸她,心里也美滋滋的,甜甜地撒着娇,笑着说:
“俺还不是为了你呀!”
说着忸怩地搀起父亲的手臂,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羞涩。
“你太冒险了,如果真的让你爸知道了骂起来,俺可承担不起呀!”
“成哥,俺只是想借找你的机会,好在路上说说俺的心里话呀!”说着,她用手拐子轻轻地拐了一下父亲的腰,一半埋怨一半温存地说,“你不但不支持俺,还说俺不该来,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父亲一听乐了。
“哟,你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呀?”
“是跟你学的呀!”张玉兰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跟俺学的?”父亲有些诧异,“俺什么时候对你讲过这句话呀?”
“是你读《包公案》里讲的,俺就记在心里了。”张玉兰有些骄傲地说,“要不是为了你,俺才不会到你姑妈家去呢!你没看雪下这么大……”
雪仍在下着,没有声音……
可父亲却听到了一个如雪一样纯洁的女孩发自内心的声音,像这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笼罩着他感染着他,也感染着这黑色的天空、大地和村庄。
我此刻感觉雪是温暖的。雪和雨不一样,雨哗哗地给人寒冷和喧嚣,而雪是宁静的。雪是冬天为大地准备的火盆,白色的火焰温暖着大地和村庄。
雪也为张玉兰编织着白雪公主一样的梦,一片一片雪花像一朵一朵暗香浮动的玫瑰,铺在她和我的脚下……
我和张玉兰顺着铁路向南走着,然后向西拐到我家门前,再向南拐一百米,也就到了许步庭的家了。
这时,张玉兰有些惊慌起来。
“成哥,到家咋说呢?”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就照你刚才说的话,实话实说害怕个啥?”我答道。
张玉兰就抢先走进门。
“接来了吗?”
我在门外就听见了许步庭的声音。
元宵节之夜的大雪(4)
“来了,二叔,你老何必这么客气呀!”我一脚迈进门槛就一边抢着答腔。
“奶奶呢?”
“被俺姑妈接去了。俺也是从姑妈家来的。”我抢着说,“俺姑妈看玉兰妹去接俺们,才肯放俺来,奶奶年纪大了,外面又下大雪,就不来了,她要俺向二叔二婶道谢呢!”
“怪不得这么晚才到呢!”许步庭夫妻俩轻声嘀咕了一句,但仍然很高兴。
张玉兰见许步庭没有埋怨什么,就接着说:“俺到奶奶家,见门锁着,隔壁的老谭家说被他姑妈接去了,俺怕晚了她家吃完饭了,所以就没有回来讲了,马上赶到他姑妈家去了。他姑妈见是俺,非要俺坐下来,非要给俺倒茶喝,俺没喝,俺说俺爸叫俺来接奶奶和成哥的,临走时还说一定要接来才是正理,如不去接就不够义气了。”
张玉兰看了我一眼,又接着说:“姑妈说,奶奶年老了,天黑路滑就让成哥一个人来了。”
许步庭笑着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可惜老奶奶没有来,两家人老少三代都在一起过个节就更热闹了……”
说着就招呼我坐到桌上来,准备吃饭。
酒是醉人的水(1)
人说,穷人有穷人的烦恼,富人有富人的忧愁。或许就是从这个元宵之夜开始,父亲体会到了这话的真正含义。原来,穷人和富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一张桌子上的两道不同的菜罢了。你是红烧肉,我是咸萝卜。
玉兰走进厨房里端出了鸡鱼肉九大碗菜,又摆上酒杯筷子,小方桌上已经摆满了。
许二爷夫妻俩坐在首席,玉兰和许明道分坐两边,我坐在许二爷对面,五个人坐下来吃饭。
许二爷又说:“老奶奶来就好了,六六大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