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的春天尽管来得晚些,但终究是来了。
他的思念在这万物勃发的季节,在这到处都酝酿着希望的旷野里,显得更加浓烈更加急切。他真想变身成一只大雁飞跃万水千山,飞到贞夫的身边,但看着边地的战事,想着这苦寂的岁月,他唯有长长一声叹息。
这几日边地战事稍歇,看看夜色黯淡下来,营帐里一片死寂。韩凭拱手相向,甄豹子跟着韩凭走出大帐。两人默默无语,一前一后,一直走到一片亮汪汪的湖水边,湖边长满茂盛的菰草、红蓼、芦荻与菖蒲,迎风飒飒,几只不知名的水禽嬉戏其间。夜风徐徐吹来,有清淡的冷意。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的月牙,月光在郁郁的旷野里行走,莹白的,像冰破处银灿灿的一汪水,湖面上浓光淡影,莹莹地晃动着,偌大一处湖水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
韩凭的双眼蓦地一亮,目光似轻柔的羽毛在甄豹子脸上拂过,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似冬日浮在冰雪上的一缕淡薄的阳光。
“豹子大哥,请允许韩凭郑重其事地叫声兄长,韩凭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哥可否应允?”韩凭眼中的亮光更加明澈,似要洞彻甄豹子内心深处。
“小弟有话但讲无妨,不必客气,你我弟兄之间哪要这样生疏?”甄豹子脸色似有微嗔,面色深沉如水。
“谢过兄长!这些时日,小弟着兄长照顾,生命安稳,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兄长为人小弟甚是佩服,如若你我兄弟都能活着回去,小弟定会登门拜访兄长,与兄长山高水长,论为知音。”韩凭情真意切,湛湛双目掠过无尽的深情。他的话说得重而稳,一字一字,像是烙进甄豹子心里。
甄豹子眼光倏地一亮,如眼前明晃晃的湖水,脸上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激动的神色,“干嘛要等到回去?!兄长我也早有此意,不如趁着这大好的月光,我们兄弟结为金兰之好,今生今世都好有个照应!”
“但凭兄长做主!”韩凭的心也扑扑地跳个不停。
甄豹子一把拉过韩凭,咕咚一声就跪了下去,向苍天恭恭敬敬叩首,“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一贵一贱,交情看见,一死一生,交情纯正!我甄豹子甘愿与韩凭结为兄弟,不离不弃!愿苍天大地为我们作证!”说完甄豹子咧嘴笑了,一种似乎从未有过的喜悦,让他感觉幸福在心底涌动。
韩凭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占据了身心,他感慨地望了望甄豹子,眼睛有些泛潮,向着苍天一躬到底,“宁可身亡而义存,决不义灭而苟活!苍天厚土为证,我韩凭愿与甄豹子结为兄弟,无论逆境还是顺境,只身相依,永不离弃!”他的话语速很慢,包含着一些令人回味的味道。
稽首礼毕,两人的都情不自禁地望向对方,目光交错的一刹那,他们都清楚地看见,两人的眼睛里都有亮光在闪动。这泪倔强地没有落下来,盈盈地含在眼眶中,辉映着那弯月的清辉。
两人都凑近一些,猛烈地握住彼此的双手,在四只手相触的那一刻,他们感觉整个天地都静止不动了,只剩下两颗伴随着无边激动而跳荡的心。'。 '
“小弟,有朝一日,我甄豹子得着机会,一定要杀掉那宋偃老贼,救弟妹出来,让你们夫妻团聚,兄长我将万死不辞!”
韩凭眼中一热,隐含着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夜色渐深,月色如水倾注在无边的旷野上……
第075章 相思叠生
夜色沉沉。
大帐中的韩凭辗转反侧。
看看天色已晚,斜月西行,韩凭和甄豹子踏着月色走回大帐,一路无话,但两人的心中都都澎湃着一股激情,那望月叩拜结为生死兄弟的一幕仍然在两人心头闪现,有了这样的兄弟之情,两人的心中都不再感觉孤单,脚步也益发的从容有力。
两人分别回到各自的大帐之中,韩凭帐子里的兵丁们都已横躺竖卧、鼾声四起。找了个角落,韩凭躺了下来,他蜷缩着身体,双臂交握抱着双肩,虽然春三月,眼看要进四月了,但边地的夜依旧淡凉如水,让人身上生出隐隐的寒意。月光透过帷帐的缝隙洒进来,像是起了一地的寒霜,轻轻地浮在地面上,如此的迷蒙,不真实。
静静地看着地面上如雾似霜的月光,韩凭心事沉沉。被甄豹子一语提起的贞夫此时此刻又清晰地出现在韩凭心中,他将双臂抱得更紧了,就像是将贞夫紧紧地抱在怀中,往昔的岁月倏地又回到眼前:树木葱定,山花似锦,其间一座小巧的疏篱院落掩映在浓荫匝地的绿柳之中,院墙上绕满野花藤萝,门前不远处的一汪碧水中倒映着岸边的柳丝花影,清风拂过层层片片的青萍之末,涟漪微动似心湖泛波。这不是自己和贞夫的家吗?……………自己和妻子携手共同建造起来的家吗?这小小的庭院,装满着他们夫妻这些年来的柔情蜜意,恩恩爱爱,这里生长着人间最美好的夫妻情爱。
他定睛瞧去,却见迷蒙月光中一双乌黑的瞳仁,温润如墨玉含着轻轻浅浅的笑,那笑容是如此美妙,像是一道划破流云浓雾游移于天宇中的皎白月光。那不是他的妻子贞夫?体态纤侬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唇,万缕青丝梳成一个反绾髻,丽质天下,不可方物。一双凝水含露的眼睛正望向韩凭,目光微澜,泛着淡淡温情,但也依稀掩藏着淡淡忧伤。正一步一步袅娜地走向韩凭,一阵环佩叮当,香风细细,韩凭下意识坐起身来,伸出双手,急切地喊着:“贞夫!贞夫!”
睡梦中的兵士们被他的喊声吵嚷醒了,一阵咕哝,韩凭身边的兵士翻了个身,一条腿搭在韩凭身上,砸吧着嘴又睡去了。这样一折腾,韩凭再望向贞夫时,哪里还见人影?仍然只留一地的碎影零零乱乱,凄凄清清。
韩凭愣愣地坐了许久,不知不觉间泪爬满了冰冷的脸庞,心痛更比锥心更胜一筹。他神色迷离,泪雨涟涟,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心中蓦然间充满了绝望。唉!人间沧桑道不得啊!看似这无边春色,但却是天凉好个秋啊!他知道他和贞夫的故事对于别人来说,像是被卷入汹涌波涛中的一片树叶般被迅速堙没了,他和贞夫的消失甚至不曾在别人心里激起一丝浪花,但在于他们,却是何等样的哀愁啊!唉!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贞夫,我的爱妻,何时才能与你重逢?
他轰然倒在床铺上,忧愁像乱草一样把脑子里心里填塞得满登登的,他狠命揪着自己的头发,紧咬着嘴唇,紧闭着双目,胸口起伏不定,脸色因忧愁和不甘而涨的血红,他埋着头发出压抑的哭声。
滴答滴答的更漏声像是击打在心上,听着时间一点点在耳边流过,静默无声。渐渐地,他睡着了,再起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第076章 拿定主意
困兽一般的韩凭。
一个主意油然而生。
日子这样匆匆的流走,时光忽忽一转,转眼已到了仲春时节。阳光明显得开始耀目,不再是淡淡的光晕,金黄色的流光一点一点地倾洒下来,照耀着将领们亮岑岑的铠甲,闪着金灿灿的光,像大朵大朵的凤凰花在烈烈绽放。
宋军和楚军又僵持了一段日子,别看宋军看似萎顿,兵甲又乃乌合之众,但说来也怪了,每每与楚军作战时,这些背井离乡抛妻别子并不擅长打仗的兵士们却是各个奋勇,一马当先,少有临阵退缩、临危脱逃的,也许每个人心中都存着家国之念,也许只是一个“活着与家人团聚”的信念在支撑着他们,所以胜一仗败一仗,但最终也很难说宋军与楚军孰胜孰负?那楚军本就是捡起陈芝麻烂谷子,翻开陈年旧账,于万众共迎新春之际不合时宜地进犯宋国,不占天时,不得地利,也难说人和,虽然来势汹汹,隐天蔽日,大有一举拿下宋军之趋势。然数月有余,这楚军并未占得半点便宜,和宋军你攻我守、你守我攻的拉锯战让楚军将士和兵丁心里的热度都降下温来,惶惶然就有那军心开始动摇的,行军打仗都流露出懈怠之势,队伍中开始盛传撤兵回朝的谣言,好不蛊惑人心。两军就这样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宋军这里也不敢撤兵,怕前脚一撤,后脚楚军就攻城略地,本已是战功平平的楚军倒会取得辉煌的战绩了,最危险的是楚军若步步逼近都城,那宋的毁灭就在旦夕。宋军在巴巴地等着楚军熬不住主动撤离,那他们也就可以班师回朝邀功请赏了。朝廷也火速派人传下命令,要戴从、温汤两员大将死守边关,尽心竭力。隐隐地军士们还得到传言,说是仗一打完,立即遣散队伍,身归原地,回乡务农。
这甄豹子倒没觉着什么,原本就是一介平民,打一场仗回去不过是身得其所;而韩凭就不同了,他是被官府从大牢里提出来的,哪儿来哪去的话,那他岂不是又要回到那囚禁他身心的监牢?何时才能再见天日?听到这个信儿,韩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被这个凶信唬了一跳,脸上一层一层的怨气透出来。心中霎时如被冷水迎头浇下,怔怔的半天不出声。他静坐如石,眼神冷冷的,似一座冰雕。虽然已是仲春时节,暖风阵阵拂到身上,但韩凭却觉得彻骨的寒冷从脚底直上心间。
“可恶的宋康王!想我韩凭出生入死这么久,虽没有立下赫赫战功,但也为大宋驱逐楚军尽了些绵薄之力,这可恶的宋王偏不体恤下情,一边幽禁我妻贞夫,一边还要限制我的自由,生生拆散我们夫妻,天理何在啊!不行!我韩凭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活活等死!绝不能!”韩凭恨恨地想,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他脸上冷冷的漠然渐渐退去,换做咬牙切齿的愤怒,脸上的肌肉突突直跳,砰砰急跳的心翻腾着汹涌的怨气和恨意,脸上已烫的如火烧一般。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仰望天空,一群北归的大雁嘶鸣着飞过碧蓝如水的天空,万里无云,春日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那亮光一下一下就晃到他的眼睛里去了,他感觉格外的刺目,臂弯一抬挡住那明亮的阳光,心里发狠道:“我一定要活着走出去!”
再见到甄豹子的时候,韩凭的眼睛里多了层神秘而坚定的神色,找了个机会,韩凭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甄豹子,起初甄豹子一愣,半晌没开言,韩凭见他犹豫,坦言道:“兄长莫要为难,想着兄长和我韩凭的身世遭遇不同,若要把大哥拉上也是我韩凭不尽人意,大哥自便吧,不要因小弟而为难!”甄豹子还是没有开口,似是在沉思,良久,他抬起头来,沉声说道:“你我既已结为患难之交,定当生死与共!兄长我听小弟的,敢为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韩凭一把握住甄豹子那双有力的大手,使劲地握了握,脸色因喜悦而涨的通红,眼睛里含着笑意,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077章 逃离虎穴
韩凭和甄豹子死里逃生。
又一段新生活将要开始。
楚军终于耐不住又出兵了,这一次似乎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有背水一战的架势,那日渐消弭的士气又有几分鼓胀,隐约听说楚王被这拉锯战也搞烦了,大批的军需耗费了不少国力,派出大队人马镇守边关,国内难免军力空虚,又怕拖得时间长会有他国来犯,下令让楚军拿出全力打最后一仗,再度挫挫宋军锐气,便号令回朝,休养生息以备来年再战。
战斗打得异常激烈,眼见着楚军倾巢出动,拼力厮杀,为着能尽快回归故里,人人都像杀红了眼的恶徒,一拨涌上来,一拨又跟进,像一座座威武的城墙直压宋军腹背。宋军人马被楚军凌厉的攻势唬得有些慌神,脚跟还未站稳,就被楚军赶鸭子似的一阵乱轰乱撵,茫茫然不知所措,随着人流一路退却,跑的慢的被后来的压倒,踏着人身一路撤退,只听得一片哭爹喊娘声。戴从和温汤一看形势不好,极力稳住心神指挥兵士反击,但兵败如山倒,那惶惶的兵士再难有起势,一窝蜂似的四处逃窜,戴从温汤的指令充耳不闻。一个一个的宋军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之下,倒在了血泊之中,眼见着鲜红而凝浊的液体从兵士身上汩汩而出,染红了脚下的土地。尸体压谷个子似的摞了起来,俨然一座座小山。
韩凭也倒在一堆尸首之中,他的肩头开了花,露出森森的血肉,血迹蜿蜒而下,染透了衣襟,乍看上去他就像是个血人一样毫无生气地躺在一片恶浊之气中。他紧紧闭着眼睛,虽然他知道身上的伤不足以要他性命,但他必须装死,他故意滚动着身体,靠近那些早已死亡的兵士,将他们身上的血迹沾染到自己身上来,这样他看上去更是面目皆非,鲜血淋漓,俨然一个可怖的尸体。
在他的不远处,甄豹子也浑身血迹地倒在成群尸体中,以他的武力敌人想置他于死地尚需一定的实力,但为了他和韩凭筹谋好的主意,他故意让敌人刺中自己,让自己的身体汩汩地淌出血来,他也一动不动地躺着,显露出一幅早已凝逝的神情。
两军终于停止交锋,各自回到自己的营地,楚军那边灯火亮如白昼,一阵阵鼓乐歌声传入天空。宋军这里栖栖遑遑,存活下来的兵士各个垂头丧气,时时爆发出凄厉的哭声。
消息传到都城,宋偃大惊失色,慌忙命兵马司再度筹兵支援前线,一方又快马加鞭派人送去旨意,告诫全体将士不得退却,继续苦守,等到增援。
楚军虽然打了胜仗,但也不敢恋战,知道此战赢得侥幸,若继续苦战下去,怕会釜底抽薪,无功而返,于是楚王见好就收,一纸令下收兵回朝。
一觉醒来,宋军见楚军营地不冒炊烟,久久也不见动静,派出探子方知楚军早已撤兵了。于是飞鸽传书到了京城,宋偃一见,沉吟半晌,也下了令收兵。
宋军惶遽撤退,来不及掩埋那些尸体就慌作一团地离开了,留下那些尸体静静地躺在旷野之上,在暖暖的春风里消逝在空气中。
待宋军走远了,虚弱无力的韩凭颤巍巍地从尸体丛中立起身形,破烂成条的衣衫一缕一缕地在风中飞舞着,一绺蓬发散乱地遮在前额上,脸色是灰黄的暗淡,他茫然四顾无边的郊野,看着一堆一堆还未熄灭的战火,还有成堆成堆惨不忍睹的尸首,他的心里涌起无边的酸楚,猛地他感觉到一阵剧痛从肩膀头传向全身,他下意识地用手遮住肩头,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