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宫里出事了……”却是小安子进来通报,衣角里带进的凉风让贞夫猛地一凛,小安子的身形将贞夫挡在一片阴影里,回头望过去,在小安子的神情中她看到了一丝慌乱,“是什么事呢?无需慌张……”是啊!在王宫的日子里,除了韩凭的事会令贞夫惶惶之外,其余皆与她无关,她也不需冷眼旁观,更不会涉足其中,那都是别人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就是韩凭,唯有韩凭能让她感知到她还活着,还将心生生系在韩凭的身上。
“回禀夫人,绿萼夫人的公子暴毙了!那可是绿萼夫人唯一的爱子呀!宋王急着回宫赴丧,带了其他几位夫人回去,说夫人身子弱,便留夫人在这里了……唉,亦是可惜呀!”
贞夫怵然大惊,心刹那间像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满心满肺里扯出那种被强力拉扯的痛楚和惊悚来。泪水漫涌上面颊,殿中光线晦暗,放眼望去皆是翠阴阴一片,像蒙了一层暗色的纱,黯淡无光,恰如她此刻的心情,“怎么会?怎么会?……不,不可能,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怎么会?……”贞夫的泪水爬在脸颊上,似两条冰凉的小溪,内心的哀伤随着这份冰冷无可遏制的爆发出来。这是她和韩凭的恩人呀,在这深深王宫里头,人人自保,甚至为了自身不惜伤天害命,可这个翩翩少年却伸出援手帮了她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她还没来得及报答他,甚至没机会和他说一句感激的话,他就走了,像冬日里一朵雪花一般,被晴朗而夺目的阳光带走了,带走了……
小安子和绿珠都被贞夫这出人意料的表现吓住了,小安子慌得跪伏在地,连声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安子只是奉大王之命来传大王回宫的消息,不想却惊了夫人,小安子该死,夫人恕罪!”
绿珠转身去盆里淘了巾帕递过来,柔声道,“夫人保重,身子要紧……”
贞夫摇了摇头,按捺悲伤道,“却说说是因何而亡?”“说是患了热病,那病来的好不凌厉,折腾得好凶,太医的方子恁是不顶用,不消两日却就要了命,唉!夫人节哀……”小安子说完,偷眼望着贞夫,生怕再惹出麻烦来。
贞夫默默无声,想着自己孤苦无依的那个夜晚,那个俊朗少年那句温暖如火的话,还有他为了她贞夫竭尽心思所做的事情,她忍不住又是悲从中来。
第101章回宫吊唁
种种际遇又让贞夫忧心忡忡。
她毅然回宫吊唁公子。
贞夫让小安子去安排自己回王宫吊唁小公子,小安子闻言慌忙摆手,“夫人,却是万万去不得,一来大王有令让夫人留守,没有大王旨令夫人不能擅动;二来,夫人一向足不出户,不和任何人相与结交,此次专为小公子之事回宫,必会引起宫中非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夫人三思……”
贞夫脸上的泪水如断流的河流渐渐干涸,皮肤上有绷紧的痛感,正如她的心一点一点失去柔韧,似有无数双手揉搓着,心上的裂痕依稀可见。殿中光线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烧时有缠绵的白烟缭绕在殿内。隔着这袅袅白烟,小安子并不十分瞧得清楚贞夫的神色。但近在身旁的绿珠却分明看到了贞夫眼里的决绝,她刷地一下跪倒在地,“绿珠愿陪夫人前往,一了夫人心愿!”贞夫的手轻轻搭在绿珠肩上,眼里一点一点漾出微笑,微微点头,“嗯,只有你懂我……”
“小安子这就去安排,尽请夫人放心……”小安子亦不再劝,他分明感觉到了贞夫的坚定,作为下人唯有惟命是从,他侧着身子退了出去。
贞夫的心在轿辇的一路摇荡中亦要被摇到支离破碎,世事无常,生命的无法掌握让她的心里生出一层一层的寒意,韩凭也曾像这个少年一样年轻过,但韩凭生命中最青葱的时光却是与她贞夫一同度过的,实以为岁月静好,可以相偕到老,但凭空横出个宋王来,棒打鸳鸯,离散夫妻。难道这是天意吗?就像这如碧树一般生长着的少年,还未来得及挺拔身姿傲岸蓝天却是魂梦归兮萎靡于土了。
入夜时分,贞夫的轿辇被抬进了宫门。此时天空已被哀凉的黑色吞没,王宫各院琉璃宫灯一盏盏点起,因宫里新丧,那宫灯的纱罩都换成了白纱,灯光透着纱罩映出来,似天际升起了一颗一颗明亮的星子,只是那样辽远,远不可及。
走过御街,从夹道往西转去,两边高大的朱碧宫墙在宫灯的掩映下如暗赤色巨龙,一路逶迤,望不见底。走了约一盏茶的工夫,站在一座殿宇前,却正是她在王宫里的寝宫。它不过是后宫中小小一座宫室,坐落在御花园西南角,比较幽静,是个两进的院落。
她在院中默默站了片刻,规规矩矩跪着的侍女们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能回来,个个脸上都有狐疑之色。她扫视了众人一眼,缓缓开口,声音里却是掩藏不住的疲倦,“都起来吧,去做各自的事情吧……”
绿珠吩咐小厨房去做晚膳,却被贞夫制止了,“哪里还吃得下?不如你去吃点东西,我换了衣服,我们便去看望公子……”绿珠看她这样,也便不肯吃,只端上来一碟桂花栗子糕、茯苓酥饼,随意吃了两块,便服侍贞夫换了白色蝉纱小衣,暗绿色荷叶裙,一径往通明殿行去。
空旷幽深的通明殿里,燃着数十只河阳白烛,烛光摇摇曳曳,却也照得殿堂亮如白昼,光影重重,有种凄凉的苍茫之感,仿佛重重地压迫在人的心上。洞开的殿门穿过阵阵凉风,阵阵阴森胁迫而来,带着些许戾气和哀怨。
佛台之下,公子的梓器森森然摆在那里,笼罩在阵阵飘浮过来的檀香的雾气里,飘渺得竟不似在人间一般。蓦然间那梓器浮浮荡荡起来,幻化成一片虚白,竟要融化进空气里,化为一片翎羽,再寻不见。贞夫虚弱的身子摇晃之间,那梓器在她眼里即是如此的一幕,她哀哀地倒在地板之上,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稀薄的阳光化去的春雪,轻飘飘失去了生气,唇角含着无尽的哀凉,盛放着如雪花一样冰凉的一抹凄婉笑意,“去了好,去了好呀,不用再留在这世上忍受着无尽的哀凉,去吧……去吧……”泪水喷涌而出,烛光白晕晕的,似一张张狰狞的利齿,咬住她的喉咙,痛楚难当……
当绿珠搀扶着摇摇欲倒的贞夫从通明殿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晴日初升,天空无云,一股燥热之气瞬间袭上了贞夫的全身,明丽的阳光下,贞夫的一张脸白得像一张纸,整个人也虚弱得像一缕清风,仿佛稍稍用力就会被融化在日光里。
一个身影骤然挡在了她的身前,一片暗影向她压过来,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正待醒悟,却被一双手掌揽进了怀抱里,极用力的,似乎想要把她摁进骨子里去。她的面庞紧紧地被压迫在来人的衣上,整个人似乎如窒息一般透不过气来。一个沉郁而又略带惊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夫人这是因何而来?孤王怎不知夫人还有这般的心意?”
隔着宋王手臂的缝隙,见天光如雪,亮白晃眼,而心底亦如下着一场绵绵的大雪,一片白苍苍的茫然,在这仲夏暖融的天气里,她的身心却有着冬雪浸润一般的寒凉:“大王,贞夫自己没有孩子,却是格外疼爱孩子的,人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虽然大王急着回宫没让贞夫随行,但贞夫实实不敢怠慢,一定要来尽一份心意的,还请大王恕罪……呜呜呜呜……”她哀哀地哭起来,头抵在宋王衣上,身子起起伏伏,似有无限的哀伤要吐露出来。
“真是这样?你没有骗孤王?”宋王猛地将怀里的贞夫一推,疑惑的眼神似利剑劈过来。贞夫心头一凛,但眼神依旧是哀戚如水,“大王,贞夫在宫里无依无靠,素不与人来往,只是存了这一点善念,也不被大王允许吗?呜呜呜……”眼泪滴滴落了下来,整个人软软地就要往地下倒去。宋王一把揪住,打横就将贞夫抱起,脚底一阵生风就往贞夫寝宫赶去。
太医过来侍疾,说是脉象虚弱,内火攻心所致,要精心休养,勿要再受打击。喝了太医开的药,太医和宋王相继离去,贞夫软软地睡了过去。
大概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睡得并不好,无休无止地做起了乱梦。在梦里有人低低吹着横笛,那声音渺渺浮浮,听不真切,似隔着山川、又似漾在水面上,被水汽吸取了清音。贞夫想走近那人,可四处都是浓雾,她看不清那吹笛人的脸,那人就站在那里,离她很近,可是又很远,她心里明白,只是走不近他。她徘徊在缭绕的迷雾中,最后终于找到那人,正待朝那人狂喜地奔去,突然脚下一滑,跌落万丈深渊。
她狂喊着醒来,却是浑身湿透,连头发也黏在额头上,头下的锦枕也是濡湿一片。她懵懵地环顾四周,一片安静,唯有桌上放着的一盏纱灯,里面的红烛被纱罩笼着滟滟的光,那团光晕暖暖的,像是要溢出来似的,她的心里也像是有东西要溢出来。
第102章心意决绝
心思如麻乱纷纷。
贞夫做了一个痛彻心扉的决定。
竟是掌灯时分了。这一觉她睡得好长,她好像掉进了一个故事里,也好像走进了不知是谁的生活里,她缠绕在其中,既无法走进去,又无法出来。又似走进了一座迷城,放眼望去,迷迷蒙蒙的光晕飘忽不散,她找不到出口,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来路,只觉着心口一阵阵发紧,那飘移的雾气竟是聚拢成一团瘴气,滚滚向她迫来,有巨大的气浪将她打倒在地。
她翻身下床,披了件外氅走出殿门,绿珠也静静地随了出去。她们谁都不说一句话,心事重重地坐在台阶上,看着一轮明月从树叶底下渐渐地升起来。千年万年以来,月亮就这样静静地升起来,没有悲、没有喜,无声无息,一天的风露,照在琉璃瓦上,像是薄薄的一层银霜。天上的星星亮岑岑的,漫天的星星就像是无数盏风灯,又细、又远,光芒闪烁。在桑园采桑的间隙,常听姐妹们说,那中间一条隐约的白色光带传说是天神沐浴的地方,是一条星星的河流。天神在沐浴的时候,也许会随手捞起星子,就像采桑女们随手采摘桑叶,成百上千的星星从天神的指缝间漏下去,重新落回天河里,偶尔有一颗星星溅出来,于是就成了流星。
仰起头望着望着,却真的让她们望到了流星。一闪眼间,有一颗闪烁的流星,像是一支光亮的小箭,飞快地掠过天际,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啊!……”贞夫喊了一声,绿珠身子一颤,目光转向她,“出什么事了,夫人?”“没有,我只是忘了把衣带打个结,也忘了许愿了,唉……”桑园的姐妹们总说,流星划过的时候,把衣服带子打个结,同时许个愿,会很灵验的。而这次竟都忘记做,心头没来由地慌乱起来,像是敲着的一面小鼓。“绿珠也是忘了,夫人……绿珠以前在家乡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样许愿很灵的,可这次竟也呆住了……”
两个人又是无语默默,似都陷入各自的沉思中。夜凉如水,有风掠过石榴花的枝叶簌簌地飘过来,带着榴花的香气,却也带来了丝丝寒意。阔大的芭蕉叶子上,滚动着夜露如许,在清白的月光下,泛着凛凛的光芒。贞夫缓缓站起身来,系了系外氅,挪步欲回殿里。几声低低的女子抽泣声隐约飘进耳鼓,像是极力压抑着哭声,那哭声便染上了几许哀怨和忧戚。贞夫不由地停了脚步,顺着哭声的方向走了几步,侧耳再听,那哭声断断续续,似雨打着浮萍,又似风掠过青萍之末,一下一下就润湿了贞夫的心。唉,在这偌大的王宫之中,又有多少人像自己一样内心隐藏着这样那样的痛楚和悲哀呀!
她拉了绿珠的手走出宫门,清亮的月光下,挺直的一丛修竹旁,一个女子正在哀哀哭泣,一下一下抹着眼泪,那泪水好像永远也流不完,直流到那女子的心里去,化作无尽的幽怨汩汩流淌。
两人走上前去,道了声安。那女子悚然一惊,没料到会有人出现,眼睛里有慌乱和忧伤流泻出来,“女婢该死!惊了夫人,奴婢该死!奴婢这就离开。”说完福了一福,就要走开。
绿珠一把将她拽住,柔声道,“听见哭声,出来瞧瞧,却不想是沉香姑娘,我们夫人很关心姑娘,想知道姑娘因何而哭?”
沉香闻言,一双眼怯怯望向贞夫,又低眉顺眼道,“我家夫人病了段日子,实以为只是偶感风寒,不日病愈,却不想一日重似一日,这几日竟茶饭不思,刚请了太医来看,太医前面赶着去了,沉香心下难过,走的慢了,越想越为我们夫人难过,便哭了起来,不想惊动了夫人,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夫人恕罪!……”
“你家夫人因何而病?却是如此厉害?”贞夫急切道。“唉,我家夫人亦是可怜,心心念念想着大王,可哪里经受得起大王从不过去,如此冷落,便做下病来,唉……呜呜呜……”沉香喉头哽咽,又是抽泣起来,“奴婢该死,也是着急了,不该和夫人说这样的话,沉香别过夫人,还得赶回去侍奉我们夫人呢。”说完,风拂柳叶般闪过身子走远了。
“绿珠,带我去见她家夫人!”也不管绿珠答不答应,便自顾迈开步子。绿珠无奈,只好紧走几步带路朝扶风殿走去。
扶风殿里的人都没想到贞夫和绿珠会来,很感意外,但没过片时便又一切如常了。扶风殿里,厚重的窗帷紧紧合着,不透一丝风进来,皎洁的月光和水钻般的星光都被挡在窗外。蟠花烛台上支支红烛跳动着萤火一样的烛光,条条烛泪垂流而下,似是流淌不尽的血泪,鲜红夺目。浓浓的药草味散逸在屋子里,合着沉闷的空气,隐隐有一种压抑之感浮上贞夫的心头,她长长吁了口气,来到床榻前。只一眼瞧过去,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哪里还成人形?简直就是一具枯骨。失去光泽的头发,枯黄零乱,蓬蓬似一窝衰草。隐约记得那次宴饮见到她时,她刚刚失去腹中的孩子,形容憔悴,虽然脸上敷着一层脂粉,却也难掩萎靡之色,似是一朵鲜花被急雨拍打,嫣然垂地。而现在却俨然是残在西风里的菊花,连最后一脉鲜妍也都枯萎了。
绿珠唤了她好几次,她才睁开眼睛瞧了瞧绿珠和贞夫,视线恍惚而迷离,像是幽冥中的一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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