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扶疏,荫荫滴翠,掩映着一座湖石假山。山前一对狮子石座上各有一石刻龙头,潺潺清水从中涌出,溅出一片蒸腾如沸的雪白水汽。假山上薛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宣。一座小小飞翼似的亭子立在假山顶上,一个着茜桃红华锦宫装的女子正坐亭中,偶有笑语落下。
“本宫的母家博尔济吉特氏历来只出皇后,本宫仅为嫔位,自然是委屈了。”。电子书下载
似乎是宫女的声音:“皇上不是答应了小主会即刻封妃么?咱们赶在恂嫔前头成了妃子,可不是打了霍硕特部的脸?小主可是为老王爷争气了!”
豫嫔的声音趾高气扬:“不仅是妃位,贵妃,皇贵妃,本富都会一一得到·左右皇上宠爱本宫,不喜旁人,本富有什么可怕的。”
那宫女道: “皇上如此宠爱小主,旁人都成了东施丑妇,看也不看一眼。即便哪日废了皇后由您顶上也是有的,谁叫咱们博尔济吉特氏专出皇后呢!”
豫嫉笑得欢喜而骄傲:“可不是?从太宗的孝端皇后、孝庄皇后,世祖的孝惠皇后,咱们博尔济吉特氏可是出了不少皇后的,如今的皇后也不过是皇上的续弦继妻,那中宫的宝座能不能坐稳,还是两说呢。”
二人笑语得趣。海兰驻足听了半晌,冷笑一声:“皇上要封豫嫔为妃?怎的娘娘与臣妾都不知晓。”
如懿低头拨弄着护甲上缀着的红宝石粒,不咸不淡道:“这样的话,自然是枕畔私语了。且只是封妃,有什么可张扬的。本宫瞧她恨不得坐上后位才高兴昵!”
海兰蹙眉,嫌恶道:“小小妃妾,也敢凌辱中宫!姐姐也该让她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如懿蕴起一抹笑色,清恰如天际杏花淡淡的柔粉:“此刻豫嫔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本宫何必去惹这个不痛快。且一次传杖就能灭得了一个人的野心么?笑话!”她神色淡然,转脸道,“听说这阵子纯贵妃身上一直不大好,咱们去瞧瞧她。她也可怜,日夜为了儿子熬心血,也是撑不住了。”
海兰虽然着恼,但如懿这般说,也只得随着她去了。
二人看过绿筠,已是傍晚时分。陪着皇帝用膳的是媾婉。如懿行经永寿宫,看着传菜的太监陆陆续续鱼贯出入,十分齐整安静。皇帝用膳,想来满、蒙、汉菜色齐全,一时流水价往来。海兰眼尖,忽然努了努嘴,见对面长街的转角根下,一个小宫女伸着半个脑袋盯着永寿宫门口。那宫女本掩着身子,若非偶尔被风卷起浅绿裙角,暮色四合之际,倒也不易察觉。
容珮撇了撇嘴,不屑道:“如今底下人越发没规矩了,争风吃醋都派人盯到别人宫门口了,也不管教管教。”
如懿便问:“你认得她?”
容珮点头:“鬼鬼祟祟的主子便有鬼鬼祟祟的奴才,上不得台面,是豫嫔带来的宫女朵云。”
如懿也不多留,只作没瞧见,对三宝道:“留神着点儿。”三宝应承着,众人照旧回宫不提。过了两日,三宝便有了消息:“朵云什么都没做,只看着皇上用膳完毕,便走了。”
如懿思忖片刻:“皇上近日用了什么菜色,你都查了么?”
三宝抹着额上的汗:“都问了.御膳房的规矩,皇上每顿所用菜色大多不同,十日之内绝不重样。倒是皇上喜欢御田米煮的白米饭,每日都用。”他靠近,低声道,“奴才还查了,为皇蠢上做御田米饭的,是与豫嫔小主沾亲带故的。”
如懿眼神一跳,旋即淡然,挥了挥手:“下上吧。”
次日,皇帝下朝,来翊坤宫看过了永璂,便与如懿说起豫嫔封妃之事:“恂嫔虽然年轻,但总是冷冷淡淡的,不如豫嫔温柔热情,又出身高贵。”
如懿脸上瞧不出分毫不悦之色:“说来博尔济吉特氏本是比霍硕特部尊贵些。”
皇帝以为她赞成,便也中下怀:“朕给豫嫔妃位,也是给她母家脸面。所以皇后,豫嫔封妃的礼仪,一定要格外隆重。”
如懿答应着,一脸欢愉得体:“豫嫔既得皇上心意,臣妾一定会好好办妥封妃之事,务求体面风光。”
皇帝走后,如懿便唤来豫嫔密密商量封妃之事。如懿的谦和之色,让豫嫔愈加得意,连容珮奉上的一对金风双头珊瑚珠钗亦不客气地笑纳:“皇后娘娘如此厚爱,臣妾也不敢推辞了。”
如懿含笑:“本宫年纪渐长,看你们几个年轻的伺候皇上如此妥帖,本宫自然高兴。”
外头有乐声传进,如丝如缕,悠扬清逸,反反复复只唱着同一首曲子。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鬟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如懿闻声侧耳倾听,不禁轻吟浅唱。
豫嫔听了数遍,也生了好奇之心:“怎么皇后娘娘根喜欢这首歌么?外头的歌姬一直在唱这首呢。”
如懿温柔的面庞泛起无限怅惘:“这酋曲子是唐玄宗的《好时光》。本宫与皇上多年相处,皇上最爱在晨起时分这首曲予。如今本宫年长,不比你们时时能见到皇上,所以唤来歌姬解闷罢了.”
豫嫔“哎哟”一声,眸中晶亮一转,侧耳听了片刻,掩唇笑道:“娘娘是中宫皇后,怎么会见不到皇上?可是怪臣妾陪着皇上太多么?”
如懿抚着云鬓青丝,苦笑道:“色衰而爱弛,每曰晨起看见新生的白发,就提醒着本宫青春不再。而太年轻的女子,娇纵任性,皇上也未必喜欢。如你这般解风情,又有大家名门的尊贵,最合皇上心意。所以新人里头,皇上也只属意你封妃。”
容珮忍不住插嘴:“是呢。令妃娘娘入宫多年,儿女成群,也不过是妃位。
小主真是前途无量。”
如懿越发器重,扶住豫嫔的双手:“册封礼的事本宫会为你安排好,一定让你风风光光,享受博尔济吉特氏该享受的荣耀。”
豫嫔饱满如银月盘的脸上洋溢着无可掩饰的喜悦,欠身告退: “那便多谢皇后娘娘了。”
她说罢,便扶了侍女的手大剌刺离去。容珮见她这般,忧色忡忡道:“皇后娘娘近日爱听这首曲子也罢了,怎么好好的让豫嫔听去,窥知了皇上和娘娘的喜好。好没意思。”
“有没有意思,不在这一时!”如懿轻轻一笑,“如今本宫算是知道豫嫔的好处了,待字闺中久了,竟是个妇人的体貌,稚童的脑子。难怪是男人都会喜欢。”她侧首取过一把小银剪子,看着镂雕云龙碧玉瓶中供着一捧捧碧桃花,挑了数段有致之枝,——利落剪下,轻轻哼唱:“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
镀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第三十章 香见欢
豫嫔的封妃之日是在三月初一。内务府早就将妃位的袍服衣冠送入永和宫中。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人鬓长。奠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豫妃轻轻哼唱,歌声悠悠荡荡,情意脉脉,回荡在永和宫的朱墙红壁之下,袅袅回旋无尽。
那歌声,直直挑起了皇帝心底的隐痛。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豫妃听到了皇帝的怒吼: “你在胡唱些什么?”
豫妃惊得手中的象牙玉梳也落在了地上,慌忙伏身跪拜:“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喝道:“哪儿学来这些东西?好好一个蒙古女子,学什么唱词?”
豫妃慌慌张张道:“皇上恕罪。臣妾只是见皇上喜欢听令妃唱昆曲,又雅好词曲,所以向南府学了这首曲子。臣妾,臣妾……”
她讷讷分辩,正在精心修饰中的面庞带着茫然无知的惊惶露露在皇帝眼前,也露出她真实年纪带来的眼角细细的纹路和微微松弛的肌肤。
再如何用心遮掩,初老的痕迹,如何敌得过宫中众多风华正艳的脸。何况是这样新妆正半的脸容,本就是半成的俏丽。
皇帝厉声喝道:“什么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朕是年近五十,但你也是三十老女。难道嫁与朕,便是委屈了你了么?”豫妃惶惶然,正仰起面来要申辩,皇帝狠狠啐了一口在她面上,“别人想着要年少郎君也罢了,凭你都三十岁了,朕是看在大清数位皇后都出身博尔济吉特氏的分儿上才格外优容与你,却纵得你这般不知廉耻,痴心妄想!”
李玉在旁跪劝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皇帝气得喉中发喘,提足便走,只留豫妃软瘫在地,嘤嘤哭泣。
皇帝气冲冲走出永和宫,正遇见宫外的如懿,不觉微微一怔: “皇后怎么来了?”
如懿的眼里半含着感慨与情动:“臣妾方从茶库过来,选了些六安进贡的瓜片,是皇上喜欢喝的。谁知经过永和宫,听见里头有人唱《好时光》,不觉便停住了。”
记忆牵扯的瞬间,皇帝脸庞的线条慢慢柔和下来,缓声道: “这首歌,是你当年最爱唱的。”
如懿微微颔首,隐隐有泪光盈然:“是臣妾初嫁与皇上时,皇上教给臣妾的。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所以臣妾画眉的时候,总记得当年皇上为臣妾描眉的光景。”有春风轻缓拂面,记忆里的画面总带着浅粉的杏桃色,迷迷蒙蒙,是最好的时光。她黯然道:“原来如今,豫妃也会唱了。”
皇帝的脸色沉了又沉,冷冷道:“她不配!”他伸出手引她并肩向前,“这首歌朕只教过你,除了你,谁也不配唱。”
如懿轻轻一笑:“彼此当年少,那样的好时光,臣妾与皇上都没有辜负。”
皇帝眼底有温然的颜色,郁郁青青,那样润泽而温和。她知道,只这一刻,这份温情是只对着她,没有别人,哪怕日渐年老色衰,他与她,终究还有一份回忆在。不容侵袭。
身后隐隐有悲绝的哭声传来,那股哀伤,几欲冲破红墙,却被牢牢困住。
如懿并不在意,只是温婉问道:“皇上,臣妾在宫里备下了午膳,可否请皇上同去?”
皇帝自然允准,如懿与他并肩而行,唇边有一丝笃定的笑意。
这一顿饭吃得清爽简单,时令蔬菜新鲜碧碧绿,配着入口不腻的野鸭汤,几盘面食点缀。
皇帝便笑话如懿:“春江水暖鸭先知,菜色正合春令,最宜养生之道。只足以汤配米饭最佳,怎用花卷、糜子同食?皇后是连一碗米饭都小气么?”
如懿有些尴尬,屏退众人,方才低声道: “臣妾正是觉得皇上所食米饭无益,才自作主张。”她轻叹,屈膝道,“皇上,都是臣妾无能,若非永琪,只怕臣妾与皇上都懵然不知。”
她说着,击掌两下,永琪进来道:“皇阿玛,皇额娘万安。”
皇帝看他:“有话便说。”
永琪跪下道:“皇阿玛,去岁东南干旱无雨,影响收成,朝廷曾派人赈灾送米。如今春日正短粮,儿臣特意让人从东南取了些朝廷发放的米粮来,想送进宫请御膳房烹煮,与皇阿玛同食,也是了解民间疾苦。谁知御膳房做米饭的厨子支支吾吾,儿臣起疑,便叫人尝了皇阿玛素日所食的御田米饭,却是无恙。”
皇帝瞠目:“既然无恙,你想说什么?”
永琪叩首道:“为皇阿玛试饭菜的皆是太监,所以这米饭他们吃下去无恙。
儿臣想着皇阿玛一饮一食皆当万分小心,又特意请了太医来看,才知皇阿玛所用的御田米饭,都被人买通了厨子下了一味凉药。”
皇帝大惊:“什么凉药?”
永琪面红耳赤:“此中缘故,儿臣已然请了齐鲁齐太医来。’他说罢,便叩首离开。
齐鲁候在外头,早已战战兢兢,进来便一股脑儿道得清楚:“所谓凉药,是专供女子排除异己讨夫君欢心所用的,与咱们中原的暖情药不同,那凉药必得是夫君与旁的女子同寝前所用,若不知不觉服下,总觉酸软倦意,四肢乏力,不能畅意,过了三五个时辰,药性过去,男子便能精神如常,而下药的女子则以此固宠。”
皇帝的面上一层层泛起红浪,是心头的血,挟着一股子暗红直冲上来.掩也掩不住.这样难堪的后宫纷争,却是被心爱的儿子无意中一手揭开,揭开荣华金粉下的龌龊与不堪。如何不叫他赧然,平添恼意。
皇帝额头的青筋根根跳动,一下,又一下,极是强劲:“是谁做下的?”
如懿静静道:“豫妃。永琪说,那厨子已然招了。”
皇帝十分着意:“有毒无毒?”
“无毒。”齐鲁急急忙忙道,“皇上前些日子龙体不快,便是这凉药的缘故。掺在米饭里,无色无味,尽够了。”他慌忙跪下,“微臣无用,不能早些察觉,以致皇上多用药石,都是微臣无能。”
皇帝眉心突突地跳着,咬着牙道:“此事不是你能知道的。若非永琪纯孝,只怕也不能知。”
如懿愀然不乐:“也是臣妾无用,料理六宫不周,才使恪贵人等人平白受了委屈!”
齐鲁似是要撇清前些时日施药无用的干系,又追上一句:“皇上龙体本来无恙,只是被人刻意用药,才精神委顿,不能安心处理朝政。若停了此药,微臣再以温补药物徐徐增进,便可大安了。”
皇帝遣了齐鲁下去,面红耳赤:“贱妇蠢钝,如此争宠,真是不堪。”
如懿婉然含泪:“是药三分毒。豫妃纵然只为争宠,但手段下作,不惜以皇上龙体为轻,实在不堪。”
皇帝紧握双掌,冷哼一声:“豫妃?”
如懿徐徐劝道:“今日是豫妃的封妃之日,皇上的口谕早已传遍六宫,可不要因为一时的怒气伤了龙体。且此事传出,也实在有损皇上圣誉!”
皇帝肃然片刻,只听他呼吸声越来越沉:“朕的旨意已下,断难回转!但博尔济吉特氏狂妄轻浮,心机险恶,怎配为妃侍奉朕左右?李玉,传朕的旨意,封妃照旧,但朕,再不愿见这贱婢。告诉敬事房,将她绿头牌摘下,再不许侍寝,将她禁足于自己殿阁内,无旨不得出来!她便只是这个紫禁城的豫妃,而非朕的豫妃!”
豫妃的骤然失宠,固然引起端侧纷纭。但,谁肯去追究真相,也无从得知真相。流言永远比真相更花样迭出,荒唐下作,从这个人的舌头流到那个人的舌头,永远得着不确定的乐趣,添油加醋,热辣香艳。此中秘闻,厨子已然招供,豫妃也早无抵赖。只是豫妃禁足宫内,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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