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含章心里一动,笑了笑道:“我今早让翠鹂回御史府去办点事,过几日她才回来。”袖姨这才松了口气,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不是被那穷小子诓走私奔奴婢就放心了。”顾含章一愣,想起昨日问起翠鹂之事,袖姨只提起过隔几日便会有人来探望翠鹂,倒是真没提到有这一茬。她正要细问,袖姨吞吞吐吐地自己便说出了口:“这小猴儿若是还在大殿下府里头当差,同翠鹂姑娘之事还好说,现如今平王府被封,人都散了……”顾含章面色微微一变,袖姨以为顾含章责怪她多事,慌忙又连连躬身惶然道:“奴婢不该多嘴多舌,奴婢该死。”安静了许久的颐儿叹了口气扶起袖姨,顾含章摆摆手强自镇定地笑了笑道:“袖姨是替翠儿担心,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袖姨这才擦擦冷汗告退回了厨房内去。
线索在此处断掉,顾含章轻叹一声,只得再从翠鹂处下手,梁月海面有愧色,抱拳道:“惭愧,都怪属下粗心大意……”“梁参将不必自责,谁也没料到来人不是那小猴儿。”顾含章余光扫过他腰间的玉饰,原还有些沮丧的心情稍稍好了些,揉了揉眉头笑道,“殿下若是知道我胆敢差遣大齐赫赫有名的虎牙都尉梁月海做这些杂事,怕是要拿我军法处置了。”
“王妃说笑了。”梁月海勾了勾唇角淡淡一笑,“若是王妃不介意,就同殿下一般称呼月海罢。”
顾含章稍一迟疑,听见颐儿在她身后探出头笑嘻嘻地唤了一声:“月海!”梁月海也不恼,朝颐儿笑着点了点头,温润双眸间笑意更盛,她也便笑了笑道:“好,月海。”
翠鹂被关在王府西面靠院墙的一间小屋内,沿长廊直走到尽头,再绕过竹林便到了屋前;天色逐渐暗下,颐儿借着微薄天光打开门上的铁锁,一推门,她大惊失色:“小姐,人不见了!”
北窗洞开,空荡的屋内不见翠鹂的身影,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呜呜作响。靠窗的墙根处落了些断成一截截的绳索,顾含章走近窗下弯腰拾起一截绳索细细查看,那大拇指粗的绳索断裂处切口平滑利落,一看便知是利刃造成。屋内各处并无一丝异常的痕迹,只在窗台边沿残留了一个沾了泥土的脚印。那是男人的足印,既宽且长,很容易猜到来就走翠鹂的人必定是个高大壮实的人,梁月海以手比了比那足印的长度,神色凝重地抱拳道:“此事恐怕不得不惊动殿下了。”
顾含章攥紧手中的半截绳索,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彻骨的寒意。窗外天色昏暗,便如这秦王府中层层拨不开的浓雾,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紧紧盯着秦王府,不知道这府里上下几百人中有多少心怀叵测、暗藏杀机,秋将至,夜色中的阴郁之气越发的浓重,而她能做的,是否只是陪着萧桓咬牙往下走?
雕花廊下纱灯暗,园中树影花丛随风摇曳,浓重暮色里最后一抹金红坠下,只留漫天黑沉。长廊极长,脚步声声回荡在耳际,与不远处幢幢的暗影纠缠在一处,催生出令人惊慌的寂静。颐儿不敢作声,梁月海跟在两人身后慢慢走着,紧蹙剑眉也不作声,忽地树影间哗啦一声响,入夜后已安静栖在茂盛枝叶间的雀鸟被惊起了,咕咕叫着扑棱着翅膀自树冠中高高蹿起,惊慌失措地在树梢盘桓不去。颐儿被吓了一大跳,倒退一步险些撞上身后的梁月海。“景姑娘小心。”他忙双手托住她后倾的身子,轻声叮嘱道。长廊尽头黑暗处蓦地影影绰绰,顾含章壮着胆子走近了才发现是廊外园子里的一小片翠竹投了疏影在镂花墙壁上,风一吹,影子左右摇曳,便如鬼魅一般。颐儿拍了拍心口,舒了口气嘀咕道:“可吓坏人了。”
王府西边园子本就比较偏僻,翠竹丛生,花枝繁茂,入了夜不大有人经过,越发显得冷清安静,长廊内减了数盏纱灯,光亮也暗淡了大半。夏末的虫儿在草丛间唧唧叫着,更显悲凉。前方是石阶,上去拐过长廊便出了西园,顾含章心头咚咚跳着,不知为何有些慌,夜风忽然之间大起来,远远近近传来一声冷笑,她顿时停下脚步低喝道:“什么人!”
颐儿猝不及防,吓得跳了起来:“小姐,哪里有人!”梁月海竖起耳朵听了听,低声道:“请王妃与景姑娘速离西园。”
此时园中又静了下来,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唯有鸟儿呓语般的咕咕声与虫鸣犹在耳旁响着。三人出了西园,梁月海护送顾含章回去,拐过花 径不远,便看见萧桓负手立在廊下遥遥望着他们三人。大红纱灯下瞧不见萧桓的面容,顾含章隐约察觉他有些不悦,怔了怔要开口说句什么,梁月海轻笑了一声退了下去,颐儿再憨也骤然开了窍,寻了个借口跟着溜走了。
她低着头回了房,掌心犹湿漉漉捏了一手冷汗,沐浴更衣后回来,萧桓已衣着清爽地坐在床沿等她。“过来,含章。”他向她伸出手掌,她犹豫了一下,他已起身慢慢向她走来,虎目沉沉地锁住了她。
天旋地转,一切如旧,她在萧桓怀中喘息着,他紧紧地抱住她,像是要将她嵌入体内一般,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揉着她;她一面颤抖着一面听着他如擂鼓一般激越的心跳,忽然之间发现了他的秘密。
她在昏昏沉沉间笑了一声,萧桓眸色一黯,抱住她翻身坐起,在她耳旁沉沉道:“来,坐好。”她忸怩地睁开眼,望见他灼灼的眸子直直盯着她看,羞得伸手推拒他,萧桓反手扣住她纤细的双腕高高举起,一面轻啄她颈间的娇柔肌 肤一面拥着她一道载浮载沉。
烛火轻摇,蜡尽灯始灭,满屋只有轻微喘息声。许久,萧桓哑声问道:“你同月海有什么事瞒着我。”语气是极确定的,稍稍带了些难以察觉的不悦,顾含章一怔,他的手已惩罚一般抚上了她的腰间。她脸一红,捉住他的手急急挪开,低声道:“没什么。”
萧桓蓦地将她压在身下,眸色幽深如潭:“含章,你当真以为我足够大度到可以容许你与别的男人之间有秘密?”顾含章一愣,以为他着恼,顿时有些慌乱,他却沉沉地笑了一声,无奈道:“我信得过月海,同样也信得过你,若是你不愿说,那便罢了。”顾含章吃软不吃硬,在黑暗中听着他轻微的喘息声,不知怎么的就软化在他的哀兵政策下,低声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便是了。”
她一五一十将翠鹂之事说了,萧桓没作声,双臂环过来将她拥在胸前,温热双掌贴住她的小腹,过了许久才沉声冷冷道:“谁给她这胆子害你。”
顾含章蓦地便怔住了,翠鹂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丫头,是她亲自挑选的压房丫鬟,在御史府住了六七年的乖巧姑娘一朝存了恶念,换了她的药要害她永不能孕育子嗣,她如何也猜不到这是出自何人的指使。
“同翠鹂接应的人,是大殿下府上的下人。”她低声道,萧桓的手臂一紧,寒声道:“不会是皇兄。”顾含章点了点头,转身抱住他,轻声笑道:“襄王叔,或者四殿下。”
半月来,隔几日便有襄王府的下人悄悄来府里见翠鹂,袖姨在厨房内时常见到,昨日问起她,她只当翠鹂丫头行情俏,连襄王爷府上的俊俏小伙子也对她有意。
襄王府的下人男子着黑衣,腰带绣翠竹几枝,袖姨所说之人的装束正与前些时候顾含章在御史府顾弘范书房门前见到的那匆匆离去的黑衣人一般无二。
翠竹长乐宫
顾含章以为萧桓会勃然大怒,他却只是沉默了片刻,拥紧她低声道:“此事我会处理,你在府中多加小心。”她一惊,顿时心中有数,萧桓怕是早已料到会有此事,因此特地留下梁月海在王府内照应着,她的处境犹如此,想必他在朝中更是立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你也谨慎些,万事莫要出头冲撞,忠言逆耳,终究不比逢迎拍马讨人欢喜。”顾含章稍作沉吟,犹豫片刻小声劝道,“大殿下被远迁幽禁,恰巧避开了大风浪,对殿下与几位嫂嫂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话说出口,她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精明如萧桓,沙场官场打滚二十年余,哪里还需要她的提点。
萧桓略略有些惊讶她的镇定,在黑暗中捉着她柔软的发尾把玩了片刻,轻抚她瘦削的雪肩沉沉笑道:“我果真该庆幸顾弘范顾大人只有你这一位待嫁之女,含章。”顾含章怔了怔,心头微微地泛起了蜜意。
梁月海连夜将西园仔仔细细搜了一遍,除去窗台上的足印,别处再无蛛丝马迹可寻,他又盘查过整理西园各处的家丁与花匠,这七八人也都是数年前便已在秦王府做事,问起这几日府中可有陌生人进出,花匠想了想,只是摇头称不知。
“那日在西园,分明花丛树影间有人声。”梁月海对萧桓道,略一沉吟,又补上一句,“王妃也听见了。”
天蒙蒙亮,晨风犹隐约带了夏末的热意拂过萧桓冷峻的面庞,他眯眼朝西北角看了一眼,浓眉微皱:“找几个身手好的暗卫去盯着。”梁月海与萧桓共事多年,早有了默契,抱拳道:“已挑了北营三个身手最好的人在西园守着,王府各处侧门也安排了人看守。”
萧桓点了点头,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顾含章起身也不迟,只因今天是容小郡主的生辰,前些时候皇后提起要在含元宫中为容儿庆贺,两个小丫头天真不知世事,听得有很多人进宫陪她们玩耍,高兴得格格直笑,她在一旁看着,不知有多心酸。
早起梳洗毕,颐儿将准备了给容郡主贺寿的锦盒取来放到桌上,轻声笑道:“小姐赶了几天绣了这一对儿香囊,小郡主定然喜欢。”
经过翠鹂之事,颐儿这些日子安静了许多,不再像往日那样嬉笑玩闹,眼底也新添了些说不明的心事,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顾含章问起来,她只是摇摇头笑道:“小姐说笑呢,颐儿还是颐儿,哪里不一样了?”顾含章一时说不出是什么不同,便一笑了之。
轿夫已在王府门外石阶上等候,顾含章抱着锦盒上了轿往宫中去。
此时宣德殿已下朝,四品以下官员乐得无事,拢着袖子三五成群一面笑谈一面往外走,萧桓大步出了宣德殿,远远地望见襄王萧烨随人群出了大殿慢慢走下石阶,竟不是往议事房方向去。“二皇兄?”随后跟上来的五皇子萧璟立到他身侧拘谨又恭敬地朝他笑了笑提醒道,“父皇在议事房等着我们,若是迟了怕是要恼了。”
话才说了一半,萧桓已身形如风几步下了殿前的石阶往下朝的拥挤人群匆匆追去,萧璟怔怔立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挺拔身影,默默轻叹一声,无奈地笑了笑:“二皇兄,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长乐宫是陈王萧瑧已故的母妃静妃的住处,静妃因病香消玉殒之后,顺钦帝极为伤心,吩咐宫人仍旧将长乐宫还原成静妃生前的模样,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这多年来,长乐宫时常有人打扫,园中花木也有宫中花匠修剪栽种,因此宫中处处洁净齐整、树木郁郁葱葱,便如同静妃尚在人间一般。
萧桓跟着襄王萧烨一路到了长乐宫,萧烨明知他跟在身后,也不回头看他,只负手慢慢地走着,宫门前守着的宫女与太监认出前头走的是襄王爷,先是哆嗦了一下,再往萧烨身后一看,更是抖得厉害,忙侧身让开条道来让两位贵人进去。
静妃生前最喜桂花,顺钦帝便让花匠在长乐宫内种满了桂树,一晃十余年过去,寸草数度枯荣,满园桂树已长得高大无比。大齐的秋天来得早,这几日犹是夏日的燥热,桂树却早已吐露了嫩蕊,芳香了整个长乐宫,风一吹,清甜醉人的桂花香气便迎面扑来。
萧烨在宫楼前一株高大的桂树前停下脚步,凝眸望着枝叶间星星点点嫩黄的花骨朵,过了许久,终于笑了笑道:“桓儿怎的没去议事房?明日皇上又该责备你了。”他并未回头看萧桓,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摘了几朵小花在掌心把玩着,意态轻松悠闲,似是忘记他襄王爷也是该去议事房同左右相、诸王议事的人。
“王叔好雅兴,为了赏花,不也不怕父皇怪罪?”萧桓笑了笑,抬眼四顾一周,忽地感慨道,“静妃故去已有十余年,没想到长乐宫景致依旧,这桂树都长这般高大了。”
萧烨将桂花揉碎了在掌心轻轻压着,转身朝他淡淡一笑,虽已是年逾不惑却仍旧儒雅俊秀的面容上神色沉着如水:“你都长大成人了,何况这些桂树?”
叔侄二人在和煦的日光里眯着眼互相打量着,萧桓蓦地沉沉地笑了:“日子过得倒是快,我还记得当初王叔领着我与四弟去郊外猎兔,一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
萧烨笑着颔首:“那时臻儿年纪尚幼,连马背都爬不上去,非得你托着他才能勉强翻上马。”温润日光穿透桂树茂盛的枝叶,斑驳的光晕落在他沉静面容上,照亮了他双眸中微微的笑意:“现如今,他不再是当年那抱着马腿哭嚎着不肯上马的稚龄孩童,也是一员骁勇善战的猛将了。”他顿了顿,慢慢走过去拍了拍萧桓的肩:“你这哥哥做得好,他也学着你往前走。”
萧桓笑着摇了摇头:“四弟自小最尊敬仰慕的是王叔,他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该是王叔教得好。我们兄弟二人的骑射与拳脚功夫可都是王叔手把手教的。”
萧烨点了点头:“我记得琰儿总是欺压臻儿,臻儿年纪小,力气也小,总也打不过琰儿,我只好悄悄教臻儿学了几招拳法,防身足矣;后来无需你出面,琰儿也再不敢大骂臻儿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是记起了十多年前的旧事,萧瑧丧母,萧琰自小就是恶霸脾气,总仗着有母妃宠着惯着,就拿这小弟弟使唤撒气,若是给萧桓撞见了,必然是狠狠训斥一顿,这也让萧琰至今还畏惧这位冷面淡漠的二哥。
“那时三弟年纪都还小,不懂事,听梅贵妃怂恿几句耍耍横脾气也便罢了,若是如今再有人胆敢算计到我兄弟家人身上,我自是不会善罢甘休。”萧桓沉沉说罢,抬头望了望天上去而复返的流云,朝萧烨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道,“若是换了王叔,恐怕也是如此罢?”
萧烨神色未变,仍旧淡淡笑着将手中揉碎了的花朵抛向风里,温润儒雅的沉静面容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桓儿,你一向宽厚忠孝,皇上与我都十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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