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家虽吩咐下来府中下人不得随意议论朝政与宫中大事,这些个仆妇丫鬟们也还是阳奉阴违,得了空便聚在一处小声评议,厨房既热且脏,平日里赵管家难得会去巡视,倒是成了妇人们最爱去的地方。袖姨人爽快,口风又紧,旁人说什么她也只是听在耳中不吱声,几个小丫鬟听了些街头巷尾传开的流言,都会跑来同她说一说,仿佛不说出来心里头不痛快。
这一大清早又有北跨院打扫的丫鬟偷偷溜来将北院的新奇事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末了,转了转黑葡萄一般的明亮眼珠小声道:“咱们王妃心善,将那南蛮的小姐同丫鬟留了下来,可是不好伺候!”袖姨在灶上忙忙碌碌,头也不回地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个难伺候法?”小丫鬟噼里啪啦说了许久,不外是饭菜不合胃口,抱怨上京的秋天太冷,诸如此类,袖姨抬起手用衣袖拭去额头的汗,了然笑道:“南疆食米大齐多杂粮,府里做的面点糕饼她们自然是不爱吃了。”她怔了怔,手下不停地揉着面团又道:“这话怕是那纤儿姑娘说的罢,碧纱小姐柔柔弱弱又楚楚可怜得紧,不像是难说话的人。”身后的丫鬟支支吾吾哼了一声,袖姨又道:“过些日子陈王殿下娶了侧妃,以后还会娶正妻,怎么也不会轮到这碧纱小姐,都是可怜人,你们几个就多担待些罢。”
身后没人吭声,袖姨有些奇怪地回头一看,顾含章正在厨房门前笑盈盈立着,原先那多嘴的小丫鬟早不知悄悄躲到哪里去了,她连忙将沾满玉米面白面的手在静水中洗了洗,顾不得擦干,匆匆走到门前来便要行礼,顾含章笑着托起她道:“袖姨不必拘礼。”袖姨拘谨地笑了笑道:“屋里油大烟熏,王妃若是有事,只管让颐儿姑娘来吩咐就是了。”顾含章脸微微一红,颇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低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麻烦袖姨今后将殿下的汤药停了罢,若是琴姑姑问起来,袖姨只管说都喝了……”
萧桓被罚在府中闭门静思,夫妻二人多了共处机会,成亲数月才得享新婚甜蜜;闺房乐趣虽是缱绻缠绵胜似仙,几日下来,顾含章还是有些吃不消,趁着白天萧桓在书房内看书,支开了颐儿悄悄来厨房与袖姨商量这难以启齿的隐秘之事。
袖姨是过来人,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忍着笑点了点头:“殿下既是无须大补,那奴婢就不熬那汤药了,只是王妃那副药还得多喝些时日才得见效。”顾含章白皙清丽的脸上越发地红,点了点头谢过了袖姨要走,刚转身走了几步,想一想又回头问道:“四殿下娶侧妃一事可是讹传?”
袖姨左右看看低声道:“城里头都传开了,说陈王殿下挑来挑去倒是没往礼部选送的美貌姑娘们里头看,单单挑中了前任上京尹莫正的小女儿莫兰,只是莫正莫大人被贬了两级,此时不过五品官阶,莫小姐身份地位有些低了,因此上恐怕坐不了正室的位子。”
顾含章怔了怔,她认得莫兰,原先在京郊马场习马射箭时,她与莫兰是同一个女先生教习,莫兰性子比她还犟,那时因萧瑧与她颇为亲近,莫兰还同她闹了好一阵别扭,大抵京中官员送女儿往马场练习骑射都是抱了攀附之心,莫兰的父亲莫正也不例外。谁能料到兜兜转转几个月,萧瑧却是又挑中了莫兰。
袖姨又说了些传言,顾含章随意听了几句,倒也没往心里头去,只是惦记着萧瑧与莫兰之事,回了书房后问起萧桓,萧桓淡淡地回了一句:“他若是喜欢那女子,一直空着正室之位也不是不行。”她听了没作声,不知为何倒是忽的想起了安静住在北园的碧纱。
上京城内越传越盛,也不知在西园做杂役的家丁怎么说漏了嘴,刚过了正午时分,便有丫鬟匆匆来报,说碧纱姑娘从昨夜起粒米未进,谁劝也不听,颐儿瞪了那丫鬟一眼,嘀咕道:“瞧,可不正是个大麻烦!”顾含章沉吟片刻,吩咐颐儿同她一道去北园瞧瞧,颐儿虽是不大情愿,却也只得跟着去了。
碧纱果然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出来,纤儿在门外急得跳脚,一见顾含章来了,抹着眼泪要跪下给顾含章叩头,颐儿赌气将她扶起来,低声道:“什么大小姐,专让自家丫头担心害怕成这样!”纤儿眼泪还糊在脸颊上,抬了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颐儿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顾含章好一阵劝,才将碧纱劝得开了门愿意进食,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到了晚上,她又特意同送饭菜的丫鬟一道去了北园探望碧纱,碧纱情绪好了些,双目红肿如同核桃一般,一见她便又要落泪,顾含章不得已只得又坐下劝了劝她。
许久,碧纱才抬起头凄然道:“若是我父王与兄长还在,我也是个尊贵的公主,又怎会配不起四殿下?”她忽地望向顾含章,灰蓝眸中神情凄厉骇人,顾含章心头微微一跳,面上仍旧镇定从容道:“碧纱姑娘才貌双全,又何必攀着一人不松手?”碧纱忽地怅然地笑了笑,既凄凉又哀愁道:“攀着不松手,攀着不松手,我又何必!”
顾含章望着她空洞眼眸,不知为何心中发怵,正要再劝慰她几句便走,萧桓忽地出现在门前,皱了眉朝碧纱略一颔首便转向顾含章道:“天色不早,莫要耽误碧纱姑娘休息。”顾含章起身要走,碧纱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王妃莫走。”她含泪望着她:“明日我就同纤儿离开,今晚请让碧纱最后敬二位一杯。”
纤儿取了酒坛酒盅来摆上,萧桓虎目中精光一闪,略一沉吟便走进屋内来,在顾含章身旁坐下,宽厚手掌在桌下握住了顾含章的手。碧纱抿唇在两人对面坐下,吩咐纤儿斟酒三杯,亲手将两杯酒送至顾含章与萧桓跟前,白皙面容上微有愧色:“我们南疆人谢客必须用亲自酿造的米酒,如今身在上京,只好借殿下府中的陈酿一用,感谢殿下屡次相救,感谢王妃收容之恩。”她说着,举杯朝两人一揖,仰头便一饮而尽,意态甚是豪爽痛快。
顾含章不能喝酒,见她眸中颇有期待之色,心头微微一跳,便举袖遮面以杯沿碰了碰双唇,那酒大半洒在了衣袖上,萧桓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收起微湿的衣袖,眯眼看了看灯下立着的碧纱,竟毫不犹豫地举杯饮尽,大手握着酒盅朝她一亮,杯空酒尽。
碧纱眸光一闪,镇定地在桌旁坐下,轻声道:“纤儿,你出去罢。”纤儿迟疑了一下,低应一声出了门去,顺手将房门掩上了。屋内点了两支红烛,摇曳的烛火落在碧纱灰蓝美丽的眸中,出奇的妖冶诡异。她双目睁得滚圆地望着萧桓,忽地便凄美地笑了:“事到如今,我还是无法亲手将刀子捅进你的胸口,萧哥哥。”
顾含章背后顿时窜起一阵凉意,周身血液瞬间都直往脑中奔去,她忽觉自双唇开始酥麻,口舌面颊逐渐失了控,竟慢慢地没了知觉,她强自镇定下来,知道是那酒中有玄机,好在她只用双唇碰了碰杯沿,虽酥麻无力,却也只是头颈不能动弹。她用眼角悄悄看了萧桓一眼,骇然发现他更是僵硬挺直着,只有一双满是杀意的虎目犹能转动自如。
“是不是动不了了?”碧纱忽地轻轻一笑,原先美丽的眸子在烛火下分外狰狞,“当年碧纱在那山神庙中也是丝毫也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禽兽撕烂我的衣裳,一件件,一寸寸!”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喉间如丝一般抽出,恨意绵绵、声色俱厉:“你救了我,也毁了我,当我回了平州城,才知道原来我心心念念惦记着的萧哥哥就是那逼得我父母自刎、迫得我家破人亡的仇人!”
“可我还是喜欢你,萧哥哥,你救了我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想着要嫁你,我们南疆姑娘虽然热情,若是喜欢上一个人,却是一直都不会再变心。”碧纱柔情似水地望着萧桓,将白皙美丽的脸庞缓缓地贴到他身前去轻轻磨蹭着,幽幽道,“她们都说我失了神智疯癫了,可是我比谁都清醒,那一日在南疆官道旁再遇萧哥哥,我就好像从梦里醒来一般,从未像那么快活过。”
顾含章听得手脚冰凉,却又不得不浑身僵硬地坐在桌旁装作药性已发作,碧纱的心思都放在萧桓身上,偶尔只淡淡瞥她一眼,见她眼中掩不住惊讶,碧纱却是极痛快地笑了:“怎么,尊贵的王妃大人被吓到了?我若是告诉你,其实我从未疯癫过,你可是更害怕?”
她自袖中缓缓抽出一柄短匕,遥遥地朝顾含章颈间比划几下,冷笑道:“你有什么好,萧瑧也喜欢你,萧哥哥也喜欢你,连梁大哥都逃不过你的媚眼。”那锋利短匕在烛火中寒光雪亮,跟着她慢慢伸来的手递到了她白皙的颈间:“大齐女子又瘦又小,不知道一刀下去能否切中骨头?”
顾含章强自镇定地瞪着她,她却只是用刀锋在她颈间随意地比划几下,重又转身款款走到萧桓跟前,柔柔笑道:“萧哥哥,我只在你胸前捅一刀,算是为我爹娘兄长报仇,若是你死了,我也跟着你去,做一对鬼鸳鸯,若是你还能活下来,我就杀了你的王妃,如何?”
她的声音悦耳如同莺啼,盈盈双眸中的神色却是狠戾得如同厉鬼,手中的短匕一寸寸往萧桓胸前递过去。
网漏池鱼过
初秋的夜风起了,拂动园中樟树的枝叶,呼呼一阵响。北园中下人原本就少,入了夜更是安静,廊下数盏半新不旧的纱灯微弱地亮着光,也被那渐起的风吹得左右轻轻摇摆着。
廊中寂静无声,屋中更是静得吓人,碧纱将那短匕在萧桓身前一寸处停下,忽地睁大灰蓝双眸疯狂而又歇斯底里地笑了一阵,在温暖幽暗的烛火中眼波流转着轻声道:“我竟不舍得下手呢,萧哥哥。”萧桓神色不动地望着她,她却又悲凉地笑起来:“我知道你不怕死,萧哥哥,你那时救我,我心里恼你多管闲事,举了弯刀砍你,你躲也不躲,害我险些当真一刀砍了下去。”
碧纱蓦地眼波如水,缓缓地转向萧桓的肩膀,纤纤十指颤抖着搭上去柔声道:“后来我想,若是我那时真的砍了下去,萧哥哥是不是会从此记住我,因为那伤是碧纱留下的,是我的。”夜风忽地拂过窗棂,微微响动了几声,碧纱警觉地四处看了看,见只是起风,松了口气重又扭头粲然笑道:“那样,我就留在萧哥哥心里头了。”
顾含章不寒而栗,碧纱手中的锋利刀刃雪亮无比,薄薄四五寸的刀身闪着寒光在萧桓身前比划着,多少次她都险些跳将起来去抢夺那短匕,只是稍稍一动,碧纱便如同察觉了一般恶狠狠望过来。
“呵,我还忘了王妃也在。”碧纱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那笑已不是对着萧桓那样温柔似水幽怨含情,却是森冷又怨愤,“萧哥哥,我实在是不舍得先对你动手,这样如何,我先给你的顾小姐来一刀,若是她真在一炷香时辰内死了,我便不杀萧哥哥,萧哥哥你跟我走,若是她能活下来……”她嘻嘻轻笑了几声,探过身去轻轻在萧桓耳旁说了句什么,顾含章没能听见,但见萧桓眸中杀意顿起,撑在膝头的手微微一动,青筋隐隐暴起在手背上,顾含章蓦地心中狂喜,颈项以上虽是僵硬不能动弹,颈项以下的身子却是猛然间松懈了下来。
碧纱极灵敏,立刻走到顾含章跟前来,闪电般将手中短匕抵在她喉间,俏鼻轻轻一嗅,了然地冷笑道:“好一个精明的顾含章!可惜你就算只沾了一滴酒,也是要浑身酥麻许久的!”
虽然口不能言,眼却还能转,顾含章不惧地直视她,手指稍稍动了动想要寻个绝妙时机夺下她手中的短匕,忽地两扇门被人从外踢开,颐儿手握一把雪亮的菜刀抵在纤儿颈间慢慢地走了进来。两个小姑娘的面色都是雪白灰败,纤儿吓得眼中满是泪花,双唇哆哆嗦嗦合不到一处去,显是被吓得不轻,颐儿却是比她镇定许多,一手反剪着纤儿的手腕,另一手捉紧了菜刀,就这样一步步慢慢挪进门内来。
若非性命攸关形势紧急,顾含章怕是会笑出声来,颐儿胆子最小,学女红时剪子都拿不稳当,如今她手中紧握了沉重的菜刀,眼中掩不去的惊恐仍旧是与以往琳琅手执剪子追着她笑闹时一般无二,那只苍白纤细的手在颤抖,她的脚步却是沉着得超出了她的年龄。
碧纱微微有些惊讶地看了看颐儿,又漠然地看了面色如纸的纤儿,淡淡地哼了一声:“我以为园子里的下人都散了,没想到竟还有人在。”颐儿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厉声喝道:“放开我家小姐!”她头上挽着的双髻被抓散了,几绺黑发垂在脸颊旁,衣物也有些凌乱,比照纤儿,也是一样,想来两人早先已是扭打了一番,颐儿身量高,力气大些,便将纤儿扣住了。
顾含章唇舌麻木说不出话来,匆匆瞥了颐儿一眼,趁碧纱分神去看时,她往后稍稍一弯腰避开那锋利刀刃,双手探向前去捉碧纱握刀的手腕,意念刚动,刀口离了喉头三四寸时,在她身旁坐着的萧桓却比她还迅速地出手扣住了碧纱的手。碧纱花容失色,想抽回手臂已是迟了,萧桓虎掌如铁钳一般扣紧了她纤细的手腕,只轻轻一捏,她便痛呼一声松开手,那柄弯刀随即当啷一声脆响落了地。
“你怎么……”碧纱震惊地瞪着萧桓,灰蓝眸中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那酒分明……你也都喝了……”萧桓淡淡看了她一眼:“四年前南疆王胡烈尔曾赠我数片苍兰,似乎能解南疆各族大半的迷药。”药酒与苍兰一道入口,只不过互相制衡费了一番功夫。
颐儿见顾含章脱险,顿时忘了害怕,手中菜刀一丢,推开纤儿便踉跄几步过来扶住顾含章,又哭又笑地低声道:“小姐不怕,颐儿来救你了。”顾含章面容僵硬笑不出来,只好抱住了浑身发抖的颐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安抚她。
碧纱双眼赤红如火地望着顾含章,嫉妒又酸楚地喃喃道:“谁都喜欢你,谁都说你温婉美丽得像仙女一样,偏偏就没有人会正眼看我,萧哥哥也罢,萧瑧也罢,连梁大哥都嫌弃我。”她忽地森然笑了一声,灰蓝美丽的眸中妖异万般:“萧哥哥,今天我是杀不了你了,再过些日子,你若是栽在了别人手里,那当真是便宜了旁人。”萧桓皱眉沉声道:“此话何解?”碧纱美目流转,也不管他捏疼了手腕,缓缓地凑近他身前轻声道:“萧哥哥,你该不会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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