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了这只左臂。
……
所有人的目光都印在了令秧身上,她们的眼睛集体把正旦孤零零地抛在了戏台上。只有令秧一个人,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戏里的文绣。文绣还在那里一唱三叹着,如泣如诉地对她阴间的夫君说话:
“问玉郎,他日黄泉再相见,
可认识文绣抱残身?
纵然是,朝夕相对伴君侧,
却无法,为君双手整衣襟。
齐眉之案再难举,
红袖空垂香成尘。
单手拨弦三两声,
想成曲调太艰难;
最痛不能拈针线,
香囊上寂寞鸳鸯等睡莲……”
令秧艰难地站了起来,转过身便离了席,径直往后头走去,小如赶上来想搀扶她,也被她推开。她疾速走着的时候那姿势便愈加狼狈,但她不在乎了。
她用力推开了老爷书房的两扇门,谢舜珲安然地坐在那里等着她:
“夫人为何这么早就离席了?戏还没演完吧。”
“这出《绣玉阁》,是你写的?”她的眼睛很久没有如此刻这样,刹那间被点燃了。
“我说过,今年有一个大礼要送给夫人。”
“为什么,你为什么把我写进戏里?”令秧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她遇上了一件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完全没有轻薄夫人的意思。现在整个徽州的人都知道了,休宁有个贞烈的妇人就如文绣一般;也可以说,整个徽州的人都以为,文绣就是夫人;还可以说,文绣令他们想起夫人。这戏已经演到了徽州知府大人那里,知府对夫人早有耳闻,看过这戏以后,更是钦佩夫人。夫人可还记得我那个写过《牡丹亭》的朋友汤先生?”谢舜珲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文笔自然不好,青阳腔的辞藻也比较俗。我把这本子送给汤先生看过了,他很喜欢这故事——他答应我,把《绣玉阁》改写成一出昆腔,修饰得雅致一些,汤先生虽说已经不在朝中为官,可是在礼部还是有很多故交。这《绣玉阁》只要能演到京城去让汤先生的这些旧同僚看到……”
“会怎么样?”令秧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她不敢相信自己想到的事情。
“谢某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徽州知府愿意把夫人的事情呈报给南直隶总督,再呈给礼部——若礼部的人也有知道《绣玉阁》和夫人的……也许夫人的牌坊,用不着等到五十岁了。”
“早前你跟我说,该怎么让朝廷知道我的事情,你来想办法,这便是你的办法,对不对?”令秧重重地深呼吸,眼泪涌了上来,“可是戏里那个文绣,她不是我啊,我没有文绣那么好。”承认这个,突然让她很难过。
“夫人不必非得是文绣不可。夫人只需记得,没有夫人,便没有文绣。”谢舜珲耐心地注视着她,“谢某不才,一生碌碌无为,除了写点不入流的东西也全无所长……”
“你不是碌碌无为。”令秧清晰地打断了他,“你成全了我。”
那个夜晚,令秧梦见了自己的死。她看见了自己的身子变成一缕青烟,飞出了唐家大宅,柔若无骨地,飞到了油菜花盛放的田野。田野尽头矗立着几座贞节牌坊,其中有一座是她的。但是在梦里,她怎么也看不清那牌坊的样子。也许是,她本来就不知道那牌坊究竟长什么样吧。——下次去给老爷上坟路过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看看。她在心里愉快地对自己说。她也分不清是说给梦里的自己,还是醒着的自己。也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真能如谢舜珲所说,当《绣玉阁》演至京城的时候,便拿得到牌坊。其实,不重要了。令秧此刻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也许不是那个标志贞节的至高荣耀;她想要的,无非是“传奇”而已。
那缕青烟缱绻地飘到了田野的另一头。满心的柔情让令秧屏住了呼吸。她看到了一条碧绿妩媚的江水。她这才想起,其实她从小是在这条江边长大的,但是她一生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没能让她抵达这条江边。只有在魂飞魄散之前,她才能好好看看它。
那便是新安江。
第十一章
万历三十二年。
溦姐儿是在初冬时搬到绣楼上去的。蕙娘为着收拾绣楼,可以说竭尽全力——三姑娘有了身孕,难受得厉害,特地打发人来接蕙娘到吴家去看看她,蕙娘都回了来人说一定要等溦姐儿的绣楼布置好了再去。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云巧也开始足不出户,在自己屋里供奉了一个佛龛,整日焚香叩拜,初一十五还要吃斋——这让她房里的丫鬟非常为难,因为每次为了斋饭去吩咐厨房的时候,少不得受一遭厨娘不满的嘟哝。这些年来,令秧的房门终日紧闭,整天像受罚一样匍匐在案上描绣样,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可现今云巧也开始这样,让蕙娘无比寂寞。她总是怀念曾经她们三人在一起亲密无间地说笑的样子,那时候令秧总是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像个天真到残酷的孩子;而云巧总是一身的柔情似水,当那些小家子气的伤感袭来,眼睛里便静悄悄地滚出泪珠来,需要她二人一起着急忙慌地安慰她……如今,这些都过去了,剩下她一个人,她知道不管再怎么雷厉风行,四十八岁,也还是老了——她只能经常到昔日的管家娘子家里去坐着,看着头发全白的老朋友,她还能暗自宽慰,觉得自己不管怎么说尚且算得上是风韵犹存。她们两人无非就是聊些旧日的事,管家娘子还得时刻竖着耳朵,听听里屋有没有传来老管家沙哑的,如婴儿一般的呻吟。
“儿孙自有儿孙福,操心也没有用。如今三姑娘为夫家诞下一对双生哥儿,又长得粉妆玉琢,三姑娘在吴家再没有立不住足的担忧。蕙姨娘还操什么心呢,千万保重身子才要紧。”如今管家娘子眉宇间比往日迟钝了很多。
她也只是淡淡一笑:“我如何不知道保重,只是这府里的事情堆积成山,我倒想调教出来一个能接替我的人,连个影子也寻不见。原本还想指望着川哥儿的媳妇儿……”说到这里,停顿了,眼睛里渐渐浮上来一层冷清。
管家娘子像是解围一般地笑道:“想开些吧,以川少奶奶的性情,横竖是挑不起这副担子的,哪怕她人还在。”说到这里,自己也静默了。
“说来也怪。”蕙娘长叹道,“原本,她整天关在自己房里看书写字儿,我一年半载地也跟她说不上一句话,可是她真的去了,我心里还真越发觉得孤清。你说啊,这可真是人家说的一叶知秋,这个家要越来越萧条了不成?”
“这又是哪里的话?”管家娘子掩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怎么蕙姨娘如今的口气也这么七上八下了?我虽老了,可也听得见旁人议论,哪个提起来不佩服,不过是这四五年的工夫,府里的进项在蕙姨娘手上硬是翻了一倍——现在的唐家可不同以往那样苦心撑着那个架子了,多亏了有你。”管家娘子用力地拍了拍蕙娘放在桌上的手背,脸上漾起一股当差管事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慈祥,这让她觉得温暖,想起她们两人一起并肩为了那个宅子忙碌的岁月。
“话是这么说没错。”她倒也不想遮掩自己的得意,“有紫藤和侯武两口子帮衬着,每天照旧热火朝天脚不沾地——可是,心里还是空。”
“紫藤前几日还来看我。”管家娘子看似无意地抬起手擦擦眼角,“说起来也真的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她还跟我说咱们川少爷一直都不大愿意溦姐儿的婚事,可是夫人的苦处我也懂得,咱们确实是该报答人家谢家——还好我已经不在府里管事儿了,我只不过是替你为难,向着谁都不好,川少爷也是心疼这个从小没爹的小妹。”
“正是这话。”蕙娘笑道,“不然怎么说长兄如父。”
也许是日子过了太久,她们似乎都已心平气和地把川少爷和溦姐儿看成一对普通的兄妹。所以,令秧的怨气或许是有些道理的。
还是得回头,从那一年开始的地方说起,惊蛰过完不几天,溦姐儿便生了场病。病症虽不凶险,可是拖了两三个月,人还总是脸色青白,气息恹恹地卧在床上没力气。自然会有人悄悄议论,说溦姐儿得的其实是心病,一个姑娘还没出嫁便成了寡妇,换了谁都会觉得熬不下去,何况溦姐儿本就是一个心思重的孩子。如今紫藤做了管家娘子,别的都不在话下,唯独一样,她做不到像曾经的管家娘子那样,听见谁议论主人家的事情便劈头盖脸地骂过去——她抹不开面子,也的确没有那个威仪。她只好私下里告诉蕙娘,不过蕙娘听了,也只是叹口气,说道:“咱们从现在起,开始置办溦姐儿的嫁妆吧。三姑娘出阁时候的单子我还留着,不论大小物什儿,都得再往上一个品级才行,首饰衣服这些须得添置得多些——咱们有三四年的工夫预备这个——不怕花钱,府里如今有这个能耐,在别处省俭些也就行了。”看着紫藤略显悲戚的表情,她笑笑,“我能替那孩子做的,也只是这些。你若想开口让我劝夫人退婚,就还是省省吧。夫人嫡亲的女儿,我不能说这个话,没这个理。”紫藤皱了皱眉头道:“那我就索性说句不怕蕙姨娘生气的话,溦姐儿这病的缘由,怕也是听多了人嚼舌头——府里人都说夫人糊涂,眼看着三姑娘一个庶出的小姐都好歹嫁到官宦人家了,嫡出的反倒不给费心思攀一门好姻缘;还有的说得更难听,说望门寡也不是守不得,若是许给公侯将相家的公子,自然守得——可是这谢家除了有些钱,无论门第还是根基都赶不上咱们……”
蕙娘气得脸色铁青:“再听见有人说这种混账话,你就该直接上去扇他——拿出点管家娘子的做派来,要是有人不服,你直接来告诉我,谢先生对咱们家的恩德还浅么,说这种话不怕损了阴骘,人家谢家……”可是转念一想,有很多事情是紫藤也不知道的,那种寂寞便又袭了上来,又有什么可说的,她对自己笑笑,只好习惯性地再告诉自己一次:你果然老了。
所有的闲话如今倒是传不到令秧的耳朵里了,她用一条手臂为自己换来了清晨时分的庙宇一般的寂静。生日之后的某天,吴家的老太太做寿,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她自然是不便出席,这些事向来都是蕙娘代表家里周旋,不过,她要蕙娘带上了小如。她要小如替她看看《绣玉阁》的结局,虽说谢舜珲已经给她讲过,但她依旧不甘心。这些日子,她总会静静地,庄重地用力想一想:如今,我有了一出戏。随后,心里便是一暖,脸上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
文绣自断手臂之后,她贞烈的名声便也传了出去,终于,战场上朝廷的军队凯旋而归,论功行赏的时候,皇帝发现那个名叫上官玉的阵亡将领,原来还有个如此有气节的贤妻。文绣就这样被封了诰命,公婆的嘴脸也又变了,要把她接回深宅大院里,可是文绣不肯。她守着这绣玉阁,从春天,直到又一个隆冬。隆冬第三次来临,整出戏也到了最后一折。风雪之夜,门外有人敲门,小丫鬟禀报说,又是一个贫病交加的过路男子。文绣说不便接待,隔着薄薄的门板,来人却又百般哀求。文绣还是把门打开了,于是便看见上官玉站在漫天大雪里。悲喜交加,缠绵缱绻,上官玉告诉妻子:他其实是鬼。文绣说,她知道的。这出戏就这样迎来了结尾,他们终于重逢。
令秧喜欢这故事。
她也去溦姐儿的房里看她——其实,众人说她不疼溦姐儿,这真的让她觉得冤屈。她坐到溦姐儿床边,身边伺候着的丫鬟立刻就不知手脚该放在哪里。她凝视着她苍白的女儿,她知道这孩子若不是因为病中的憔悴,其实已出落得非常秀丽。模样长得像令秧,不过流溢在每个表情之间的那种冷冰冰的媚态,却又像极了川哥儿。好在众人只道是兄妹相像,并没有疑到别的事情上头。她伸出手去,想握住溦姐儿落在被面上的手,却被溦姐儿一皱眉头,就躲开了。这没心没肺的孩子,不知道她只剩下了这一只手么。她辛酸地笑笑:“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溦姐儿不肯睁开眼睛:“夫人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外头凉,夫人还是回吧,别累着了自己。”那一瞬间,她想告诉这孩子,生她的时候,自己经历过怎样的疼痛,恐惧,还有九死一生……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好说,溦姐儿总归得从她身子里出来,不管受多少苦,只怪她自己身子不好,溦姐儿又不欠她的。所以她只是说:“你还小,你不懂得,谢先生家里是最好的去处。你夫君不在了,可是没人会亏待你,谢家是天底下最宽容的人家儿——你从别的房里过继一个孩子管你叫娘,女人会受的那些苦你就都不用受了,有的话我不能说得太深,过些年你自己就会明白。”
只是“过些年”毕竟是件太遥远的事情,所以溦姐儿静静地转过了身子,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远方倒是传来了好消息,这一年来,汤先生改写过的《绣玉阁》果然演到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宅邸。因此,当南直隶总督进京的时候,也少不得兴致勃勃地在看戏的时候跟同席的官员们说起,这出戏原本脱胎于一个真正的节妇的故事,且这节妇偏偏出自他治下的徽州府。据说,这故事已经讲到了礼部尚书那里——据说而已,可是这“据说”已经足够让令秧兴奋了很久。这种怀揣着期盼的日子,过起来,即便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也不是死水一潭,感觉总是粼粼地颤动着,跟阳光一唱一和。
就算是还剩下近二十年的日子要等,似乎也不是多难的事情,想起老爷刚走的时候,那个度日如年的十六岁的自己——她愉快地长叹一声:你呀,还太年轻。其实此刻的她也并未沉着到哪里去,隔一阵子就会问谢舜珲一句:“依先生看,我真能早一些拿到牌坊?”谢舜珲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说不准,不过我看可以。”往往,隔上一会儿再追加一句。“只要川少爷能早一些考中进士,夫人出头的日子便更近些。”然后他们二人便相视一笑,好像川少爷连着两次会试落第都成了有趣的事情。
可是谢先生已经有一阵子没有音讯了。就连令秧都听说了,这一阵子,州府那边很乱。几日前川少爷从书院里回家,讲起来都兴奋得很——说驻扎在徽州负责收矿盐税的太监实在过分,几年来已经累积了民怨无数——眼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