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个地方你们不能去。”十一郎顺手掐住一条游过他腿边的鱼扔进鱼篓中,继续道,语气淡淡的,既不郑重也不严厉。然而越是这样,反越让人觉得事情没有转还余地。
“可知是为何?”子万皱了皱眉,问。他来寻七弦泉并不只是为了交情不深的梅六,哪里肯因为别人一句话便打消主意。
“七弦泉在越者渡的对面末世地。你们不能去,也去不了。”十一郎道,然后便不再说什么。
“你在越者渡摆渡,难道不能送我们过去?”子万得到了确切的位置,精神一振。
十一郎摇了摇头,没有答应,只是弯腰专心地翻石头寻找螃蟹,显然关于七弦泉的话题到此为止,之后无论子万怎样傍敲侧击,他都不肯再多说一字。子万极为挫败,却也无可奈何,但既知地方,在他想来要过河也不是什么难事,便不再勉强。
两人合力,没过多久便满载而归。十一郎自去厨房做饭,子万找了个机会把问来的情况给两女说了。纪十一听便炸了,跳起来就往厨房跑去。
“十一郎哥哥,你既然知道七泫泉在哪里,便带我们过去吧,六姐身上的毒都等不得了。”抓住正挽着袖子烧饭的十一郎衣摆,纪十毫不吝啬地对一个初识之人装憨卖娇。
十一郎刚将蟹放上蒸笼,又将在河边剖好的鱼再清洗了一遍,两边鱼身鳞形花刀,抹上盐酒酱料,放在一旁等着入味。
“越者渡只渡越者,你们不能去。”低头看向纪十,他不厌其烦地解释,眼里的认真让人无法置疑。
纪十呆了呆,却不甘心,求道:“那你只带六姐一人去好么?不然……她会死的,真的会死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人心定然很软,因此为达目的,她不惜示之以弱。
然而这次她却失算了,十一郎虽然脾性温和,却有着自己的原则。
“既是如此,吃完饭你们便赶紧返回去寻访大夫,别耗在此地了。”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补了句,“末世地不是你们能去的,会有杀生之祸。”
见他油盐不进,纪十心里不耐烦起来,脸上却只是露出怏怏的神色,垂头丧气地转身往外走,不想竟看到梅六怔怔在那里,显然将两人的对话都听进了耳中。
“六姐……”一向伶俐的纪十突然不知要说什么好。她早看出梅六对这丑八怪的在乎,如今听到他这样无动于衷,定然很难过。
梅六回过神,没像纪十预料中的那样悲伤欲绝,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落向忙碌得连回头看她一眼也没空的男人。
“既然先生如此说,咱们何必勉强。”她轻轻道,语罢,转身回走。
纪十忙追出去,看着前面挺得笔直的纤细背脊,突然明白到自己这素来清傲妩媚睥睨天下男人的六姐终于抛开这几日的反常,重拾起傲气。对此,她感到极为欣慰,本来嘛,美丽的六姐怎么也要配个俊姐夫才对。
等到两人走远,十一郎才停下手上的动作,无声地叹口气。他不是蠢钝的,自然能看出梅六待他不一样,只是他于她无心,便不会给她任何希望。两人相识不久,相信这时抽身尚不至令她受太大伤害。
******
一盘红烧鱼,一锅干菇炖山鸡,一大碗清蒸秋蟹,还加两盘素菜,蒜泥菘菜和凉拌酸笋。
独居十数年,十一郎做饭的手艺倒是练得不俗,炖鸡是在他们出去摸鱼的时候便放上了火,因此几个菜做下来,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
虽然之前因为七弦泉的事闹得有些不快,但几人都不是初出茅庐之辈,这会儿同坐在桌上,彼此之间依然言笑宴宴,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第七章 越者渡(3)
“十一郎哥哥你这里什么东西都好吃,我都不想走了。”纪十抱着碗吃得眼睛亮晶晶的,赞不绝口。那一副贪嘴烂漫的样子,有谁会想到她之前在心里骂人家丑八怪。
十一郎微笑:“若喜欢,以后再来便是。”说着,他拿起碗分别给三人盛了一碗鸡汤,“这汤我去了上面的油,趁热喝方好。”
梅六伸手去接,不意碰到他的手指,登时像触电般一颤,幸好她反应快,及时稳住了。大约真是心中打定了主意,此时她也不见忸怩,反而大大方方地道了谢,还不忘笑着赞上两句。“先生手艺确实极好,便是连我都有些恨自己胃不够大,不能多装些。”
十一郎见她似乎真不再挂怀,不由暗自松了口气,眼中的笑意越发浓厚。
“别的倒也罢了,这鱼蟹倒真是比别处的鲜美,尤其是蟹,这时最为肥美,你们尝尝。”
见到他如释重负的表情,梅六低头一笑,掩去眸中的黯然,果真伸筷挟了只蟹,慢慢吃起来。听子万与他聊起江湖上的闲闻逸事,她渐渐有些走神。
寻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就这样放手,她怎甘心。然而,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放不下心里的执着,还是因为喜欢而放不下,更分不清面对他时心里产生的悸动是受年少时的记忆和迷恋影响,还是因为他本人。所以,她决定暂时退避。也许在没他存在的情况下,她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当然,前提是她还能活着。
想到体内蠢蠢欲动的毒,自然便无法不回想起他之前的冷淡话语,她不由牙齿一紧,嘎嘣一声咬断了蟹螯。
“六姐,你牙真好。”纪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梅六抬头,发现其余三人都在看着自己,眼中带笑,而纪十尤其笑得欢,大约是因为她吃相难得如此难看。她撇撇嘴,不理他们,拿着蟹螯继续啃。
一餐饭下来也算宾主尽欢,之后十一郎不再留他们,自己也拿了酒壶和斗笠,径直去了下面渡口。至于三人何去何从,却是没有问过。
“他是肯定不会送我们过去。”三人出了石榴林,转过山脚才站定。子万与十一郎聊了许久,大约也摸清了这人性子,说此话时不免多了几分笃定。
梅六没有说话,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纪十心里烦躁,又不愿在梅六面前显露出来,只能恨恨地将脚下碎石块踢了出去,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子万看了她一眼,察觉到她身上戾气隐隐有发作出来的倾向,想到那被碎的女尸,不由有些头痛,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脚不痛么?”那样大的石头都被踹飞出去,真不知她的脚怎么受得了。
不知是他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纪十发泄得差不多了,倒真安静下来,蓦地往地上一蹲,呻吟道:“哎哟,今天吃太多了,肚子好撑!”
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子万和梅六都是又好气又好笑,之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
“活该!”梅六没好气地表示自己的鄙夷,不等纪十反击,又看向子万,“你们不是要找奚言家,我看就这样直接去好了,不用七弦泉也行吧。”既是他说去那什么末世之地有杀生之祸,那也许是真的,并不像是骗他们。
“来不及了。”子万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你的毒这两日便会发作,若不赶紧清除,便回天乏力了。奚言家的核心人物居所极隐密,寻找需要花许多时间,你等不了那么久。”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怎能因为一句话便放弃。”纪十突然道,“十一郎哥哥不送我们过去,我们自己便不能过去了么?”
子万点头,难得与纪十意见一致。
“白日不便与他冲突,咱们便晚上过去。他既有房屋在此,自不会在船上睡觉,到时我们只需借他的船一用便可。”
除此以外,也别无它法,因此两女都没反对。他们都是刀尖子上走过来的人,就算明知有危险,在必要的时候,也不会惧于面对。
因此,在暮色降临时,三人亲眼看着十一郎将船系于岸边,身影消失在石榴林中,又再等了一会儿,等夜色更深之后,才无声地潜上小船,解开系绳,划向对岸。
******
十一郎刚入睡没多久,突然睁开眼睛,静听了会儿,尔后无奈地叹口气,起身披衣下床。
虽然知道他们不会就这样放弃,但真正发生了,他还是觉得无力。世人总是听不进去善意的劝告,他便是在此地守上十年百年,也防不住那些蓄意偷渡的人啊。有的时候,真想不管,由得他们吃够苦头。
这样想着,他已穿好衣鞋,拎了盏风灯急步往外面走去。
来至渡口,船已经不见了。他拿灯照了照河面,只见雾蒙蒙的一片,哪里看得到人船,更听不到声音。雾气流动,四周静如鬼域,然而他却能感觉到那种惊扰人心的躁动比之前在屋里时更加强烈。
将风灯挂在一旁柳树上,他走至长满荒草的石阶,又叹了口气,然后脱去鞋,纵身跳入水中。深秋水冷,他实在讨厌在晚上干这样的事。
如同一只灵动的游鱼,他熟练而无声地划入雾气之中,一炷香之后看到了那条迷失方向的船以及船上惶然不安的三个人,其中一女倒在另一女怀中,似乎失去了意识,而身形挺拔的男子则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使命划着船,却不知那船在原地打着转。
十一郎无声地靠过去,伸手扒上船沿,然后翻身跳了上去。
“什么人!”哗拉的水声让本来便神经绷得紧紧的人吃了一惊,下一刻,船桨已扫了过来。十一郎仰身避过,同时伸手捏住桨洞,挡住第二次进攻。
“是我。”他淡淡道,语气依然平和从容。
听出他的声音,子万一愣之后,立时像去掉了全身负荷的苦力,瞬间松懈下来,跪坐在船上,恨不能大哭一场以泄胸中绝望以及窝囊之气。
第七章 越者渡(4)
原来三人上船后,开始还好好的,月亮虽然被蒙上一层毛雾,显示着次日可能有雨,但还是能看清四周景物。不想没划多久,不知从何处冒出这许多雾来,挡住了视线。虽然三人都觉得诡异,但想到只要一直往前划,就算看不到,也能很快到达对岸,因此也不是如何担心。谁想,划了起码超过一个时辰,周围仍然是水,看不到有岸的迹象。他们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要知道白日的时候看十一郎划过来,根本连一盏茶的时间也没用到。紧接着梅六突然喊胸闷,不一会儿便开始喘息起来,显然是隐伏的毒性提前发作起来,甚至于连纪十也开始感觉到不适。子万虽然着急,拼了命地运桨,然而对岸遥远得就像隔着一条天河般,似乎永远也抵达不了。
很显然,十一郎的出现对于他来说便如遇到救星一般,至于什么面子里子,在经过这一场怪异之事后已不足道。被人抓住偷渡,丢面子就丢面子吧!
十一郎上船后,看清倒下的是梅六,而纪十显然也不太好。当下没有多话,只是拿过子万手中的桨,在水中连划几下,片刻之后环绕在船周的雾气突然散了开来,显出被月亮照着的河水,近在咫尺的河岸,以及岸上稳稳照着一方之地的风灯。
那一瞬间,子万只觉欲哭无泪。他划了那么久,竟然只划了这么近,这么近……
“子万哥哥,我好疼……”没容子万自卑太久,纪十有气无力地声音传进他耳中,有着平日没有的软弱。
子万一惊,就着不甚明亮的灯光看过去,只见纪十抱着已昏迷过去的梅六摇摇欲坠,脸色白得吓人。他慌忙走过,撩起她的衣袖,发现那条黑线一直延伸进上臂,看不到终点。
难道已到心脏?他心中浮起这个念头,手上就要去扒纪十的衣领。
“别,你要敢……看,就……等着娶我吧。”纪十抓住他的手,明明已经痛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不忘逗惹子万。
子万僵了下,见她额上淌着豆大的汗,竟然还笑意吟吟,心里像是被触着了某点,突然有些软。
“怎么会发作这么快?我用药性压制了,应该还能坚持一两个月才对。”他有些别扭地转开话题,伸手探了探她的脉,眉宇深琐,只觉此事棘手不已。
纪十无力地靠到他身上,苦笑,“大约是那雾气吧。”不然,怎么会她与梅六同时发作。
“不错。”没等子万回应,栓好船的十一郎给了确切的回复。“幸亏你们还只是在水上,若真是碰着运气到了对岸,那么也用不着我去救了。”他本来语气温和,说到最后也不免带上一丝不悦,为他们的不知天高地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子万捺不住心里的疑惑与郁闷,问。
十一郎上前探了下梅六的脉,见其紊乱微弱,于是又疏进一股柔和的内力,加强之前护着她心脉的内力,这才抬头看向眼巴巴看着自己等待解惑的两人。
“我早跟你们说过,那里不是常人能去的地方。那是另一界,属于一个来自异域的族群。”他衣服贴在身上,往下滴着水,十分不舒服,并不准备详说,弯腰抱起梅六,道:“走吧。”
子万仍然满头雾水,从对方口中探出的东西越多,他的疑惑也跟着越多。但现在两女情况都不太好,也不便多问,于是也跟着抱起纪十,跳上岸。
十一郎穿好鞋子,没有空的手拿风灯,便任它挂在那里,也好给其他想借船渡河的人预警。他本不欲管三人,但是却又不忍见死不救,何况白日还曾招待过他们。即使对他们不听劝有些不悦,但终归能理解其心情。
回到草屋,十一郎也顾不得梅六的衣裳被他的沾湿,就这样将她放了上去,然后转身点灯。
“把你手上的丫头也放过去吧,我这里只有一张床。”他淡淡道。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人再讲究了。纪十痛得意识模糊,只知紧紧地抓着子万的手臂,怎么也不肯放开。
十一郎走过去看了看,伸手在纪十肘部某处按了两下,她紧掐的手指终于张开,让子万脱了身。
“那雾能诱发体内毒性,也能让正常人憋闷而亡。她体内有活物在动,我对此不懂,你大约是知道,可能控制?”
子万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也顾不得纪十的威胁以及旁边尚有他人,便去解她的衣领。十一郎见状忙转开身,到柜中拿了干衣,自去另外一间屋换上。换好也不再进去,而是站在檐下等待,直到子万从里面走出来。
“她中了奚言家的尸蛊,之前我曾用药物压制其活动,本来打算等解了六姑娘的毒后再去奚言家的人索取解药,不想却因为那雾气提前发作。”子万大致说了下原尾,见十一郎并无意接话,只能深吸口气,继续道:“如今再等是不行了,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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