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敌人暗伺,她还真想弄两匹马或者马车代步。
燕渡山雪白起伏的山线出现在茫茫地平线上,在铅黑的天空以及遮眼迷目的大雪中显得异常巍峨雄壮,燕渡关便在山线起伏的低凹处。而更远处,天阙隐在厚重的云海后面,一峰擎天。
梅六脚步不觉慢下来,目光似乎穿透云层看到了那建于天阙上的重殿华堂,难抑的思念突然涌起,让她眼睛微润。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不知她的六合居可还如离开时那样,不知她走时忘记在赏梅阁里的异地志可有人收起,不知……
第十九章 (4)
一声微弱的呻吟在呼啸的寒风中如丝如缕,若隐若现。
勉强压下翻腾的思念,梅六看了眼神色冷木的十一郎,侧耳仔细聆听。几息后,再一声传进耳中,依稀能分辨出是女人的哀叫。
“阿郎,你听……”她看向西北方的一道矮松林,脚下不自觉往那边走去。刚刚才解决掉一批角人,天气又恶劣透顶,按理她应该带着十一郎立即赶路才对,其他事都不该去理会。但是她体内似乎天生便隐藏着一根爱招惹麻烦的筋头,虽然并非她本愿。女儿楼十三个姐妹里面,除了柯七是主动地自愿地清醒地寻找麻烦以外,便只有她无论做什么,屁股后面都会莫名其妙牵引出一堆大大小小的麻烦,那几乎已经是一种本能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面对着那一团又一团理都理不清的麻烦,她总能全身而退。至于其间的凶险,可以略过不提。
十一郎自然而然跟在她身后,依然沉默无声,唯有看着她背影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灼热兴奋,但很快又被木然空洞替代。
事实上,梅六偶尔也会注意到他这种与平日殊异的目光,刚开始还会心惊和猜疑,后来发现这似乎是他一种无意识的反应,便慢慢放下了。
两人的脚程很快,走到矮松林不过片刻功夫。这时那呻吟声便愈发明显了,不时还带上一两声虚弱的求救,使得他们轻易就找到了发出声音的人。
是个女人,无庸置疑。让他们……不,是让梅六一人吃惊的是,那竟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女人发乱簪斜,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棉袄裙,上面沾满雪泥,虽然凌乱破烂,仍能看出料子上佳。女人无力地趴在一丛松树后面,冻得面青唇紫,见到两人眼泪差点掉出来。
梅六往里走了几棵树捡到女人掉落的绣鞋,择了个避风处生起火。
“妾是繇寨僚家妇,因回诌县省亲,路遇歹人,家仆拼死相护,妾方逃得性命。只是天寒地冻,妾闺阁弱女,且又身怀六甲……若非两位,只怕便要化着这路边冻骨了。”烤了好一会儿火,女人才缓过气,低着头泣不成声地说了自己的遭遇。听她措辞文雅,显然并非平常妇人。
梅六早将自己的斗篷让给了妇她,此时正缩在十一郎怀里,见她并不敢抬头看过来,心知是怎么回事,也不在意。
“夫人如今是要去繇寨,还是诌县?”
下过雪的松林仍能看到扒雪觅食的山雉,见人来便将头扎进雪中,一拔一个准。清了毛,挖了内脏,用雪擦洗干净,架在火堆上,用不了一会儿便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那妇人平素显然也是锦衣玉食的,此时却眼珠错也不错地盯着,馋得直咽口水,显然是饿得狠了。
“不知两位要去何处,若是顺路,繇寨诌县都是无妨。”她怯怯地说,不敢提任何要求,生怕对方嫌麻烦不肯带上自己。
“那去诌县吧。”诌县顺路。虽然知道这时送女子回婆家最是妥当,但梅六不耐烦走回头路,因此这样决定。在开始去扶女子时,她便探过,对方经脉空虚,是个不会武功的。诌县在她和十一郎走来,顶多用上半天时间,但若是带着这女子,只怕要多花上一天功夫,那样都不知够不够。相较之下,他们都走了一天两夜的繇寨就更远了。
事实证明梅六的担心并不是多余。那妇人的脚程极慢,兼之又有身孕,走不了几步便需休息片刻,还不时要小解,眼看着天色将黑,竟是连十里地也没走出。她大腹便便,梅六实在无法也不敢背负,又不愿让十一郎抱她,只能耐着性子随她三步一顿,五步一歇。如此走法,只怕三天也难到地方,好在那些善隐术的角人并没再出现。
次日正午是在一个山坳里过的。面对妇人彷徨忐忑的眼神,梅六只说十一郎病发,需要休息一个时辰,不能有人打扰。给她生火并烤上吃食后,便带着十一郎避到了山坳更深处去,并没做更多的解释。
事实上,自从红猴之事后,梅六便已确定交合中的十一郎是最危险也最敏锐的,根本不需要担心有人偷袭。因此在这荒野之地,危机四伏的时候,她绝不会喂他吃那昏睡之药。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两人才出来,那妇人脸现红晕,眼神有些躲闪。梅六想她大约知道了什么,又或者是听到了声响,心里也不免有些尴尬,但想到本就是陌路人,用不了多久便会分开,因此很快便放下了。
草草吃了东西,三人继续上路。但这一回,梅六却注意到有好几次十一郎的目光都在跟随那妇人,妇人脸上似乎不觉,身体却隐隐有些紧绷,若非梅六善于察颜入微,定然看不出来。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又或者说她很不喜欢十一郎将注意力落在别的人身上,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女人,因此总是不着痕迹地挡住他的视线。即便如此做了,心里仍然不舒服,恨不得早点将妇人送到地方,甚至开始怀疑之前十一郎的目光一直不离她,会不会是因为身边没有其他女人。虽明知事实并非如此,仍不由钻了牛角尖。
大抵动了感情的女人都是这样患得患失吧。不过就算对那妇人开始有所抵触,她也并没动过放弃护送其回去的念头。
又行了一日,原本预计次日早晨便能到达的,因妇人腿抽筋而拖延到午时仍未看到诌县的影子。梅六有些懊恼,更多的是无奈,不止一次暗自发誓以后再不多管闲事。当然这种誓言她已发过无数遍,可谓驾轻就熟,当然忘得也快。
正午前遇到的是一片落叶林,稀稀疏疏的一眼能看到底。过了树林再走上一刻钟便有人户,但十一郎等不了。因此梅六只能退而求次之,决定就在这树林里歇息,总好过一望无个遮掩的旷野。
第二十章 (1)
如今梅六也知些事,在她有意的引导下,十一郎虽依然懵懂,但已不再如初时那样让她疼痛得恨不能立即死了。甚至可以说,她也能从其中得到极大欢愉。然而,她依然不喜欢这事,只因在两人紧紧接合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极端亲密的感觉益发让她感觉到心里的空缺。有时候她也会情不自禁地抱住傀儡一样的十一郎狠命亲吻,仿佛那样就能再次从那双充满情欲的眼中再次寻到当初的温柔与宁和。
雪依然不依不饶地下着,枯褐光秃的树枝遮挡不住,迷得人睁不开眼。十一郎宽大的斗篷裹住两人,梅六的背被抵在粗壮冰冷的树干上,两人呼出的热气吹融了落在眼睫上的雪片,很快又凝成晶莹的冰粒。因为不停地受到间接撞击,沉在枯枝上的树终于忍受不了,哗啦一下落了下来,掉了两人一头一脸。
梅六惊呼,然只叫得半声,十一郎突然松开紧拥着她的手反掌拍向身后,同时抽身离开,顺势扯上裤头系好。突如其来的寒冷让她打个寒战,手比脑子反应更快地整理好并未褪尽的衣服,等冷静下来,十一郎已跟一人战在了一起。
当看清那偷袭之人时,梅六心里腾地冒起股怒火,倒不是因为其它,而是为自己总改不了多管闲事的毛病,以至于总惹得麻烦缠身。只因那人竟是他们护送了两天一夜的怀孕妇人,而不是曾经多次偷袭他们的角人。
不得不承认看走眼的感觉很不好。梅六揉了把因情欲还隐隐发烫的脸,看着那灵活得一点也不像孕妇的女人,如果不是之前就证实过,她一定会以为此妇是假怀孕。想到手上曾触到过的婴孩心跳和踢动,以及当时心里涌起的柔软,原本满腔的怒火突然平息了。她不知道这妇人是如何避过自己的真气探查的,反正此时看来,对方不禁会武功,而且还相当的厉害。
气劲扫处,枝桠断折,雪如雨落。十一郎如同一匹出笼的野兽,双眼闪动着噬血的凶芒,并没有因为对方是怀孕的妇人而有丝毫顾忌。那妇人闪避灵活,眼神冰冷邪恶,就像一条伺机择人而噬的毒蛇。两人战圈十步以内,煞气笼罩,让人无法靠近,连落下的雪垛也被击碎四散,无一点落入。
梅六往后退远了些。她并不担心十一郎,只是心里有些不自在,隐约觉得正在交战的两人有几分相似,仿佛他们才是同一类人,而自己则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异类。
这种想法很荒谬。她暗自斥责,然后蹲下身慢慢捏了两个雪团,将满腔不安包于内力当中,觑准空隙砸向那用尖利指甲在十一郎脸上划出一道血痕的妇人。
雪团并没砸中妇人,却成功地干扰到了她。就在她阴毒的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十一郎一掌击中她的胸口要害。鲜艳的血喷洒如雨,女人飞坠数步,摔落在地。
“阿郎,不要!”看到十一郎几步跨上前,五指成爪正要抓向女人凸起的肚子时,梅六惊慌大喊。
十一郎滞了滞,回头看向她,仍然凶暴的双瞳里闪过一丝迷茫,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叫住自己。梅六慌忙奔上前拽住他的手,目光落向雪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待我问问。”她说,就要蹲下身靠近那女子,却被十一郎一把推开。
梅六错愕,还没因这种突如其来的排拒产生任何想法,就被他接下来的动作给惊得连退数步。
凄厉的惨叫响起,原本因重任而神智渐失的女人蓦然坐起身,眼神怨毒地看向十一郎。十一郎手举半空,五指曲屈紧抓着一个巴掌大的成形胎儿,血水顺着他的指间手背滑下,然后被寒气凝结成色彩鲜艳的冰晶。
梅六觉得冷,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当场吐出来。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胎儿似乎还在动弹,就像……当初她碰触女人肚子时那样。
妇人满含怨毒的眼睛逐渐失去生命的光彩,碰地一声仰倒在地上,肚腹处破开的大洞扁塌下去,鲜血与羊水汩汩而出,湿透了碎烂的袄衣,转眼冻成僵硬的一块。
梅六似乎尝到了血液的腥甜,脑子僵麻,目光始终无法从十一郎的手上挪开。
十一郎看也不看地上的妇人一眼,双腿微屈,竟然就这样盘腿坐在了雪地里,两掌微合,将婴胎捧于其间,手指张开封按住胎面五官。
梅六喉咙咕嘟了一下,却没发出声来,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又或者该说什么,只能大睁着原本明净此时却覆上了一层阴霾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身上残暴收敛重又恢复平静呆木的十一郎。
十一郎手上渐渐有白色雾气蒸腾而起,越来越浓,逐渐将婴孩的身体包绕。空气中隐隐散发出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暗香,似冬寒至极,血梅绽开。
盏茶之后,一声高亢凄惨极似婴啼的哭声突然响起,穿透簌簌雪落之声,刺破荒野的冷寂,梅六浑身汗毛竖了起来,为那声音里传递出来的绝望与怨恨。再留意十一郎的手掌,只见白雾消散,里面已无婴孩身体,只剩下一滩血水,缓缓滴落在雪地上。
十一郎站起向她走过来,将沾满血迹的手伸到她面前。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去,需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转身仓皇而逃。
“为什么……”嗓子里仿佛含着一粒麻枣,艰涩得难以发出声音。她不曾少杀人,可是从不杀孩子和孕妇,更不会活剜婴胎。尽管是对方不轨在先,但是他的手段已经超出她能接受的限度。
十一郎眼中浮起迷茫之色,似乎还有一丝委屈,显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自己拉开距离。偏了偏头,他又往前踏了两步,再次将被血弄脏的手递到她眼皮下面,像是在等着她向往常一样温柔仔细地给他擦拭干净。
梅六仍满脑子充斥着那婴孩蜷曲的样子,还有它消失之前的惨号,于是错过了他罕有的反应。
第二十章 (2)
“我去看看她是什么来历。”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更不能因为他杀了一个想置他们于死地的敌人,只因手段毒辣一些就从此视他如陌路,她只好逃避地绕过他往那死去的妇人走去。
她没想查出什么,直觉上这妇人与那些角人并非一路,只是也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又惹到了其他人。反正都是一笔烂帐,她也懒得去算了。
妇人已被冻僵的苍白右腕上刺着一个怪异的图案,像条长着黑色头颅和触须的绿色虫子,仔细再看,又像是条正在吞噬蜈蚣的青蛇。刺青手法怪诞,明明与实物相去甚远,却比实物更让人毛骨悚然。
梅六研究了半天,想不起这个符号属于何门何派,又仔细搜查了两遍,再无所获,于是暗自记下这个奇怪的刺青,在树下挖了个坑,将妇人草草葬了。由始至终,她都没看过十一郎一眼,哪怕他自己用雪擦干净手,又帮着挖坑填土。
回到燃烧的火堆边,她心里仍堵得慌,发了会儿呆,便踢灭火继续赶路。十一郎如同以往那样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但身体却控制不住紧绷。
到了诌县,住客栈的时候梅六破天荒地要了两间房。她心里发寒,哪怕十一郎的手再暖再捂不热,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那只手是怎么穿破女人的肚子,将其中的胎儿剜出。继续这样下去,她怕会失控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但十一郎在这一点上一如既往的固执,任她捺着性子好说歹说,她走到哪间房,他依然跟到哪间房,绝无转还余地。
“你烦不烦!总跟着我做什么?”梅六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爆发,使劲将他推出房间,呯地一声关上门,利落地上了插销。
十一郎面对着紧闭的门,抬手按在上面,以他如今的功力,只需稍一吐劲,便能让它四分五裂。但他只是轻轻按着,眼里闪过迷茫不解,还有淡淡的也许能称得上悲伤的情绪。片刻后他放下手,背靠着门席地坐下,无视走道上来往住客以及客栈小二惊恐奇怪的目光。
房间里,梅六背靠着门蹲在地上,双手捂脸,无声地哭泣。
深深的无力感压迫着她,让她几乎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