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打点野物。”她说,知道如果不解释,男人一定会亦步亦趋地跟着。
“无可食之物,我已经找过了。”十一郎面容无波地重申。
“这样的林子,总该有只鸟吧?”梅六不耐烦地道,懒得多说,就要离开。她没有他那么好的定力,实在不能把他当成不存在,所以宁可去找点事来分分神。
“林中无鸟,水中无鱼。”十一郎仿佛看不见她几欲爆发的脾气,仍然平静地道。“水中既然无鱼,那水你也最好别去碰。这地区古怪,别乱跑。”
“你当然巴不得我饿死渴死!我去拉屎拉尿总可以吧!”梅六气得口不择言起来,再不理他,几步便走了出去。
十一郎虽然镇定从容,此时也不免被她粗鲁的话噎了一下,片刻后还是站起来,跟了出去。这里除了长势葳蕤的植物以外,看不见一样生物,连只小虫子也没有。如此怪异,实在由不得他不小心。
梅六其实把十一郎的话听了进去,尽管口再渴,也没去碰不远处溪中的水,所以她出来实实在在是为了方便。也因此当她解决完腹中积存物之后,转出来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十一郎时,只觉一口怒血堵在胸口,差点没厥过去,其中倒有大半部分是因为恼羞成怒。任谁也不会喜欢自己在这样情况下旁边守着一个人,何况还是心里无比在意的那个人,只是想想怕都会窘得发慌。
“你是怕我跑了还是怎么的?我又不是囚犯,有你这样紧迫盯人……”她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声音大得更像是在掩饰尴尬,然而还没走近,脚下却蓦然一空,人连反应都来不及,剩下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
十一郎完全不在意扑面而来的怒气,只是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四周情况,因此在发现她身体下陷的时候,反应比她本人更快,迅速扑前抓住了她的头发。然而刚刚还能让人随意走动的地面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沙粉,竟是承不住一点力道,纷纷塌陷下去。
没有可立足的地方,便是十一郎武功再高,也无力可施,最终只能将梅六的脸按在自己怀里,以免被沙泥灌入口鼻。
在头埋进熟悉的怀抱那一刹那,梅六心魂稍定,便后悔了,为自己的幼稚与任性。如果不是她沉不住气,不听他劝告,又何至于陷于此等险境,还带累了他。他几次三番救她,连犹豫也不曾,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故意视而不见,以为那样便能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仍欠着她。
她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感觉到身体被一寸寸湮没,呼吸越来越困难,但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都带着他的味道,她不由伸手紧紧抱住了十一郎的腰,唇角扬起似哭又似笑的弧度。
如果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再跟他堵气,不会再用自己的感情造成他的困扰。
******
“做梦了?”
十一郎一如既往清冷的声音响起,听在梅六耳中却恍若天籁。她抬起头,发现火堆熊熊燃烧着,有效地抵御着夜的寒凉,一身白衣的十一郎盘膝坐在对面,澄澈黝黑的眸子正望过来,没有任何情绪浮动。然而正是这种平静,让她急剧的心跳慢慢平稳了下来。
原来她不知怎么睡过去了,还做了一个如此可怕的梦。深呼吸了下,她拍拍自己有些僵硬的脸,目光不自然地避开了他。她想起梦中自己的决定,一时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去找点吃的。”她站起身,既然是梦,那么或许他们还有可能找到点东西填肚子。
十一郎目光中掠过一丝诧异,但仍道:“无可食之物,我已经找过了。”
梅六正在拍去裙上草尘的手哆嗦了下,默默地看向十一郎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思索了下,最终还是坐了回去。究竟何为梦,何为现实,她突然有些分不清了,但是却不敢用两人的性命去验证。
“我刚刚做了个梦。”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说,等到十一郎的目光投过来,才继续。“梦见我去……找吃的,你跟在后面,结果脚下的地突然松软下陷,我们被埋在了里面。”她觉得自己憋着很难受,忍不住想找个人分担那种沉重而可怕的感觉。
十一郎目光微凝,长长的睫毛垂下,淡淡道:“只是梦而已,不需担心。”他没说,他也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不是去找食物,而是去如厕。梦里,她不禁固执得要命,还愤怒地对他暴了粗话。
如果他没料错的话,她和他做的应该是同一个梦。而且,也许……并不仅仅是梦。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并没有睡着,所以,梦境从何而来?但是他没打算告诉她自己的猜测,那样不仅于事无补,反倒让她惶惶不安,实在没有必要。
不过一句话,怎能抚平心里的不安,梅六抓了根木棍在火中点燃,看着上面跳动的微小火焰,顿了下,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这林子里好像没鸟啊?”
“嗯。”十一郎微一迟疑,还是决定据实以告。“白日我注意过,不止没有鸟,除了我们两人以外,任何活的东西都没有,包括蜂虫花蝶。”这时节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却连逐花而生的蜂蝶都没有,怎会不古怪。
梅六沉默了片刻,终于放开心里对他的那份怨怼,以探讨地语气问:“那依你看,我们现在究竟出没出秘境?”自从那梦境脱离出来以后,她看清了许多平时刻意忽略的事,心态多多少少有了些变化,虽然不能做到完全不在意,但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自己跟自己较劲了。
“没有。”十一郎回答得斩钉截铁。如果说刚落到这个地区的时候他有过迷惑,那在一整个白天的细心观察之后,他已经能够完全肯定这又是一个境中境。
虽然是意料之中,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梅六仍不由一阵颓丧。
第二十九章 (3)
“但是这里有白天有黑夜,还有太阳。”过了半晌,她不死心地又道。秘境中只是一片昏蒙,虽有光线,但明显不是天光。
十一郎沉默不语,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不知要怎么回答。
梅六见他这样,知趣的不再说话,往后靠在石壁上,手中木棍上的火熄了,便又放进火堆里点燃,如此不停地重复,就是不肯再合上眼休息。
她真的怕了。在陷入金流沙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极美的梦,梦里他宠她如宝,两人恩爱不渝,直到白发苍苍。梦里她找到了小汤圆,小汤圆有夫有子,亦幸福美满。梦里小十与她误会冰释,女儿楼众姐妹都有美好的归宿,大家每隔个几年便聚会一次……梦太美了,她沉浸于中,白云苍狗数十年,林花秋谢匆匆,如果不是头脑倒灌充血截断了这一切,她或许会幸福地老死其中。
正因为梦境太美,才会在回到现实中后异常痛苦。无论是那样的美梦,还是之前的恶梦,她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能够迷住人心的只有人自己的欲望。”十一郎突然冒出一句。
梅六不解地看向他,想不明白他说这话有什么用意。
“所以只要时时刻刻谨记那是出自于自己的心念,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负她所望,十一郎继续说了下去。“睡吧,养足精神,明天我们想办法出去。”
闹了半天,原来只是为了最后一句话做铺垫而已。梅六恍然大悟,好笑中却又隐隐有些感动,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还会想到劝解别人,这实在是一件极稀罕的事。
细细将他的话翻来覆去想了数遍,她若有所悟。金流沙中的幸福梦境固然是出于她心底最深处的渴望,之前那与他同归于尽的恶梦也不过是源于她对他求之不得的怨恨,一切不过唯心而已。若她不再有所求,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想通此点,她沉甸甸的心脏终于轻松起来,扔掉手中的木棍,不再抗拒睡觉。
******
一夜无话,次日太阳照常升起,照得草叶上的露珠莹然生辉,林间薄雾如纱。那时梅六才发现就在他们所选的两块山石旁边竟长着一株老枝盘虬的桃树,此时满树花发璀璨,英落如雨,竟是外间罕有的绝美景致。
她无端想起那个美梦中,自己和他皆是青丝夹雪,挽手走于桃花林中的景象,一时不由痴了。
“走吧。”十一郎伸手牵起她的手,黑眸柔似春水。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让人感到安全而想要依赖,梅六心中怦然,忍不住反握紧了他的手,像是怕失去什么似的,但是片刻之后,她还是恋恋不舍地松了开来。
她的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十一郎或许会因为需要而背负她,甚至拉住她的手,但是绝不会用那样像是对待珍爱之人的目光看她。所以,在看到那株老桃的时候,她又不自觉陷入了幻觉中。
果然,当她平复心情之后扬起眼,发现十一郎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看着她,目光清冷,带着一丝疑惑,想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继续走了。
“走吧。”她笑了笑,突然觉得人有的时候真该认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绝不会因为付出多少就一定会有回报。或者不是没有回报,只是那回报不是人想要的。
林间虽然荆棘重生,对于他们来说却并不难行,景不重复,花无二样,如果不是没有食物和水的话,倒是一处避世的绝佳去处。只是二月的桃花三月的红杏,五月的刺枚六月的青莲,八月的金桂九月的菊同时聚在一起争奇斗艳,也实在不可谓不是一种奇景了。
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梅六脑子里莫名飘过这么一句话,突然觉得也许这个地方便是打破这个常规的逆世之所。
“阿郎……十一郎!”她开口,却发现自己习惯使然喊错了称呼,虽然改得快,仍不免一阵尴尬。
十一郎回过头,脸上看不出因为这个称呼有什么异样,只是静静地等着她说话。
梅六压下心中的黯然,语气极力保持平静地道:“这里四季花卉聚集,不受地域季节差异的影响,全部保持在最美的状态。”顿了一下,她才有些不确定地继续:“不知……这对我们离开这里有没有帮助?”虽然直觉告诉她这样不合常理的现象可能是离开的关键,但她对这种异境终究没什么应付的经验,故此语气不免显得有些踌躇。
十一郎听罢,并没立即说这个发现有没有用,只是道:“此地以世间没有的奇境以及无所不入的美梦让人沉迷不舍离去,只要我们不生贪恋之心,必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见他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梅六没来由地一阵不忿,暗忖难道只有自己受影响,他心中就没有求而不得之事吗?思及此,便怎么也按捺不住,开口问了出来。
“你就没做什么奇怪的梦?”
听到这个问题,十一郎眼中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轻浅得让人几疑是自己的错觉。他想了想,坦然道:“有。但影响不大。”
“你梦见了什么?”梅六几乎是立即接道,心里实在好奇得不得了,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如此在意,只是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期待里面包括自己。
十一郎没有再回答,而是继续往前走去。他是人,自然有人的欲望,他梦到了父母亲朋皆在,问剑斋一如幼时那样兴荣,也梦到了与她相守越者渡,石榴林里她笑靥如花,他甚至梦到了他们生了一堆调皮捣蛋的孩子,她跟孩子一样爱娇。然而梦到这一切的时候,体内的蛊性却让他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清楚地知道那些全不存在,心冷如石,不起波澜。他俱蛊性,噬杀噬血,梦到强蛊诱惑,挑动最本能的欲望,但是人性却抗拒成为一个只知杀戮掠夺的禽兽。所以,虽然有梦,他却毫不留恋。
第二十九章 (4)
十一郎跟着梅六状似毫无目的地又走了两天,直到梅六开始觉得饥渴难以忍受却又找不到离开的办法想要尝试溪水的时候,他才确定了目的地。
在这两天内,两人总是在无意间便陷入了幻境,又或者说是梦境,几度难以抽离。以至于时不时将其与现实混淆,难以区辨。当然,这是对梅六而言,十一郎倒是越来越冷漠,两人偶尔对视,他的目光都是冰寒的。
“无论看见什么,你且记死了的不可活过来,美食琼浆解不了饥渴,而我,永不可能对你生情。”他说得斩钉截铁,且冷酷残忍,显然很清楚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梅六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堪,明知事实如此,明知素不多言的他说这一番话是要让她认清现实,不要沉入幻梦,她仍觉得难受之极。
“我知道。”她背转过身,努力控制住情绪,冷冷回应。
之后,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梅六也当真不再被梦境所迷,而那些缤纷绚丽的各季花色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让人欢喜留恋。然后,十一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一株老槐,位于异境正中的位置。没错,此境并不是无限大的,当十一郎发现走到一定程度后,景色开始重复起来,他便留了心思。最开始只怕是巧合,所以他没有提醒梅六,而是跟着她一直走下去,只在经过的地区留了标记。他无法揣知异境是如何首尾相连的,但是标记确实出现了,在过了三个时辰之后。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他们一直不换方向地走,最终仍会走到之前走过的地区。在经历了数次重复后,他终于确定了异境的大小,以及中心点。
即是独立于外界的幻境,那么自然需要支撑它存在的力量,只要这力量被破坏掉,异境自消。就如之前在轮回幻阵中,他让其它人闭住耳鼻,因为他发现造成幻象的是人在通道里行走时发出的脚步声,以及进来时的花香,只要隔绝了这两者的影响,那些幻象便会失去威力。而他由走过的距离和方向,推算出大门所在,一举将大门毁掉,破除了封闭空间形成幻象的有力条件,幻阵不攻自破。
不负他所望,在异境正中心的位置,他们找到了一株看起来跟旁边其它树木没什么区别的老刺槐。两人合抱那么粗,褐皮尖刺,雪白的花朵一串串地掉在绿叶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槐花是可以吃的。见到这棵树的刹那出现在梅六脑子里的竟是这个念头。她咽了下口水,暗恨自己没用。看向十一郎,发现他丝毫不受诱惑,而是弯腰在树干树根上查找着什么,甚至还扒开了靠近树干的一层泥土。
“就是它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喃喃自语。
就在树根被青苔盖住的地方,满满地刻着一堆奇怪的符文,即便过了这么久的岁月依然清晰之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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