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计,你家那族长眼中的杀机可不假。”子万倒是没否认,而后蓦然一笑,“你既想保自己的族人,我怎能不答应,此事于我并无损失。”
奚言豫莞尔,心中却升起一丝暖意。他母为族中贱奴,因此虽然是奚言长庚的第一个儿子,却是不得承认,从小受尽冷眼欺凌,成年后依靠着绝顶的炼蛊天资,才勉强在族中占有一席之地。他虽不喜欢男儿,但那时还是少年的子万也是像如今这般,让他平生首次知道什么是温暖,什么是被人珍惜,所以他根本无法拒绝。
“自此以后我便再不欠奚言家什么。”他低叹口气,“却欠你许多。”
那便以身相报吧。子万本想顺口接道,却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的脑海中浮起纪十离去前决然的背影,莫名地一阵气闷。
“我在中原诸事了结,这便要返回奢香,你可与我同去?”将那让人心烦的事抛开,他问。
奚言豫低眸沉吟了下,淡笑:“也好。”撇开两人旧时交情不谈,西南之地巫蛊盛行,却是他向往已久的。至于奚言巫家,那已与他无关。不得不说,他们这次是真正让他寒透了心,哪怕他确实有意配合他们。而后,他想起纪十,但却没开口相询。事实上,在那远古秘境里他便看出了两人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故而始终戴着人皮面具,没与子万相认。在他看来,两人的事不是他能干涉的。至于他和子万,那已是多年前的事,如今怕已不止他一人无心了。
话至此,便是一阵沉默。噼啪一声,灯芯爆裂,屋子里的光线一瞬间明亮了几分。子万吐出口气,站起身。
“歇了吧,待你伤好,我们便起程。”将人扶躺下,他关上窗,熄了灯,便去了隔壁房间。入店时他下意识地要了两间房,而后虽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但也没退掉,于是此时便又心中称幸。奔波数日,他也确实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了。
奚言豫之前昏迷多时,这会儿一时也不能入睡,但心中却一片安宁。压在心上多年的大石在今日终于挣脱,之后又没了奚言血缘的束缚,以后的日子于他来说可谓是天高任鸟飞了。
反倒是子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是疲累之极,脑子却万般清醒。他原本是没将纪十的离开当一回事的,但是这时冷静下来,再回想起在奚言主寨中发生的一幕幕,以及她的反应,他隐隐约约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对味,然而具体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想那么多做什么。”他轻轻煽了自己一巴掌,自言自语地嘀咕,“那丫头最是奸滑恶毒,这次指不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如果她真的肯就这样放弃,那自然是最好。”
如果她真的肯就这样放弃,那自然是最好。那个时候,子万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第三十五章 (1)
纪十是被冷醒的,那时天已大亮,使用禁术的最大后遗症在这一刻突显出来。虽然眼睛已经勉强能够视物,听觉也在逐渐恢复当中,但是经脉内却空荡荡的,一丝内力也不曾留下。
这回真是成废人了。她缓缓吐出口气,心里却并不是如何难过。
身处的是一片绿色藤网上,藤网枝厚叶密,悬挂于两崖之间,上不见天,下不见底,云气飘浮在近旁,宛如一道天然的桥梁。风呼啸盘旋着从峰间灌进来,阴寒而凌冽,直吹得人浑身僵冷。若再继续在此处停留下去,不等脏腑内伤发作,人只怕已被冻死。
纪十不想死,但也并不去担心夏候衡的人是否会追来。她蓄积了些许力气后,便开始在藤桥上爬动,寻找着能够遮风的地方。花了许多力气,在动弹不得之前,倒真让她找到了个洞穴。
洞穴在一侧山壁上,半人来高,除了洞口处透入些许天光外,余下一片漆黑,不知几深。纪十没有力气去探查里面通向何方,是否有危险,爬进洞中后便昏沉沉睡了过去,直到一声清韵悠长的磬声传入梦中。
尚未睁开眼,她已知很不妥当,沉重的身体,滚烫的呼吸,干渴灼痛的喉咙,眼皮像压着铅般怎么也睁不开。不用想,在没有内力抵抗寒冷之后,她毫不意外地受了凉。
难道贼老天当真看不惯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肯干干脆脆让她坠崖死了,却是要留着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慢慢磨死?她讥讽地扯了扯唇角,而后拼尽全身力气,还是把眼睛睁开了。
视线仍有些模糊,太远的地方是一团模糊,近处则像蒙着一层红纱。此时从外面透进来的光线已经有些昏暗,显然过了正午。纪十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她慢慢地向外探出身体,抓了一把藤上的嫩叶塞进嘴里。她不怕有毒,她太渴了,哪怕能从叶子里嚼出一点水份也好。
又抓了一把在手里握着,她才缩回洞中,一边靠着洞壁,一边慢慢地咀嚼着,哪怕眼皮再重,也不想再阖上眼。
她想,自己怎么会那么喜欢那个男人,竟然宁可性命不要功力尽毁也不肯在他面前低头呢?她想,自己原本不过是跟他闹着玩儿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假戏真做了起来的呢?她想,自己早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信,为什么还要毫不设防地把后背朝向他呢?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浮上心头,没有答案,也并不曾后悔。
不过是个男人罢了。她觉得自己其实没有想像的那么难过,之前那种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的感觉也许只是错觉。她现在平静得很,她还会好好活下去,哪怕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值得她惦念,哪怕再也不能回天彻庄,甚至于后半生有可能都要在躲躲藏藏中渡过。
“咳……”也许是嚼得太急,呛了气,她胸口一阵剧痛,开始呛咳起来,猩红的血一口一口止不住地往外吐,最后还是用手捂住嘴,才勉强停下。
无力地仰靠在洞壁上,纪十目光无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洞顶,看着暮色渐渐侵入洞中,将一切笼罩在薄雾昏蒙当中。
这不是她受伤最重的一次,但是以往有内力可以扛着,如今却是除了一口气外,真是什么也没有了。
想到什么也没有,她下意识地摸向左臂。
小金不在。之前夏候衡出现的时候,她一直按着小金,没让它窜出伤人。虽然当时她看不清楚,但也能猜到夏候衡不会是孤身前来,旁边或者黑暗中只怕还隐伏着不少她的手下。只是小金一个又怎么对付得了,说不得还要倒赔条命上去。之后落在藤桥上她便昏了过去,小金大约是这个时候不见的。
正寻思着,耳边蓦然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沙沙之声,纪十侧了侧耳,想要捕捉声音的来处,眼睛却先一步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藤桥上爬进洞来。没等她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右腕上一紧,多时不见的小金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根草,正一边用尾巴缠住她的手臂,一边昂起上半身瞪着两粒乌溜溜的小眼睛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改吃草了?”纪十扯了扯唇角,戏笑道,却不想喉咙喑哑,只能发出气音。大抵是风寒严重的缘故。
小金扭了扭身子,然后拿头直顶她放在膝上无意识紧握成拳的左手。
“我知道了……”纪十冷寒的心微暖,咳了两声,松开手接住小金嘴里的青草。还想说点什么,却感觉脚尖被一个极沉的物事压住了。她这时才迟钝地想起刚才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正往洞里爬,忙低头看去,发现压住脚的竟是只奄奄一息的麋鹿,旁边一条盂钵粗的黑蟒正窸窸窣窣地往外退出去。
很显然,麋鹿是黑蟒送来的。而黑蟒会做这种事,除了是受小金驱使外不会有其它原因。
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上小金同样冰冷的身体,那一瞬间,纪十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涩,她想开口说谢,却发现喉咙哽痛尤甚之前,竟是一字也不能发出。仿佛能感觉到她心中的情绪,小金顺势缠上她抚摸它的手,亲昵地蹭了蹭。
难受不过一瞬间,纪十转眼便被它爱娇的动作逗笑,只是精力不继,不能陪它玩耍,待它松开她的左手,便抬起手将那棵青草放进嘴里。
小金虽然不能言语,但她与它相处毕竟多年,彼此之间颇有些心灵相通的意思。这草虽然只有一株,且看不出与普通青草有什么不同,但是她却毫不怀疑是它特意为她寻来的治病药草。至于会不会有效果,会不会与她所受伤病相冲,相较于小金的心意来说,她反倒不是很介意。
咽下草药,她感觉到眼前黑蒙越来越重,口舌焦渴愈甚,情知是失血太多造成,当下低头去看小半个身体压在自己脚上的麋鹿,发现其肚腹仍轻轻起伏着,身体不时抽搐一下,显然还活着。只是嘴角有血沫溢出,看起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微微倾身摸了摸那温热的身体,确定此鹿全身骨骼已被黑蟒绞碎,难怪体表看不到伤口,在被放开这许久又不挣扎逃跑呢。她心中并没有产生多余无用的怜悯,回手摸了摸腰间,发现竟然还有一把短剑在,于是拔了出来,一把划开麋鹿脖子上的动脉,然后俯下身大口大口地喝起那鲜热的血来。
第三十五章 (2)
清越悠远的磬声再一次响起,纪十将与她玩耍的小金放进怀里,开始往洞穴深处爬去。
这是她在洞口渡过的第十天,依靠着那只麋鹿,早晨藤叶上凝聚的露水,以及小金每日采回的药草,她的风寒好得七七八八,内伤也好了四五分。每天下午申末酉初的时候,洞的深处便会传来数声磬击之声。她怀疑有人住在里面,但是却从来没看到人出来过。刚来时没进去查探,是因为没兴趣,也不想惹麻烦。但是当她内伤好了一些后,她在藤桥对面以及洞口四围没有找到能够让如今的她离开的路径之后,往洞穴深处一探便成了必行之举。
洞底极平坦,像是由人开凿而成的一般,越往里越黑,纪十身上火折子等物皆在坠崖时掉落了,如今身上唯剩下一把短剑。她武功全毁,眼耳虽然已经全好,听觉目力却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以往的水平,只能以剑探路,以免懵头懵脑撞到什么。
大约爬了有小半个时辰的样子,前面隐隐透出微弱的光亮,她心中一喜,却并没有马上过去,而是停下来侧耳聆听了许久,确定没有任何声响后,才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爬。
越接近光线越明亮,但是纪十心中的喜意却慢慢平复,因为从那柔和而昏蒙的特点她已判断出那并非天光。不是天光,那么自然不会是出口,至少目前还不是。
事实果如她所猜想,那只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纵横皆不过丈许,有一案一席,还有一个烧炭的小炉子和可能是煮食的小鼎,以及碗勺等零零碎碎的东西。看得出,这里是有或者曾经是有人居住。案上有一座灯盏状的青铜器,上面放着一个拳头大的夜明珠,光亮便是由此而来。
纪十不关心这里住过什么人,主人又去了哪里,她关心的是除了自己来时那条通道外,还有没有其它路出去。
但事实是,任她寻遍整间石室,连席子几案甚至于炉鼎都搬了开,只差没趴在地上一寸一寸抠挖了,也没找到一点有可能是通道的痕迹。这个石室就像是自山腹里凭空挖出来的一般,四壁浑然一体,竟是连一丝裂纹也没有。
虽然是怀揣希望而来,但真正发现这处亦是绝路后,纪十也并没有多失望。她又在石室里转了转,最终在几案前盘膝坐下。
几案上一卷半展的素帛,题首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后面是数行清隽的行书小字,旁有一笔,笔尖墨干,显是当初石室主人正在伏案而书,却因突发情况不得不立即离开,甚至于连笔都没来得及洗。
纪十成日在腥风血雨尔虞我诈中来去,哪里会对讲究因果轮回的佛学感兴趣,对于这么一部于佛家子弟来说需日常背诵的经典自然也是闻所未闻。此时不过是觉得闲得无聊,加上那字看着着实让人心静神宁,仿佛有魔力一般,不知不觉便读了下去。
虽然在“远离颠倒梦想”便停了下来,且“想”字一看便知是匆匆完成,少了之前的从容清净,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但是这半卷残经还是成为了她以后数日内的消遣之一。不为别的,就为单看着那字就觉得心中清静,烦恼皆抛,至于经义,她还真是看不懂。
在发现半袋已经霉烂的粟米之后,纪十决定从洞口搬到石室内居住。山洞阴凉,所放米粮可数年不变质,因此她判断出此洞主人已离去了不少于五年,显然是不打算回来了,于是鸠占鹊巢便显得如此理所当然。只是就算有炉有炭还有火石等物,却没有水源和引火柴,她终究还是用不了,只能依旧日日啃生兽肉,饮兽血晨露。
每日磬声依时响起,在这石室中听来越发清楚悠远,仿似就在耳边似的。纪十每日除了看心经以及坐在洞口看云起雾散外,便是贴着石壁寻找磬声的来处。这磬声实在古怪,每日只响那么九下,而无论是在石室哪个位置听感觉都一样,仿佛破开石壁就能触摸到一般。
破开石壁……纪十自然是做过的,不过除了把已经不锐利的短剑砍出许多缺口外,再没有任何收获。石壁上连一丝划痕都没留下,可见有多坚硬,当然也间接证明了失去武功的人有多无用。
然而,虽然纪十没有慧根,堪不透空色,破不了无明,但每日里无论走到哪里都将那半卷残经带在身边,不时地翻看欣赏,早将每一个字印刻入脑海,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至少心境越来越平静。而真正心平气和的结果就是,在第十日上,她一觉醒来终于找到了磬声的来源。
石室顶壁。
站在书案上,她踮起脚抬手在头顶石壁上一寸寸摸索敲击,直忙得大汗淋漓,倒真让她找到了一块大约长两尺宽一尺的松动石板。她没有马上将石壁往上推,而是等到夜色深沉之后,才吃力地抬着几块从洞口边找到的山石垫在书案上,然后爬上去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松动的石板往上推。
石板悄无声息地被推开,却在落在旁边时发出轻响,在这寂静的夜中显然异常惊心。纪十屏住呼吸等了半晌,确定没有惊动什么后,才悄悄将头探出。
外面是一个很小很破的房间,月光从破损的门窗中透射进来,让人能清楚地看见屋内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哦,不是什么也没有……当她转过头时,立即推翻了自己最初的判断。
这里并不是什么房间,而是一座供奉着笑脸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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