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瑶就跑。他身量尚未长足,只抱得起慕容苓瑶的上身,脚却在石头上绊来绊去,可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方才跑了几步,就听得四下里有了许多骚动的声息,有人大叫:“有刺客!”火把一柄柄点起,只片刻,四周已明亮许多。慕容冲心头“怦怦”乱跳,隐约想到他们定闯入了秦军的什么要紧地方。只跑了不足十步,面前风声刮起,一道亮光对着他的眼睛刺过来。
他惊叫一声,往后坐倒。那亮光本是气势汹汹,这时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慕容冲眼睛一闭,耳中听得“叮叮铛铛”一通乱响,炸得他整个脑袋都要裂开了,正当他以为自已死定了的时侯,四下里突然静了下来。
便听到有人道:“窦将军!你为何架住我们的兵刃,莫非你有意纵容刺客?”很是不满的语气。
慕容冲睁开眼,只见自已身前三寸之处,共有一枝戟,一枝槊和两把大刀架在一枝长矛之上。慕容冲好不容易方才止住了浑身的颤抖,抬眼看了看,握长矛的人果然是窦冲。他此时面色冷毅,道:“这两人我认识,是故燕的宗室,怎可擅杀?况且又都是幼弱,你看他们象是刺客么?”
那与他对峙的正欲反驳,却听得有人道:“出什么事?让朕瞧瞧!”
这声音带着几份倦意,并不很严厉,可这些人一听,就毫不迟疑地散开了。
慕容冲抬头一看,只见身前不到二十步的地方,是一面巨大的皮帐,大到一眼看过去,见不着别的事物。帐围上每三步就钉子似的站着一个待卫,个个魁梧高大,目含煞气,盔甲上结着层厚厚的冰,闪闪发亮。其中一个略为让开,就铿然作响,抖下一地冰片。这人将帘子撩起,现出一帐奂丽温软的琦光。当中有两人,一人侧立,慕容冲已认出是那个侍中张整;一人坐在炕上案前,正翻阅书简。那坐着的人转过头来,看向慕容冲,浓眉深目,瞳中似有紫光流转。
慕容冲脑中“嗡!”了一声,“符坚!”
他闯进的,确是符坚的大帐。
那兵士给他们指的路是不错,可黑夜中不辨方向,他们给走岔了。结果没有找到谷口,反倒翻了整整一道山梁,直闯进了符坚的行在。而且不知是该说他们运气不好还是太好,直到他们堪堪摸到了符坚的大帐边上,才被人发觉。符坚这夜有几份奏折要批,便留张整在一旁侍伺笔墨,尚未睡下,听到有人闯营,有心见见刺客,轻活一下精神,就命人揭起帐来。
他一眼看去,只见外面已点起四五十枝火把,火光尽数照在一对少年男女身上。符坚其实看不清他二人的眉眼,只觉得那两张面庞如明珠在前,沛然生辉,使是冰雕雪砌,也远远不及。隔着这么远,竟觉得自已也浴在那柔润纯净的光中,整个大帐都骤然亮堂了许多。符坚一惊欲要立起,可终于将这心思按了下去,放开手中纸帛,缓缓道:“你们是何人?”
侍卫们见符坚问话,这才略微散开了些,一人用长枪击了少年的背脊一下,喝道:“快上前,没听到天王问话吗?”少年方抱着少女站起来,吃这一记,差点又摔个狗趴。符坚见状皱了皱眉头。虽说对于擅闯行在之人,他的近卫们没有一照面就杀掉已算十分容情,可这时,他却觉得侍卫们也太鲁莽了些。
那少年战战兢兢地往前膝行了十来步,符坚方才发觉这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眉眼纤秀得有如工笔细描而成。他颦着眉头,正四下张望,象一只被赶入绝境幼豹,皮毛光洁,目光冷锐而又惊惶。那双瞳仁澄明如宝钻,折映出的光芒仿佛洞穿了符坚身躯,使得他肺腑深处微微作痛。男孩子臂中揽着的少女比他大上二三岁,唇艳腮红,星眸迷濛,长发从羊毡中散了出来,黑鸦鸦的一带拖在莹亮的雪地上。符坚有一刹那的神情恍惚,数月的金戈铁马豪情逸兴瞬时淡如烟云,仿佛间关万里的跋涉,只是为了为引他来见着眼前的一幕。
“哗哗!”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张整一声轻咳,符坚回过神来,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将袖子一摆,将案上卷本都拂在了毡上,散得七零八落。符坚自知失态,忙正容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夤夜闯入御营?”
慕容冲将慕容苓瑶平放在地上,伏身在地行了大礼,方道:“小民是慕容喡之弟,因家姐急病,欲往军中求医,无意冲撞了圣驾,着实罪该万死!”他这么说的时侯,心中恨意无限,非常地后悔身上没有带一把兵器。他一边回话,双膝一边打颤,很想就这么一跃而起扑上去。可看到帐边虎视眈眈的众侍,慕容冲清醒了些,眼睛极力向边上转动,不去看符坚的方向。他手在硬逾钢铁的冰地上死命地抠着,让那刀刃般的寒气一点点从掌心浸入肌肤,有些发热的头脑才渐渐冷了下来。”
“喔?”符坚细细的打量了他们,问道:“可有人认得他们?”
窦冲闻言上前两步道:“臣认得,臣送慕容喡回宫之时见过。”
符坚又“喔!”了一声,他也不明白自已为什么要问些,其实他方才也听到窦冲的话了,正在他思忖间,听得有人高声通报:“臣慕容喡慕容评求见!”
符坚宣了两人进来。两人一见帐前架式都吓得不轻,忙磕头谢罪,将前事略述一遍。复有人提了捆成棍子似的慕容泓上前——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让慕容冲意外的是小悦也跑了来,一见慕容苓瑶就扑上来。她哭了两声,慕容冲已一把捂了她嘴。小悦勉强忍住了,只是极力压低了声音抽泣着。在她哭的当儿,符坚听了慕容家人的话,不由面色转暗,喝令道:“张整,给我传郭庆来!”
郭庆本是管着鲜卑这一营事务的,早已知晓出了变故,正在帐外待命,此时得了令,撞撞跌跌冲进大帐,“卟嗵!”一声跪在地上,道:“臣罪该万死!”
“你可知你为何有罪?”符坚站起了身,问道。
郭庆连连磕头道:“臣未能管治好这些白虏,由他们惊犯圣驾,臣罪该万死!”
“住口!”符坚转下炕来,在他身前踱着步子,道:“朕命你护送鲜卑民众,你是怎么护送的?竟连个大夫也不配给他们?朕即已纳降,鲜卑人便如氐族一般,都是朕的子民,你这样子待他们——竟让贵家弱女在雪地中步行,传扬出去,让人视朕为何等之主?又让何人再愿诚心归顺呢?”
郭庆一下子傻在那里,他万万没有想到符坚气的会是这个。张整也有些吃惊,觉得这些话虽说也合着符坚素日言行,可这么发作起来,倒底是有些突厄。
郭庆回过神来,辨解说路况太差,连他自已都是雪地步行过来的。慕容评甚是精乖,立马上前为郭庆求情,连连道一路上得郭将军照拂甚多,这只是非常之时不得不为之举云云。慕容冲慕容泓虽然明白慕容评的苦心,还是忍不住恨恨地瞪了他几眼。
符坚听了这些话,方才缓过颜来,便命郭庆起身,令他好生照拂鲜卑遗民。再道:“这女子既有病,不可耽误了,快些医治去罢!”
慕容家的人自然谢恩,行罢了礼,符坚略为示意,大帐的皮帘就垂了下来。
慕容冲抱着慕容苓瑶想要站起来,可跪的委实太久,双膝已然发麻,方一起立,就又倒了下去,小悦在一旁扶住了。慕容评向秦军中人赔笑,求他们能借乘车运送病人。这些秦军见符坚对他们青眼有回,也愿意相助,可一时间那里去找能在山间行走的车去?却不知窦冲何时已喝令士卒推了一乘小车来,小悦将慕容苓瑶半推半扶地往车上送,显得十分吃力,窦冲在一旁扶了一把,轻而易举地就将慕容苓瑶给安顿好了。慕容喡自然免不了连声道谢,小悦感动得眼眶又是直冒泪花,连说将军真是好人……折腾了一阵子,方才安静下来。
乱了一会,符坚也显得精神不济,便留下几份折子说是明日在路上看,命张整回去。
张整方从暖如春日的大帐中出来,被外头冷气一冲,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旁自有从人来披上裘袍,走了几步,心有所感,抬头一看,只见道旁山石上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身形嵌在随风倒伏的树林中,显得十分孤单。张整停了脚,那人显然也惊觉了他的接近,回头一看,躬身行礼,却是窦冲。
张整勉强笑了一下,问道:“窦将军还没有去歇着呀?”
窦冲道:“今夜是我当值,侍中大人难道忘了么?”
张整一拍额头,笑道:“看我这记性!”
“不过就算是当值也不必独个一人站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嘛!”这句话,张整吞到了肚里,没有说出来。
窦冲显然无意攀谈,道:“侍中大人小心,一路走好!”
张整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自已也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将军可有什么烦心的事么?若是张整可以办到的,请将军示下意来。”
窦冲被问得怔了一下,随后方在面上绽出一个模糊不清的笑意来,道:“正是有事相托呢!”
张整此时其实已经是十分地懊悔,只是话已出口,不得不听他说下去。
“方才那位慕容氏的女儿……”
一听这话,张整头马上大了一圈。他早就看出来窦冲对这故燕公主有另样的情份,可是无论如何,她总是慕容氏宗室之女。符坚既有意厚待燕室,那慕容家的女儿身份就不是窦冲这么个小小的副将可以攀得上的,更何况……
“……她那个贴身侍女,小将很中意。天王回长安后,会将邺都中俘获的女子分赏下来,小将想请侍中大人代为筹划,将这女子给了小将。不知侍中大人可允否?”
张整一听,不由吃了一惊,好一会方道:“这……这是极容易的事,我自当为将军办妥……”
“那小将就先行谢过侍中大人了……”窦冲再度行了一礼,依旧转了身去,如方才一般,好象从未动过。
张整一边走,一边心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这双眼睛,也有看错了的时辰?”想的出神,不由足下一滑,差点跌倒,旁边的从人扶住了,叫道:“侍中大人!”“别叫了,”张整定了定神道:没事!”
次日大军又是一早出动,终于在日落以前,到达了灵宝县城。出了硖石谷,人人都松了口气。由灵宝至潼关,沿黄河南岸而行,道旁二崖壁立,俱是黄土垒成,古称黄巷坂。在宏龙涧以西,峻峰如削,气势雄奇,道深而狭。行至此处,慕容氏中有认识的,便指与子弟看,道:“这便是函谷关了!”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不免“啊!”了一声,这一声之后,便是无言可对的静默。过了函谷关,即是离开了故燕地界,真正别去了自已的家园国土!只是,他们的心多少已被这一路的颠簸折磨得疲惫麻木,离开邺都时的悲情在此刻成为一种多余和奢侈的东西。于是,就在这一片木然的平静中,他们走过了函谷关,起向了他们未卜的前途。
抵长安后半月,便是建元七年的元日。这时符坚将在太极殿朝会,册封东来之人。元日前夜慕容氏诸人早早儿更衣出直城门,经章城门入未央宫,有人伺侯他们休息。当夜漏未尽十刻时,便被唤起身,集于天禄阁下。有司早早举火,正阁前庭燎六处,皆丈六尺。这时节,雪已经化尽,还是冷得碜人,青条石板上都结下薄冰,经火光一照,润如玉质。百官臣僚都已至此处等侯贺见,他们各自攀谈,不大答理慕容氏一族,就连一同前来的故燕官吏也大抵视而不见,慕容喡等也知趣,缩在火光不到之处静侯。
慕容冲远眺着重重宫阙上的金瓯玉瓦,想象着慕容苓瑶住在哪里。初抵长安那晚,秦宫来了一名小内待,就将她传进宫去。慕容冲心中隐痛,分离时姐弟抱头痛哭的情形顿时兜上心来。突然听到身边慕容评轻轻叹了一声道:“他来了!”慕容冲一惊抬头,却见几名故燕臣僚向着一个人拥去。本来阁前已经站满了人,他们不免推推掇掇的,起了一阵的骚动。
“宾都侯一向安好,数年未见,您老风采依旧……”
“宾都侯可还记得小人?当年跟着您打过枋头之役的……”
这些人说着说着就有些心虚情怯的味道,本来在往前凑,却撞到了一堵实墙似的,直挺挺的站住了,不敢越雷池半步。慕容冲已经知道是谁来了,慕容垂在秦被封为宾都侯,自入长安,慕容氏多人前往他处意欲重叙亲谊,都被他严拒。慕容冲也情不自禁地往那边走了几步,慕容泓想拉住他,却让慕容评给拦了,道:“让他去搭搭话。他是还是孩子,或者他不至于连个孩子都记恨吧?”
慕容冲拢到近前,一个着朝服的五十余岁男子从搭话的故燕文武中间昂然而过。两侧火光燎天,将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镀了一层铜红。有个胆大的上前一步欲拦,被他一眼扫在脸上,就不自觉退开两步。
慕容垂虽不为慕容冲之父慕容隽所喜,可慕容隽驾崩后,因慕容恪一力相护,与慕容喡相处得还算得宜。慕容冲小时,也被慕容垂抱在膝上玩耍过。从前除了觉得他总是不苛言笑外,倒还没发觉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可慕容垂一去,燕国便即倾倒,方让慕容冲对这位叔父有了些敬意。他一时起了孺慕之心,身不由已地,跨出两步,上前跪下道:“给叔父请安!”
这时四下里站满了秦宫官吏,都看热闹似的拥了过来,慕容垂好不容易分出一条道,而这条路被慕容冲一跪,就生生堵死了。慕容冲看着一双青丝文履站定在自已面前,他抬起头来,却见慕容垂盯着他看,瞳子里阴沉沉的,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慕容冲鼓足勇气,大声道:“侄儿见过叔叔。至长安已有多日,未至叔叔府邸请安,请叔叔容侄儿一拜!”他埋头拜了下去,头实实在在地叩在地上。
可面前的青丝文履一抬就从他身边迈了过去,慕容冲有些发急,伸手去扯他朝服的袍角,可那只腿却不着痕迹地用了一点劲。这力道就如潮水一般涌来,慕容冲未能防备,一下子往后倒去。他脑后砸中了什么东西,好象是旁观者的脚,那人受了这池鱼之殃叫着退开,他的头就重重地磕在了石板上。他眼前黑了一刻,待再睁开眼时,所见到的,是将夜半时分的天空,几粒星子遥遥嵌在黯淡的云际。
四下里轰然大笑,一张张笑得拧成一团的面孔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