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阿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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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起阿房-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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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无声,高盖有些不安看向他,却见慕容冲似乎在专注想着些什么。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恶作剧似的笑容,神色柔和地看着他,道:“很好。姚苌这厮乃朕的大患,不如卿代朕除之?”这句话的尾音有着如瑟拨般的泌肤痛意,让高盖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慕容永抗声道:“皇上,如今我军军心涣散,定非姚苌之敌,怎可轻起衅端……”高盖却躬身道:“是,臣遵旨。”他牵了慕容永的手臂,拖他退下。

四个月后的秋夜,高盖与慕容永一起站在新平城郊,大雨磅礴而下,亿兆亮晃晃的冰丝将他们的身与心一起打得透凉。看着无边无际涌来的军队,两人都听到了各自抽冷气的声音。高盖侧过脸来,沉重的盔甲将他的脸罩得如涂漆。“你快走!我来挡一阵。”他低沉的话音在贴耳的豪雨中要极费力方能听到。

“那你怎么办?”慕容永大口喘着气问道。臂上的伤进了水,铁甲蹭在上面,抽抽地痛。

高盖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用自嘲地语气道:“你以为我会战死么?不,打不过了,我自会投降。”

“你投降?”慕容永的手一把握紧了矛,他本已涣散了的眼光瞬时聚敛,锋薄的杀气剖开了两人间的雨点,落在了高盖双目之间。

高盖看着他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盯着在姚苌军冲锋下岌岌可危的防线,喟叹一声道:“我己经做了能为他做的一切,他不需要我了。不,他其实不需要任何人了!”

慕容永顿时气沮,他浑身松了劲,垂首看着地下滚滚的泥浆。高盖也不催他,昂起颈项,让汹涌如瀑的雨水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面上。雨声嘈杂,象是天人的哭泣吵闹大笑,一起毫无遮挡的灌入他耳中。

慕容永心乱如麻,反复思忖后心知再已无回圜余地,咬牙道:“好,不过你还得答我,放了杨定!”

“行,我马上就让人将他交给你。”高盖绝无犹豫地道:“你求我带他出来,无非就是存着这想法罢了,我岂有不知。”

慕容永一面感慨高盖果然心思缜密,一摇头道:“不了,我与他见面,反生尴尬,你放了他就好。”

“也行。”高盖唤了个亲兵来,让他马上去办。他二人等着亲兵复命,一时相对无言。慕容永隔着水幕盯着高盖深刻的侧面许久,突然有了个难以抑制的冲动,脱口道:“我想问你一句话!”

高盖浑身一凛,决然打断他,喝道:“别问!”他有些躁乱地转过头去,对上了慕容永过分醒觉炽亮的眼睛。他极力控御着自己,又将视线投入到了铁风血水沸涌之处,用渐渐冷透的声音道:“别问了,你走吧!再不走的话……我会将你一起送给姚苌了。”

慕容永看着他策骑没入茫茫雨幕之中,眼前渐渐昏昧一片。危机迫来,他终于向着身后的亲兵道:“我们快走!”

喊杀声渐渐被他甩脱,慌不择路的奔走中慕容永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上下左右前后尽是哗哗的雨,永无休止般隔去世间的一切。天地中充斥着的寒意一齐透心入肺,慕容永突然紧紧地抱着马头嘶声嚎叫起来。雨是如此的大,他平生头一次这般放肆意痛哭,却连身后半马之地的亲随也不会听到。这是多么孤独的绝望呀!

多少年来,他一直追随着那人,为他的意愿而战,活得单纯快活。可就在此时,他环顾泼墨似的雨,头一次想:“从今后,我得为自己打算了!”这想法有如一把利刃,他觉得身躯深处被狠狠地割下一刀。

慕容永没有径归长安,而是先回到了空荡荡的阿房城。他冲进去将睡得天昏地暗的刁云摇醒,喝道:“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跟我走!”

刁云懵懵懂懂地盯着他,一时似还认不出来,含糊地问道:“干什么?”“干什么?”慕容永猛猛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道:“都他妈过去半年的事了,还这副德性呢?走吧,跟我上长安去!”

“上长安?”刁云揉着自己的额角,皱眉道:“皇上不是让我呆在家里思过么?”

“思屁的过!”慕容永手上强行用力,将他生生拖下榻去,喝道:“走!”

“喂?”刁云挣扎着叫道:“我走了,阿房归谁守?贝绫带着小皇子还在这里呢!”

“自然是一齐带走了,前几个月长安乱得不行,又缺粮,如今差不多安稳了,也该全搬过去了。”慕容永一面说一面将蒙尘的盔甲长枪扔到了刁云身上。

“你自然是指望着和贝绫亲热起来方便!”刁云一面抱怨着一面穿甲上身。“可安稳么……”他穿戴整齐,手中握紧了枪,声音却一下子凝重了起来:“要是安稳的话,你来找我作什么?”他回过头来,目光深沉地盯着慕容永。

慕容永默然,不作任何解释地道:“走吧!”

他们点清了阿房里的兵马时,接贝绫的小车也出来了。慕容永拨开帘子,贝绫抱着慕容瑶,向他微微行礼。慕容瑶已经开始呀呀学语,小小的面庞象是白糖浇出来似的,荡漾起甜丝丝的滋味,让人恨不能伸出舌尖去触碰一下。

贝绫比起从前来,愈发静了,眼睛象两朵黑色的莲花在氲氤的湖雾间沉睡,漫出湿润的青气。慕容永犹记得追符坚不果后回到阿城的那个夜晚,她在他臂弯间小猫似的瑟瑟发抖,零碎地说起宝锦的桩桩琐事。然后翻来覆去地问:“你说她走得安心吗?”慕容永无从置答,只能一次次让她惨痛地尖叫。次日醒来时,枕边乱发中的她就变成了眼前的模样。

慕容永松手,帘子的阴影落下,将贝绫埋入了暗处。他大步踏去翻身上马,对眼神一直随在他身上的刁云道:“出发!”

愈来愈大的嘈杂声将慕容冲吵醒了,他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竟什么都想不起来。

“皇上醒醒!”小六的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地扇动着,冰凉的气息贴上他干裂的唇,一杯久违的清水倾入口中。窗子似被拉开了,三分寒息的风在他的面上卷过,卷去了不知多少日子以来积下的酒意。慕容冲终于睁开眼,扑面而来的,是金流苏拂掠的墨蓝天宇,上面有一颗一颗纤细的冰晶闪动不停。他身边的女人们慵懒地转动着娇躯,发出低低的抱怨,脂息香粉在被褥的抖动间浓郁起来。

慕容冲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上一次看到天空是什么时侯的事了。他在小六的扶持下勉强站起,揉着散乱的发,有些怔忡地问道:“怎么外面没有下雪么?”他看到小六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浑圆,结结巴巴地道:“可现在已是二月了!雪化了!”

“是么?”他也有些发怔,此时外面的吵闹更响亮了,似是隔着几重殿宇,可还是清晰可闻。

“皇上!皇上!皇上!”

“我们要回家去,回家去!”

他蹙眉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小六道:“皇上忘了?前几日下令说要永留长安,分发器物与弟兄们筑室开耕,可大家不情愿,这时来向皇上求恳了!”

“喔?”慕容冲发力去想,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韩延提议的,说是关中宫室城池善备,何必非回关东,不若就让部下安心落户为好。他当时喝得有了四五分醉意,便随口答应了。只想了这一会,他就觉得头又痛了起来,象有把银锉子在枕后蹭动一般。他的眼睛转过一圈,如获至宝的抓到了一只酒壶,晃了晃,犹有大半,忙倾入口中。他这才舒坦了些,便有气力叫道:“将这些人赶走!”声音里与其说是极其震怒,不如说是极其不耐烦。

“皇上!”小六却不出殿,反倒亢声进言道:“当初皇上召臣下们起兵时,是答应我们回到故乡的。若是终归要落户关中,我们为什么要打战,为什么要死去那么多的兄弟?”他强忍,可却还是忍不下哽咽之声。

“混帐!”酒壶砸在案几个,慕容冲昂起头,眼中有着虚妄的怒火,道:“要造反吗?”

小六抹着眼泪跪在地上,道:“其实回不回去,倒也不是那么要紧。可我看不得皇上现在的样子,只盼着皇上能干什么,振作起来……”突然有马嘶清厉,一时压倒了所有的喧哗,小六侧耳略听,突然不知是惊是喜地叫道:“皇上,你听,连卷霰云也在进谏呢!”

慕容冲怔住,留心去听,果然十分的熟悉,好象就卷霰云战意炽烈的呼唤。他昂起头,让星光从眼中滤过,突然又冷诮地笑起来:“朕要做什么,还由不得你来教训吧?”他蓦然喝道:“你滚!朕再不要见到你了!”

小六愕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似还想说些什么。慕容冲的斥声又向他蒙头蒙脑地盖过去:“还不快滚!”小六踉踉跄跄地跑起来,在槛上绊了一跤,却又爬起飞奔而去。

慕容冲收声看着小六的背影,半熄的灯火透过了帘隙将蜜色化在他面孔上,他半张的眼中似乎看不到瞳仁,只有一抹朦胧的光影飘忽不定,完全无法捉摸。一节玉臂从水红的缎子中探出,围在他的腰上,温热中饱含着邀约的气息。外面的喧哗声少了许多,似乎有人在那边大声地喝斥。卷霰云好象让人捕住了,万般愤怒的咆哮也渐弱不闻。慕容冲惬意地倒回榻上,女子发出连串格格的脆笑,已是整具身躯都缠了上来。

突然间“铮铮铮”三声,象是有人在敲击着镶在天幕上的星子,那么遥远高寒的声音,却又好似深深地锲入脑子里面。慕容冲顿时醒得分明,虽然是极不情愿,依旧不自由主的爬了起来,将犹自不肯放开的女子抖回床上去,然后几步跨到了窗前。

拂开乱披到脸上的流苏,他看到对面楼阁上一团忽聚忽散的素辉,当中裹着个道人,却正是王嘉,象是站在满月之中。他十指在凭空缓拨,有如玉兰花瓣舒卷敛放,然后就有如筝如磬的乐声传来,每个调子都仿佛在他身上扎下一针,让他禁不住的微微颤动。

“凤凰凤凰,”王嘉的嗓子澹然,如天河倒泻般淹没了他,一个又一个浪头,重重击在他的胸口上,眼前尽是闪闪烁烁的群星,四溢的星光晃花了他的双目。“何不高飞还故乡,何故在此取灭亡?”

慕容冲随手抓住案上的铜壶,昂头尽灌入口,酒水在他面颊上淋漓而下。他抹了一把嘴,便全力掷出。一道黄澄澄的虚影划着弧圈掠去,象是流星厉彗。王嘉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闪躲,可黄影却倒底歪了,只砸在了道人身侧的柱上。“咣咣咣咣咣”如起戏时的锣声般热热闹闹响了好一阵,方才“铛”地一声,落下地去。只余下粉柱上一个怪诞的污迹,象是个恶毒嘲笑着世人的小丑面具般悬在了道人肩旁。

“诶!”王嘉长叹一声,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真的不肯听劝么?”

“滚!”慕容冲恶狠狠地吼道,就连已经回暖的夜空也被他这么一声给冻住了。

“罢了罢了!”王嘉摇头,周身的皓光摇得有如星散,化作两道羽翼振举,飘飘然掠过了一重殿宇。四下里都有人发觉了,一时奔走号叫声四起。

贝绫躲闪在一丛矮灌后,看着急骤的步伐接连从身前掠过,不由再往怀里看了看,慕容瑶睡得正香,小脸如同悄然开放的昙花般静谧。她多少安了些心,等待着那些火把吵嚷声渐渐远去,方才钻了出来,向着金华殿而去。

胸中积累了多少日子的勇气象火焰般燃在了贝绫脚下,托着她飞腾般奔跑。似乎仿然纠在她身侧的危险却让她心跳得更快,就要窜出来一般狂跳。“我非得去见他不可!”她虽然只是呆在后宫里抚养孩子,可却不会不听到一些散淡言语。她知道鲜卑人都不愿流落关中,不满的情绪已如干柴将化烈火,而怀携火种待发的人实在太多。她知道慕容垂在关东已是根深蒂固,慕容冲不愿前去仰人鼻息。这是个死结吧!

可贝绫觉得她可以解开这个死结!

她深深地吸着清冽的空气,金华殿前百级的石阶仿佛也可以一跃而过。那面前的殿门后就是这孩子的父亲!

贝绫再看了一眼臂间的孩子,便是一个路人也会忍不住爱怜的吧!她不相信,一个当父亲的,会对面对着如此可爱的孩子而无动于衷。她反复念叨着自已揣摩了无数次的话:“回去吧回去吧,就算是慕容垂终会杀了你,慕容垂自命君子,他不会干出屠杀亲族幼儿的事的!可是皇子若落在乱军之中,可就难说了。你就算死,可死后也得有面目去见公主,是不是?

似乎有火光满殿飘摇,很多女人的娇呤绕梁而来。象是有什么鬼怪守在那里似的,一股恶寒让她畏惧,可她却咬破了唇,不管不顾地踏进了殿门。

这是她用心血养大的孩子,这是她的公主的孩子!不,她决不会容许慕容冲害死他的,她决不会允许……

“嗬……”这是什么叫声?象呻呤又象满足,象讥笑又象痛苦,象解脱又象是沉沦。她这时才发觉,这殿中人太多了,太吵了。象是一辈子未听过的的嘈杂扑面而来。贝绫几乎是被神意点化,才能在那千钧一发的时机闪入湘绿色的屏风之后。

有人在狂叫“往那里跑!”这是谁的声音?贝绫是听过的,就在她想到“是韩延!”时,屏风上无数个交错的头影间划过一道如戟的血色。突然,所有的人影与叫声都凝住,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滚到了贝绫足下。贝绫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整个人慢慢地蹲了下来。

她看错了吗?
' 。。'
翠莹莹的一团光晕中,慕容冲秀雅的面孔噙笑而卧,鲜血拖在他颈下,却奇异地没有沾上他的面庞。他象是淹没在美酒中永桓地沉醉,又象是被永恒地封印于整块的翡翠玉中。他舒展开的眉头,象雪绒花一般,带着暖暖的、清新的气息拥住了贝绫。贝绫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已怀里的那张小脸,顿时被千万根电鞭抽中了,挛缩成一团焦炭。她觉得自已狂乱的嘶喊已经震破了这座宫殿,屏风,眼前所见如同一口墨绿的深潭,被天外飞来的巨石砸中,飞溅成千滴万片,在整个寰宇之间以比风还要快千倍的速度急旋起来。

再之后的日子贝绫回想起来总结成一团乱麻,无数的人来人往,刀光剑影编成了一面诡丽琐细的锦毡。她在此后的一生中,用了几千个日子趴在上面无论细细的辨认,也无法认出是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就连慕容永自称数十日不离她身侧的劝慰也全不能记忆。

她唯一永不能忘的,是某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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