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婚前不久,我们在报上刊了一个启事,总是我俩情投意合之类,瞧了只觉得俗与可笑,我俩情投意合,是要告诉全世界人听的,唉。
我想她也该看到了吧。
我实在是倦了,无暇细想人们会怎么想,像我这么一个男人,既不能从一而终,又不敢为爱情牺牲,胡里胡涂的过着日子,看小说是好的,一晃眼时间就过去了,逃避一下现实。
兰兰时时将现实的事告诉我,她有点精神奕奕的样子。
她说:“今天来了一个女病人。与我们说,她结过三次婚,怎么有这样的勇气呢?我真不明白。结婚,成功不成功,不过是一次的事罢了。她说:头一任丈夫结婚不到三年,死了,有一个女儿,以后守了十三年,又结婚,男的是登徒子,只好离婚,挨了两年,也有一个女儿,后来没到一年间,又结婚,生了三个儿子,倒不错,手上三只婚戒呢,还有一只看不清楚的钻石,仿佛也很开心的样子,可是验出是子宫癌,看样子也不行了,这倒奇怪,一生人就在结婚中渡过了。”
我只默默的听着,有时候点点头,表示的确在用心听。“世界上的事,真奇怪呢。”她说。这是兰兰的结论。
经过这一次,她明白做人,归根究底来说,是寂寞的、孤独的,她变得这么静。
有时候我们俩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一句话也没有。感觉上是比以前接近。兰妈不明白,她笑我们:“什么也不说,两个哑巴似的。我不信真是有灵犀一点通。”兰妈颇会咬文嚼字。
我有什么可说的?像我这样的人,难道还有资格开口说话不成?
屋子里置了几件家具,换了新窗帘,添了几张字画,找了个装修师傅,瞎七搭八的弄一弄。兰兰很满意,我老觉得淡红色的纱帘有点像一个女人的内裤,廉价的、不洁的内裤,然而也不好说什么。此刻一切都迟了。
她家里兄弟姐妹合送了一只手表给我,表后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倒是只金碧辉煌的精工表。我瞧瞧自己腕上的雅格拉库曲拉表,只好叹一口气。
然后我们便去签字。
父母打来了贺电,现钞的利市,兄嫂都有礼物,这是兰兰的节目,与我无关。
我在结婚证书上挥笔一书,兰兰从此变了王家明太太。
我们将来是要同甘共苦的。
我想这是可能达到的事,我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兰兰很具有老式女人的德性。过不久,大家忘了我那段四个月的插曲,就天下太平了。
兰兰迅速怀孕。她说:“唷,希望别早产,若是早产了,人家还以为婚前就有的。”
其实婚前几百年她都睡在我床上,有谁不知道,人家说什么,对她来说,还是这么重要?
我还是需要无限的休息。
老陈说:“家明,你患了精神抑郁症,要治疗,至少找个心理学医生看看。”
我说:“咱们是中国人,没有抑郁,只叫黏线,在家搁一年半载就好了,看什么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
“能医者不自医。”他说。
“等我要吃饭的时候,自然会恢复工作的。”
“自己开诊所吗?”
“不知道。”
结了婚以后,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老婆,一个佣人。
又有一日乘渡轮过海,前面坐着一个女人。背影也不像她,只是那件旗袍料,我仿佛记得她有这么一件旗袍。
我很厌倦,想也是没有用的。上次我还有机会告诉她,我见到一个背影像她的女人,如今我还有机会对她说类似的话吗?一切都在心中,变成一个大瘤。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无论在哪里,我都告诉自己,已经过去了。
兰兰说:“我做到第五个月,就不做了,以后就做家庭主妇了,”
我点点头。
“家明,你怎么老不说话?”她蹲着问我,“是不是对我不满?你说我听,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也说我听。这样子大家不高兴,孩子也不会高兴,是不是?”
我只好说:“别蹲着,对胎儿不好。”
我实在没话说。
于是我与父亲商量移民的事,我想离开了这里,或者会好一点。
老陈说:“你恢复工作吧,一忙起来,看着鲜血伤口,没一奇Qīsuu。сom书下子,就忘了你自己的存在了。”
真的,大半年没做事了,于是又向原来的医院应征,盼望他们录用。院方很爽快,马上恢复原职,我也就自去工作了。每天十多小时。居然还有人送花篮欢迎。兰兰为此快乐得哭了一场。又恢复了以前的日子,一小汽车,每天下班,等兰兰,或者兰兰等我。渐渐我对兰兰倚赖起来,一切惟她的命是从,绝无异见,巴不得不用在小事上费脑筋。这一日,我坐在医生房里,陈小姐,见习护士又哭着进来,“可怕!真可怕!”
我想起一年前的小李,白了她一眼。说不定她转头也就去偷垂危病人的项链了。
“什么可怕?看看就惯了。”
“都扁了,整个人在车子里夹扁了,可怕!”她尖叫。
“什么人?”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
我白她一眼,说了等于没说。一个女人,不是女人就是男人,还有阴阳人不成?
“在哪里?”我问。
“断了气了,早断了气了。”她泣不成声。
我低头看我的文件,没她那么好气。
兰兰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面色苍白。
她缓缓的坐下来,然后对陈小姐说:“陈小姐,请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跟王医生说。”
我诧异的抬起头来,她的话里有一种奇异的声调。
陈小姐眼泪鼻涕的出去了。
兰兰说:“这些女孩子,成什么话了,几时的老例?竟名正言顺的跑到这里哭哭啼啼?像什么话了?”
我看着她,她的声音发抖,她要说的绝不是这话。
我问她,“兰兰,你怎么了?”
“家明——”她怔怔的看着我。
“说呀。”我笑,“不是又有人看见我与别的女人挽手而行吧?”
“家明,答应我你不要太难过……”
我站起来,柔声问:“什么事?”
“他们运进来一个女人,是汽车失事身亡的。她是……她。”
我一时没悟过来,呆了一呆,想了半晌,明白了,一颗心荡了起来,吊在半空。我只觉得全身的血往头上冲,我走到门前,拉开玻璃门就要去看,兰兰一手拉住我。
“家明——”她很温柔的说,“她已经不中用了,你最好不要看。”
我转过身子来,那声音也出奇的平静,“你仍认得出是她?”我问。
兰兰点点头。
“我要看看。”
“很可怕,家明,整个上身一一”
“不要紧。”我大步向太平间走去,兰兰跟着我。
太平间我是天天到的,但今日特别异样。冷气好像也不怎么冷,我走到兰兰指的担架前,照例盖着白布。我看着兰兰。兰兰用手在白布下拉出了死人的右手。右手倒是完好的,只是尾指齐齐的切断了。伤口还是新的。她纤细的手指。她不搽指甲油,指甲是一种苍白的透明,薄得很。是这只手。
我伸手握住了那只手。它极冷。我没有碰过更冷的手了,即使是死人的手,也不应如此的冷。
“她进来多久?”
“刚进来。”兰兰说。
“让我看她的脸。”
兰兰没有犹疑,轻轻掀开了白布,只掀到颈间。她脸上有血渍,短头发,眼睛没闭上,嘴唇微微张着,这是一张死人的脸。然后我再把布掀开来。她整个上身轧扁了,所有的骨头内脏大概都混在一起了。立刻的死亡,不应有痛苦。穿着的一件晴雨褛牢牢的贴在血泊里。我把布仍盖好,把她的手放回去。
我转向兰兰,我说:“她没有亲戚朋友,我们会得葬好她,我们一定要。”
兰兰点点头。
“她的车在哪里?”
“我不知道。应见警方。”
“我现在去。”我说,“现在哪里?”
“可以问警察。”
我打电话到警局找到了一个相熟的探长,那探长说:“啊,在落阳道三号附近的斜坡。车子还在山脚下,明日才使人去吊上来,很恶心,是不是?尸体夹在车盘与驾驶位之间,硬拖出来的。”
我跟兰兰说:“我要去看那辆车。跟签死亡证的医生说,我认尸,火葬,不要动她,不要化妆不要洗。”
兰兰说:“让我跟你一块儿去,天黑了,家明
“我会回来的,兰兰,你放心。”我按按她的手。
她的手是热的,温暖的。
落阳道,她早已搬离了那个地方,为什么又去?车子到了落阳道,我在找那个斜坡,找到了,就在她屋子附近,我们那一次看影树的地方。
我下车,慢慢攀着树走下山坡,用强光电筒照着。她那辆车若撞毁在那里,整辆车也就像她的人一样,不像样子了。我见到车门是硬凿开的,显然他们要救她,不得不如此。
车里什么也没有。
有什么可疑的呢?一点也没有,一个女人,开着辆跑车,失事在这里,死了。是意外吗?还是谋杀?车子滚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呢,还是活着?
我翻开后座,见到一条丝巾。我展开来一看,丝巾是极薄的,都是蝴蝶,暗紫色的蝴蝶。我把丝巾纳在袋里,在车子旁边坐了很久。
她死了。
但是她回到医院来。
她知道她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我会照料她。
有许多事是我永远不会知道的,我只知道,这女人与我共同生活过四个月。我甚喜爱她。
她死了。而且死得一一很心安。
我回到医院,兰见到我,松了一口气。
她说:“老陈看过了,说不能签字,这是谋杀,致命伤在脑后,用硬物撞击的,脑骨碎了。”
我说:“老陈不懂,她死在车里,是意外。”
兰兰说:“有人杀了她,有人总要杀她,她的手指……”
“这是意外,我难道不是这里的医生?”
“他们杀了她,把她塞进车里,硬把车子推下山……”
“她已经死了,是不是?”我提高声音,“还有什么分别呢?还有什么重要呢?就把她当一个死人吧,不要把她身体各部分拿出来逐块讨论了,老陈难道要把她制成标本?”
兰兰说:“我们总要弄清楚,替她伸冤。”
我微笑,“你看小说看多了,兰兰,没事的,一切没事的,我们火葬她,一切没事。”
兰兰瞪着我,忽然哭了,转过脸去。
没有人来领她。
我们去葬她,我们两夫妻。只有我们两个人。
牧师念着“……是尘土的归于尘土。”
兰兰默默的流着泪。
没多久之前,我曾经坐在她屋子里吃点心,赏字画,说笑。她很软很瘦削的身体,手心常常有汗的,不常说话……我不大确定,我们只不过在一起四个月。
我不为本身的安全问题担忧。他们甚至没派人来领她。
当我第一次在医院见她,她是一个垂死的病人。当时她若死了,倒也少吃大半年的苦。做人对她来说。毕竟有意思,还是没意思,我没有问她。
我并没有机会告诉她,那一日,我见到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的旗袍,与她一件旗袍是一般料子的。她死了,我不能再与她说话了。
我与兰兰回家,默默的对着,坐在对方面前。
有人按铃,兰兰去开门,是一个邮差,递上一个小小的挂号包裹。兰兰打开了,她说:“看!还有人送结婚礼物来!我们结婚都三个月了。”
我抬头看她。
她把卡片放下,打开盒子——“手表!男女装一对手表,看!”她递过来。
我看了。
我知道是谁寄来的。一对白金表。一只小点,另一只大点。还有谁这样一对对的送礼。
兰兰觉悟了,她摸向颈问那条白金项链,她说:“当初咱们订婚,也受了这么一份名贵的礼,是同一个人送的吧?谁?谁呢?”
是我们今天葬了的人。
我医不了她。我甚至不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症候。所以我没说什么话。
兰兰把手表戴在腕上看了又看,她说:“总要好几千呢,家明,你看看,是什么牌子。”
我看了看,“康斯丹丁。”
“是好牌子吗?”兰兰问。
我点点头。
“那人是谁啊?送这么大的礼。”她已经死了。兰兰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忽然问:“家明,你心情不好,明天上不上班?若不去了,我代你请假。”
我木然的答:“不用,明日我自去上班。”
“真的不用请假?”她奇异的问。
“不用。”兰兰很高兴,“家明,你终于把这件不愉快的事忘了。”是吗?死的人死了,活的人总要活下去。
忘了吗?我始终没医好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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