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我止了脚步。不敢靠他太近,怕被他身上的气息盅惑;不敢与他直视,怕被他眼中的深情灼伤。
你怎会这般没有出息?我深深痛恨、鄙视这样的自己,片刻的挣扎后,我强作镇定,抬眼与他对视。
他幽幽望我,依旧沉默不语。
他的眼中有太多我无力承受,亦不愿承受的情愫。他抬手似要触摸我的脸,我吓了一跳,将脸侧向一边,不想被他触碰,哪怕是最轻微地触碰,亦会在我本已波滔汹涌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的手在我脸旁堪堪停住,我甚至能感到从他掌上传来的温暖。
我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狂跳,气氛暖昧而尴尬。
小昭的咳嗽声,将我和他从这尴尬的沉默中解救出来,我如获大赦般转身向内室疾走,急着去看小昭,其实,更多的是急着逃开他无意之中散发出的无形盅惑。
看到他,小昭吓得要命,一副想咳又不敢咳,想忍又忍不住的可怜模样。他对小昭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到不近人情,他竟然要将还在病中的小昭送回那个条件恶劣的破地方。
怒气,顷刻将飘荡在心间脑海的暖昧消杀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心疼一下这个孩子,他是你的亲骨肉,多看他一眼会眼疼?还是心疼他一下会折寿?既然这般不喜他,当初又何必生下他?
我质问他,质问他对这孩子了解有多少,这孩子过着怎样的生活,他又知不知道?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的质问毫不意外地招来他的冲冲怒气,我无惧迎上他冒火的眼。我以为他会暴跳如雷,不想,他竟对我说若我想让那孩子留下,就随我吧。
怎么回事?他竟未似以往被我冲撞之后大发雷霆,竟是轻意允许让那孩子留下?
我一时困惑。
他走时,我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后,直到宫门外,方才惊觉,抬眼看他,却巧撞上他凝望我的眼,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月色下,他的脸焕发出神祗般的光芒,英俊到令我自惭形秽,男人竟然也可以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他问我何时可以不再恨他,问这话时,我看到他的眼中明灭着无奈的懊恼和殷殷的企盼。
我仰望着他的懊恼,他的企盼,忽而落泪。
其实,在几乎每一次的梦醒时分,我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什么时候我可以不再恨你?
你对我的好,我不是感受不到,在无数的某一刹那,我曾无数次闪念,问自己是否可以原谅你?可是,我是燕国的公主,这样的身份,叫我如何可以不去恨你!
或许在不可预知的某一天,当我不再是我,又或者你不再是你,到那时,也许我会不再恨你。
可是,此生注定,我永远只能是我,而你永远也只能是你,所以……
他眉锋微结地看着我,片刻后,一声轻叹,抬手为我拭泪,然后,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却又象想起什么似地折回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匣递给我。
是什么?我疑惑地打开木匣,在看清匣中之物的同时,耳畔传来他的声音, “如果有一天,当你想杀我的时候,就用这个吧,它应该和你原来的那个一样好用。”
我的心刹时如被刀锋重重刮过,片刻的麻痹后是刺入骨髓的痛。
他对我温和一笑,再次转身。
他明明在笑,可是为什么我看到的却是深深的落寞。
匣中,一支玉质细腻,通体洁白的簪子在清明的月色下泛着莹润的光,簪首是一朵怒放的白梅。
我想起在上林的那一夜,想起他被我刺伤的胳膊,被我咬伤的脖子,想起前几日,掉在地上碎掉的那支簪子,泪不知不觉爬满了脸。
这一刻,就在这一刻,我突然很想忘掉。
忘掉我是谁!
第25章 第十五章:秦宫夜宴
姬梅
我并不想参加什么宫宴,可是傍晚赵政来接我时对我说,若我希望我的族人们可以过一个平安的春节的话,最好还是随他去。
他说的波澜不惊,我听得心惊肉跳。
我恨恨瞪他,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平静生活?
他看着我,忽然露出一个顽童似的笑,我的脑中白光一闪,“他”的形容跃然而出。“他”也曾在我的梦中似这般奸计得逞样坏坏地笑,赵政的笑与“他”的如出一辙。
我看着他,怅然无语,心中一阵迷惘,一阵惆怅。
兴乐宫,步云殿。
富丽堂皇的大殿之上,一派节日喜气,箫韶叠奏,艳舞娇歌。席间,炮凤烹龙,肉山酒海;触目,锦衣绣裳,佳丽如云。
出席宴会的全都是后宫中人,并无朝臣。
他的女人们,个个堪称绝色。看得出来,赴宴之前,她们都曾尽心妆扮,每个人的妆容都是那么精致,每个人的服饰都是那么华美,每个人都是那么极妍尽丽。
此时此刻,所有的女人都或含羞或热辣地对着我身边的男人大送秋波,同时不忘用眼角的余光凶狠瞪我。
我漠然地看着她们,又转头看向坐在我身边之人,那人正陶醉在殿下的歌舞之中,对那些秋波无动于衷,恍若未觉。
似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转过头来,迷离一笑,“怎么?”他的脸因为薄醉而泛上浅浅的绯色,愈显英俊。我的心,一瞬微荡。不可否认,他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没什么。”我转过脸,不再看他,那些女人的目光,已让我不堪重负,今晚的他,不知为何总是一再地勾起我对“他”的思念,实在是太象了。
我拿起案上的酒,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却因喝得过急,被酒呛到,大咳起来。
“慢些喝,又没人跟人抢。”见我呛到,他半假地责备着,伸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拍。
顷刻,无数道目光含羡带妒暴射而来,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只怕现在我已和我逝去的亲人们互诉离情了。
我用手捂着嘴,竭力忍着咳,身子向前倾去,想要躲开他的手,孰料他的手却顺势下滑,自自然然地揽在我的腰间。
我浑身如遭电击,不自在地扭了下腰,伸手扣在他的手上,想要把他的手拿开。
他似是醉了,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地歪头看我,手生根般定在我的腰上。
我瞪他,“把手拿开。”
他象有意要气我,冲我露齿一笑,白光耀眼,晃得我满目生花。
你!我气急,更用力地去掰他的手,指甲陷进他的肉里,却莫想移开分毫。
他象不知疼,只一径用微醺的眼朦胧望我,陶然而笑,“今晚你真美!”
我一时愣住。
他被酒气染得微红的俊脸,近在咫尺,我甚至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酒气,他的眼也因薄醉泛上水色,闪闪的,亮亮的,灼灼的。
是谁?是谁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看着他,脑中隐隐响起另一个模糊的声音,“今天的你,真美!”好象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只是我知道,从来没有那样一个人。但这奇怪的熟悉之感又是从何而来?
我盯着他的脸,怔然出神,忘了挣扎。
“嗯?”
他伸出另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来,暗暗调息,勉力稳定纷乱的思绪。
“你最好把手拿开,不然,我现在就回去了。”
自始至终,殿下的女人们,个个好似与我有血海深仇般瞪着我。
瞪我作什么?如果不是那男人用我的族人要挟我,我根本不会来参加这莫名奇妙的宴会。
我心烦意乱,只想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赵政的笑缓缓僵在脸上,他眯起眼看着我,半晌不语,忽然自嘲一笑,似在对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多少女人等着,盼着,哭着,喊着匍匐在我脚下,我看都不看一眼,没想到,有一天我喜欢的女人,却视我如粪土,避我如瘟疫,”他哼哼一笑,“你说,我是不是很好笑?”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落寞,自嘲还有不甘,心中隐隐作痛。
“今晚,可不可以暂且忘了我是谁?”他定定看我,似在恳求。
我心一颤。
忘了你是谁?可能吗?有时,我也很想忘了你是谁,甚至忘了自己是谁,那样,我就不必日日纠缠于痛苦之中,可是你告诉我,国仇家恨要怎么忘?
我怔怔地盯着他,心越来越痛。
“你若能永远这般看着我,该多好。”他淡淡感叹。
我的心又是一阵哆嗦,我连忙别开眼,看向别处。
殿下,歌舞演的正热闹。
可是并没有多少人在看表演,他的女人们一直用着各色眼光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好奇的,艳羡的,妒忌的,轻蔑的,冰冷的,恨恨的……
她们真是可怜。她们生存的全部要意就是要获得我身边这个男人的垂青。垂青之后呢?君心难测,片刻的恩宠过后,也许便是永远的恩断情绝。
我觉得自己很可怜。国破家亡,寄人篱下,过着身不由已的日子,现在还要被一群素昧平生的女人无端怨恨。
好没意思。
我兴味索然地看着表演,心里盼着这让我倍受煎熬的宴会早些结束。
“听说你歌唱得很好?”他浑厚的声音毫无预警地再次响起。
我一惊,扭头,看见他放大的笑脸近在咫尺,我脸上一热,身体微向后倾,与他拉开一点距离,“你听谁说的?”
“这个不重要,”他一笑,“唱一曲可好?”
我望着他的眼,有一瞬,我几乎就要被他盅惑而答应,但最终,我还是压制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冷冷回他,“我的歌只唱给亲人听。”
他的笑,在听到这句话后霎间僵在脸上,很快变为乌云罩面。他阴阴地瞅看我,半晌无语,胸部隐隐起伏。
半晌之后,他忽而一笑,“这样啊,”他唇角轻扯,“你听好了,”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一字一句道,“从你入宫那刻起,秦国便是你的家,咸阳宫便是你的家,我便是你的亲人,现在我要唱一曲给我听。可好??”他加重了“我”字的字音。
他生气了,虽然他在笑,可是我看得清楚,他的眼中已有怒火在熊熊燃烧。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逆反之意,你要我唱,我便要唱吗?是谁害得我家破人亡?是谁害得我与亲人阴阳两隔?若不是你,我现在该在燕宫中和我的家人一起欢度佳节;若不是你,我该还是无忧无虑的燕国公主,而不是现在这般傀儡似地坐在这里,受着一群怨妇莫名的忌恨。
你怎么会是我的亲人!你,是我的仇人,永远不共戴天的仇人!
思及此,我看着他的眼,平静道,“我的歌只唱给真正的亲人听。”“真正”二字,被我加了重音。
他蓦地眯了眼,两道浓眉在同时也拧在一起,眼中寒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不唱喽?”
“是。”我有我的骄傲。
他就那么眯着眼看我,眼中的寒意直欲将我冰封,我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半晌之后,他阴恻一笑,“你不说,我倒忘了,我秦宫之中还有很多你‘真正’的亲人呢。”
我蓦地打了个寒战,又是永巷,又拿她们来威胁我,我恨你!恨你!
脸上微痒,嘴里有咸咸的东西流了进来,“好,”心被人踩在脚下般疼痛,“我唱。”我看着他,凄然一笑。
“算了!”他忽地打断我,端起案上的金爵,一仰头喝光了里面的酒,然后把金爵重重地墩在案上,“当”的一声闷响。
听得我心头一颤,殿上殿下也因为这声闷响刹时变得鸦雀无声。
他皱着眉,喘着粗气看我,片刻之后猛地站起身来,又一把将我扯起,“我送你回去!”说完,瞟了眼几步之外的近侍,“叫她们也散了吧。”
“遵旨——”
第26章 第十六章:蒹葭蜉蝣(1)
姬梅
我被赵政不由分说地拉出来,塞进他的车里。
随着车门的关闭,车厢里一片漆黑,他隐在黑暗之中,一言不发。
我有些害怕,心底却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些微的内疚来。
内疚?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我为什么要内疚?当他命人攻我燕国时,他可曾内疚?!当他命人屠我族人,毁我宗庙时,他可曾内疚?!
我不内疚!是的,我不内疚。
“真的那么恨我吗?片刻也不能原谅?”
黑暗之中,传来他的声音,似是不动声色的平静,却透着无限的疲惫与无奈。
我的泪,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无声滑落。他的声音,让我不能自已的心痛。
我听到了什么?耳边传来男人低缓的歌声,是他在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他在唱《蒹葭》!
淡淡的轻愁和着深深的爱恋在他的歌声中载沉载浮,我的心在他的歌声中怦然狂跳。
为什么要唱《蒹葭》?
为什么?!
你在暗示什么?
我不是你的伊人,不是。
一曲唱罢,我和他黯黯无语。
马蹄声碎,踏破寂静长夜,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马儿仿佛要一直这样无休止地奔跑下去,直到永远。
“好听吗?”很久之后,黑暗中再次传来他的声音,带着几许自嘲,几分感慨,“九岁那年,我从赵国回到秦国,从此以后我再没唱过歌,你是二十九年来,第一个听到我唱歌的人。”
我无语,他亦沉默。
“为什么要听我唱歌?”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不为什么,”黑暗中传来他淡淡的回答,“就是想听你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唱歌的声音,欢笑的声音,”他微顿,接着道,“想看你的眼睛,你的笑脸,想把你紧紧搂在怀里,想和你生一群孩子,想每天和你在一起,一起看春花,赏秋月,一起慢慢老去。”结尾是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也许我唱的,你并不爱听。”我尽力地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尽管我的心,已因他的话翻江倒海。
“只要是你唱的,我什么都爱听。”
什么都爱听吗?我稳了稳呼吸,轻轻开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我的生命如蜉蝣般脆弱啊,我的心忧思重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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