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一声惊叫之下,我从噩梦中醒来,心怦怦地狂跳,一头冷汗。
窗上,月色清明,雪应是停了。
我躺在床上,惊魂未定地回想着刚才的梦境。
梦中,她的神情心碎欲绝,眼中写满了万念俱灰。
房中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窗外北风呼啸,此外便是寂静,寂静到我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失控的心跳。
许久不曾入梦的“她”,为何刚才复入梦中?“她”的脸又为何会变成姬梅的?我从不怀疑姬梅就是梦中那看不清面目的神秘女子,只是为何直到今天,“她”才露出庐山真面目?“她”又为何看上去那般忧伤绝望?难道?
不,不,不会的,不会的,我的心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可怕想法紧紧扼住,闷闷地疼。
因为那些燕人,她断然不会,她不敢。
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心却越来越发慌。
坐在驰往庆元宫的马车上,我只觉心跳如鼓;踏进庆元宫,向着姬梅的寝殿疾步前行,我只觉心跳如雷;推开姬梅的房门,借着身后宫女手中的宫灯看清室内景象的一刹那,我只觉心跳停止。不止心跳,呼吸、思维,一切的一切统统停止。
有生以来,我不曾见过比眼前画面更能令我魂飞魄散的景象。
血!血从她垂落在床沿的腕上滴滴而落,地毯上已然洇湿了一大片。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紧紧地闭着,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另一只手搭在胸前,手里松松地握着我送她的那支白玉发簪,簪尾带着血迹。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被人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想要惊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想要奔过去,脚却仿似就地生根,无法前行半步,心在一瞬停跳之后,开始狂烈扑腾,狂烈到几乎要从我的胸中跳脱而出。
直到身后的宫女发出刺耳的尖叫,我才回过神来,跌撞着向她扑过去。
我颤抖着把手放到她的鼻下,感到有微弱的气息拂过我的手指。
再没有哪一刻能象此刻令我欣喜若狂,再没哪一刻能象此刻令我如此感谢上苍,以及冥冥中所有的神灵。
谢天谢地!她还活着!
第64章 第三十一章:终极解脱(1)
姬梅
那天当我自昏迷中苏醒过来,看到他的一霎那,我就知道,暴风雨即将来临。虽然,我并非故意;虽然,我只是因为一时的恍惚而造成腹中骨肉的意外夭亡,但我深知他不会相信我的任何解释。
他的眼,他的脸,还有散发于他周身,毙人于千里之外的森冷寒意告诉我,他早已认定我是存心故意。那么,我又何必浪费唇舌。
他的神情告诉我,他绝不会善罢干休。
我并不害怕他会对我怎样,大不了是死,若果真如此,于我倒不失为一件幸事,如此,我就可以彻底解脱。我所害怕的是,他会因此牵怒无辜之人。
果然,我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轻笑着对我说也想感受一下伤害“无辜之人”的滋味。
我怔怔地望着他,脑中惊雷阵阵。
他刚才说什么?朕?朕!是啊,他本来就是“朕”,再恰当不过的自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听他这样称呼自己,我的心竟象被钉板寸寸刮过,痛不可抑,这种痛比下腹传来的疼痛更令我难以承受。
若他是“朕”,我又是谁?
眼前忽然闪过永巷中的疯女人露在席下惨白恐怖的脸,以及她飘扬在风之中孤苦无依的白发。
我惨笑。
我知道自己是谁了。其实,早就该有这份自觉的,不是吗?只是一直以来,他的言行让我产生太深的错觉,以为我是不同的。
哪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我自欺人。
我无心过多关注自己的处境,我失魂于他要感受伤害无辜之人的言论。
我知道他口中的“无辜之人”指的是谁,我不知道的是他将以怎样的手段来惩罚那些因我而无辜受累之人。
你一直都清楚伤害那些无辜的人比直接惩罚我更能令我痛不欲生,对不对?
这次,你真的要采取行动了吗?
三天了。
我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地看着我的同胞,燕国曾经的金枝玉叶们在棍棒和皮鞭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挣扎着想要挣开按住我的手,却只是枉然。
赵政命人每天送二十名燕人来庆元宫,当着我的面痛加责罚,每次行刑时,必有两名高壮宫女将我死死按住,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在我面前惨痛呼号而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原来折磨一个人根本不必碰触她本人的肉体,却同样可以让她生不如死。
赵政,赵政!你好狠的心!!
每天接受完间接的责罚后,我都要去长杨宫见赵政,我想求他停止对我族人不公的责罚,只是每次均被拒之门外。
他不见我。
而今天,我必须要见到他。
就在我来长杨宫之前,我的一名族人因不堪折磨,魂断杖下。那样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眨眼之间消失在我眼前。她被拖出去时,微睁的泪眼中还残留着深深的恐惧以及对生的留恋。
下雪了,寒意深深。
我站在长杨宫外,咬紧牙,拼命忍着从小腹传来的撕裂般的痛。
传话的宦人好心劝我回去,我摇摇头。
我不走,今天我一定要见到他,我要把一样东西还给他。
然后……
终于,在隔了有如三生的三天之后,我再次见到了他的脸。
我看着他,一瞬,有泪盈睫。
我看着他在扑天盖地的雪中,向我缓缓而来,仿若当日初见。
若人生可以永远只若初见,若人生可以永远只停留在初见,该有多好。
我最后一次请求他放过我的族人,其实,我是在求他放过我,他折磨她们也无非是要我难过,他作到了。
三天,若在平常,不过斯须而已,但是,过去的三天于我不啻三年,甚至三十年。每一时每一刻,于我都是锥心刺骨,无力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惨痛煎熬。
他冷冷地拒绝了我的请求,拒绝了我最后一次的努力,最后一线的希望。
我已知何去何从。
我看着他转身而去,心,霎时万劫不复。
在他行将跨入宫门的那一刻,我叫住了他,让那条被我从腕上解下的玉石手链在他面前直坠而下,而我曾以为,我可以一直带着它,直到永远。
我清晰地记得购得这条手链的每一个情景:他如何牵了我的手在拥挤的集市上闲逛,又是怎样在一个卖胭脂水粉和女人饰品的小摊子上发现了这条手链,卖货的小贩当时又是怎么夸他有眼光,夸这条手链有多称我,而他又对我说了些什么,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他亲手把这条手链戴在我的腕上,我记得他对我说这手链虽不值钱,却代表着他对我的庄重承诺——他会永远对我好。
只是,永远并没有多远。
不过这样也好,这虚假的承诺即将开启一个真正的永恒。
夜已深,除了窗外呼啸的寒风,万籁俱寂。
我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第65章 第三十一章:终极解脱(2)
现在正是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睡熟,包括外面那些监视我的人。不会有人发现我的离去,也不会有人进来阻挠。这也正是我没有在从长杨宫归来后立即自裁的原因。
玉簪划开皮肤的一刹那,我释然微笑,他说的没错,这簪子果然很好用。
借着透进窗来的朦胧月色,我看见血从腕上不断渗出,我微笑着合上眼,静静地躺下,感受着血从身体里一滴滴,一串串地流逝,感受着生命从身体里丝丝抽离。
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用不了多久,我将获得永恒的安宁,再没有眼泪,再不必纠结,只有永恒的安宁。
他以为我不敢离去,从前的我的确不敢,只因那时我尚需顾及我的族人,可是当她们的生命在皮鞭和棍棒之下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时候,当她们所剩无己的尊严再一次被残忍践踏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样的活着,对我,对她们还有什么意义?
死去对我和她们而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就算她们依然愿意象现在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也未必可得,以她们孱弱的身体还能挨得了多久?最终的结局十之八九仍是难逃一死。
横竖都是一死,又何必平白遭受这许多的苦楚与侮辱,莫如早死早解脱。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我们的家人在等待,那里不会再有眼泪和屈辱,不会再有无尽的折磨。
不知那人现在在作什么?
想到赵政,我的心不由一痛,他该早睡了吧。不知今夜的他宿在何处,又是醉在哪位佳丽的温柔乡里?不知听到我的死讯时他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无动于衷?淡淡惊讶?又或者是面无表情?
算了,我不愿,也无力再想。
我累了,现在的我只想静静睡去,一觉醒来,就可以见到我所有的亲人了吧。我最最思念的亲人们啊,你们还好吗?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
是我出现幻觉了吗?
为何我听到隐隐的马蹄之声,是他的车驾吗?
为何我听到急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是他来了吗?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会!
只是我太过思念他了吧,只是行将至死之人的临终幻觉吧。
是啊,眼看就要死了,我还有什么不敢,不能承认的呢?
赵政,其实早在我们初见的那一刹,我,便爱上了你,只是,我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你,面对我自己。
是的,在我深深恨着你的同时,我亦深深地爱着你,不然,我不会让对我毫不设防的你一次次活着离去,不然,我不会替你挡下那致命一刀。
爱也好,恨也罢,我已再无力纠缠下去,就让我的死,我的离去,彻底地结束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离去之前,就让我忠于一次自己的心,让我轻轻地告诉你:赵政,我爱你。
只是,你,永远也不会听到。
也许老天在故意与我作对,当我再一次在满室的灯影中瞧见那人憔悴的脸,我知道自己又一次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见我醒来,他的眼中刹时迸出无限光彩,他沉默地望着我,千言万语,尽付无言深望。
我望着他,眼泪不争气地滑下眼角。
他探下身,小心将我收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似用了全身的力气搂着我,仿佛要将我嵌进他的身体方才罢休。
“忘了我以前的警告了吗?”他的声音低缓发抖,身体也在明显发抖。
“没有,”我说,“只不过我不想再象这样痛苦地活下去。”
“没想过后果吗?”
“与其让她们象猪狗,甚至连猪狗都不如地活着,莫如让她们有尊严地死去。”
他半晌无语。
“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当年我曾亲赴赵国监斩十万赵俘的事吗?”很久之后,他稍稍拉开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轻轻开口,“如果,你胆敢再作一次同样的傻事,我保证,”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我保证会让全体燕人为你陪葬,好好记住我的话。”
我怔怔地望着他,失神于他的深情,惊悸于他的冷酷。
普天之下再不会有第二个男人,用如此残酷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深情。
第66章 第三十一章:终极解脱(3)
我和赵政牵手漫步于梅林间,微风阵阵,暗香盈袖,他开心地笑着,不时指点。突然,画面一变,他被我的亲人们围在当中,痛殴,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挣扎不起,丹哥哥提着宝剑朝他狠狠刺下。
“不——”一惊之下,我醒了过来,心突突狂跳。
“怎么了?”身边之人被我吵醒,欠身轻问。自我自戕未遂后,赵政便夜夜留宿庆元宫,以防我“再作蠢事”。
原来只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梦而已,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夜静更深,我死死地盯着赵政隐在黑暗之中模糊不清的脸,泪如雨下。
“作恶梦了?”他抬手为我抹泪。
我低应。
他轻叹一声,不再说什么,展臂揽我入怀。
“梦见了什么?”
我无语。
等了一会儿,见我不答,他轻轻道:“睡吧。”便不再言语,似是重新睡去。但我知道,其实他和我一样并未真的睡去。
“我梦见你死了,我轻轻道,“梦见丹哥哥拿着剑往你身上扎。”
“所以,吓醒了?”
“嗯。”
“我不会死,”他把我搂得更紧,“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低缓的声音在这寒冷暗夜绽放出最蛊惑人心的温暖,直击我心,撞出颗颗泪珠。
我伸出手,缓缓地回拥着他,他一震,更加用力地拥住我。
我紧紧地抓着他背上的衣料,没有哪一刻能让我如此认清,正视自己的心,我是多么多么地在意他,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他,在我依然深深地恨着他的同时。
自此,我的亲人们几乎夜夜入梦,梦境无一例外的可怖,惨烈。有时我会梦见前一瞬还在对我微笑的母后,下一刻就面目狰狞地掐上了我的脖子;有时我会梦见丹哥哥一脸冷肃地无语望我,他的头在下一刻被赵政挥剑砍下,鲜血喷涌……
那一夜,在又一次自噩梦中醒来,我哽咽着对他说,如果可以失去记忆,可以忘了自己,忘了所有的一切,该有多好。
他沉默无语,只是无声地抚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
忘不了的。
他知道,我也知道,永远都忘不了的。
阿离住在宫中专门为倡优们开辟的居所里,他的“家”是一间不大的北厢房,阴冷透风。
那个雪样高洁出尘的男人,此刻就坐在一室的阴冷之中,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我坐在他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我和他在秦宫中的第三次见面,只不过这次他已看不见我——他的眼已全盲。
我一直都想来看他,可是,我一直都无颜面对他。
因为,他鄙视我。
当日秦宫初见,我便感觉到他对我的深深鄙视,其实不用他鄙视,我自己都鄙视我自己。
我的国家因为秦王而灰飞烟灭,我的亲人因为秦王而含恨九泉,而我却在仇人的羽翼下苟且偷生,这样的我不该被鄙视,被唾弃吗?
现在,他依然鄙视我。
我心痛地看着他的眼,这双曾经乌黑清澈,慧黠灵动的眼,而今却变得灰暗无神,茫然空洞。
想起那天他痛苦的叫声,我的泪一瞬而下。
“阿离。”我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却被他冷冷推开。
“夫人,请自重。”
似有一记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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