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天他痛苦的叫声,我的泪一瞬而下。
“阿离。”我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却被他冷冷推开。
“夫人,请自重。”
似有一记惊雷在耳边滚过,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心痛难言。
我深深呼吸,“阿离,我知道你鄙视我,我自己都鄙视我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在国破当日我的亲人们尽数惨死之时杀身以从;我恨自己放任无数次刺杀那人的机会白白溜走;我恨自己竟然为了救那人而险些丧命。阿离,我不想求得你的原谅,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我自己。”
他冷冷地打断我,“夫人请回吧,这里不是象夫人这样尊贵的人该来的地方。”他平静的语气里,尽是冰冷嘲讽。
“阿离……”
“小人高渐离。”他一字字冷冷强调。
短短几字有如把把利刃直戳我心,痛得我喘息艰难。
我心痛地望着眼前虽身处陋室,双眼全盲,却依旧高贵得有若神仙的男子,历历前尘潮水般漫过脑海。
这冷冷呼我为“夫人“的男子当年一下之下曾让我惊为天人;这冷冷呼我为“夫人”的男子曾一本正经地要我叫他“阿离”而非“高大哥”;这冷冷呼我为“夫人”的男子曾手把手地教我击筑,夸我天资不浅;这冷冷呼我为“夫人”的男子曾深深望着我的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冒出一句让我差点昏倒当场的话来,“我们私奔吧”。
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一切都已成为无可挽回的回忆。
“阿离,”我抽了下鼻子,“我给你讲个秘密吧,这秘密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很多年前,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开始作着这样一个梦……”
我缓缓地给阿离讲着我的梦,讲着梦中的男人,讲我在咸阳郊外第一眼见到赵政时的震惊,讲赵政带给我的种种难言熟悉。
这一次,阿离没有打断我,他的脸上仍旧看不出表情,可我知道他在听,极认真地听。
“阿离,记得当年你曾问我是不是嫌弃你只是个小小的乐师配不上我?不是,当然不是。在我心里,你是天下难寻的好男人,若不是我的梦,我想我一定会爱上你,也许我还会舍了公主的身份,随你去浪迹天涯。可是,我只有一颗心,而那颗心早已被“他”占据,所以,我没有办法再去爱别人,哪怕美好如你。”
听我说到这里,阿离打断了我,胸部隐隐起伏,“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不全是,”我哀伤地望着他,“我还想对你说,无论你怎样看我,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另一个哥哥,是我的亲人。”
他的脸上一瞬动容。
“还有,如果我去跟他说,也许他会放了你,离开秦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一次冷冷打断我。
“阿离……”
“不必多说,我不会离开这里,我哪也不去,你回去吧。”他不再称我为“夫人”,语气还是冰冰冷冷的不带丝毫温度。
“好,我走,”我轻叹,“我会再来看你。”
“不必。”
我望着他,深深呼吸,“阿离,可不可以再为我奏一曲《梅花雪》。”
那是阿离专门为我而作,也是他演奏得最为拿手的曲子。
阿离浑若未闻,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在我离去前不曾再转过来。
我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带着隐隐的不安失望而去。
杀气。
阿离的身上有杀气,尽管他竭力遮掩,尽管他掩藏得很好。
第67章 第三十二章:塞翁失马(1)
姬梅
冰雪消残,东风渐起。
经过两个月的调养,我的身体似已全然康复,不过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只是看上去很好而已。
在任何人都无法窥见的我心深处,永远都有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伤口是给予我无数美好回忆,永不复得的我的过去,那伤口是曾经情同手足,而今视我如粪土的我的阿离。
我和赵政的关系,从我自戕后悄然生变。
他不再折磨我的族人,不再提及孩子的事,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他重又恢复为处处包容我的温柔男人,他将被我丢弃在雪中的玉石手链重新戴在我的手上,郑重地对我说无论如何,以后再不许摘下它,再不许。
我配合着他,安份地,安静地,安驯地活着。
一切看上去,似乎很美,很和顺。
只是我知道,彼此的身份是我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心结,我想他也知道,只不过,我不说,他亦不挑明。我们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难得的宁和。
近来,北疆不断传回蒙恬将军大却匈奴的捷报,宫中的庆宴亦随之变得频繁。
每次宫宴,赵政必要我出席,对于向来喜静恶噪的我而言,这实在算不得乐事,但我亦如他所愿,默然随行。
不为别的,只为每次宴饮均能见到我的兄长——我的阿离。
阿离虽然盲了,可他的演奏技艺却丝毫不逊当初,甚至更胜从前。
我坐在赵政身旁,痴痴地望着与我近在咫尺,一身白衣的雪样男子,心酸,心痛,心惊。
我心酸于自己和他永不可归的从前;我心痛于这不染尘俗的男子所遭受的苦难;我心惊于散发在他周身与日俱增的杀气。
我闪眼看向身边的男子,那人正兴致勃勃地听着阿离的演奏,感应到我的目光,转过脸来对我无言一笑,揽上我的腰。
我又看向一脸淡然,从容不迫地演奏着的男子。
他看上去依然象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可他身上却散发出人世间最为浓烈的杀气。
我为这杀气感到气闷和不安。ZEi8。Com电子书
身为一名燕人,我深知他的杀气因何而来,又将向谁而去;我不知道的是,作为一个盲人,他要如何达成所愿?这愿望多少明眼人孜孜以求而不可得,哪怕是曾经名动天下的荆轲亦难如愿。
无论他的心愿能否达成,他最终的下场只有一个,而那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见,不能承受的。
我明知他的用心却不能开口,若我开口非但救不了他,只会让他命丧当场;可是,若我保持沉默,结局也是一样,不过早晚而已。
我忧伤地望着他,阿离,求你,求你不要伤害自己……
正在我心思烦乱之际,耳中突然传来久违的乐音,阿离变了曲调。
我身心巨震,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梅花雪》!
是阿离专门为我而制的《梅花雪》!
是珍藏了我所有美好回忆的《梅花雪》!
是阿离为我奏了无数次,却再不肯奏的《梅花雪》!
是原本清雅幽婉此时却暗含无限深悲巨痛的《梅花雪》!
是那般深情撼天却又深深叹惋的《梅花雪》!
我的心都要碎了。
阿离……
阿离微睁着盲眼,娴熟地击着他的筑,脸上焕发出神祗般圣洁的光辉,优美的乐音让在座的每个人都深深沉醉,赵政也听得着了迷,闭了眼,头不由自主地微晃着,手指和着阿离的筑声在膝上轻轻地扣。
我却无心欣赏。
只是悲伤,绝望,紧张地盯着那一派恬然实则怒潮深蕴的男人。
在乐曲最高昂的时侯,阿离蓦地抬起了头,他原本空洞失神的眼忽尔精光暴射。此时的他已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阿离,此时的他似被恶鬼附体,他的脸因为强烈的恨意而变得扭曲狰狞。
不——,我不及细想,一下子扑到身边的男人身上,下一瞬,我的后脑,有巨痛传来。
阿离,看来我猜的没错,你是在用《梅花雪》向我告别吗?
阿离,我从不知道你的力气这样大。
阿离,对不起,我不能让你杀了他,尽管我也恨他,尽管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要杀了他,可是……可是,我还是舍不得,舍不得他死。所以,还是让不能被你,被我的亲人,被我自己原谅的我去死吧。我太累了。
阿离,原谅我,父王、母后、丹哥哥原谅我,我燕室的列祖列宗原谅我,燕国的父老乡亲们原谅我。
耳边是阿离悲痛欲绝,失望透顶却又狂肆至极的骇笑,他大声地唤着荆轲和丹哥哥的名字,很快响起的是他的惨叫。
阿离!!!
阿离,马上我们就会重逢,到时再为我奏一曲《梅花雪》,好吗?这次不要悲伤,只要欢乐,好吗?
失去感知前,我定定地望着上方那张脸。
赵政,你是在为我心痛吗?
我不欠你什么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意那个孩子的失去,现在我用自己的性命作为补偿赔给你,你满意了吗?现在我要去见我的亲人了,我终于可以不必再痛苦纠结。
我对着上方那一张写满心痛,惊惶的脸缓缓而笑,在那人的惊呼声中,坠入漫天黑暗。
这是哪儿?
我睁开眼,脑中一片混沌,想起来看个究竟,稍动,头上刹时传来剧痛,咝,好疼!
下一瞬,一张男人惊喜的脸闯进了我的视线。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那男人激动地审视我,声音发颤,听起来好象要哭了似的。
他是谁?长得可真好看,不过他似乎没有休息好,双眼通红,满面憔悴。
“阿梅,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呢!”男人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揽进怀中,紧紧搂住,紧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阵阵眩晕,头更疼了。
“你是谁?”我忍着疼问,男人的热情让我既窘又怕。
“嗯?”男人将我从怀中拉出,皱眉打量着我,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阿梅,你,不认识我了?”
阿梅?谁?我吗?我叫阿梅?
我困惑望他。
第68章 第三十二章:塞翁失马(2)
赵政(嬴政)
那天,当姬梅猛地扑过来拥住我,当我瞥见那张筑梦幻般砸在她的后脑,那一刹,我几乎魂飞魄散。
我从未如此害怕过,哪怕当年遭遇荆轲刺杀,图穷匕现的瞬间也不及那一刹令我惊悸失魂。
那是自咸阳集市归来后,她第一次绽露笑容,她的笑令天地为之失色,她的笑让我害怕。
你在笑什么?
是因为可以替我挡下那狠厉一击欣慰而笑,还是因为终于可以摆脱我,与你的亲人团聚而笑?
你在笑什么?
你可知,我已肝胆俱裂,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若是因为后者而笑,我明白地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如愿,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以死,我不会让你死,绝不!
我大力地摇着她,大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睁开眼,睁开眼看看我!
“御医——传御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已不类人声。
她的命最终总算保住,可是她却一直不醒。
五天,十天,二十天……
我以为她会就此永远沉睡下去。
醒醒吧,醒醒,哪怕面对的依然是你冰冷的容颜,哪怕面对的依然是你无声的仇恨,我也要你醒过来,求求你,求求你快点醒过来!”
第二十三天。
也许上苍终于被我的乞求所感动,在我濒临绝望,行将崩溃之际,她终于醒了,可是……可是,却不认得我了,确切点说,她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她的燕国,她的过往,甚至她自己。
她苦恼地问我自己是谁,我又是谁?
我微笑着告诉她,她叫姬梅,我叫赵政,她是我的妻子,我非常非常地爱她。
她信了,全心全意地相信。
这天,下了早朝回到庆元宫,远远地,便望见梅花丛中那一抹白色的倩影。
她依然如初见时美得不似红尘中人,有时我甚至怀疑她也许是天上的仙女误落尘凡。
我走过去,轻声唤她。
她应声转头,望着向她而去的我,绽出惊喜的笑,眨了眨眼,娇嗔道,“怎么才回来?”说着,牵住我的手走进梅花深处,“看,这株展颜梅开得多美。”
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一株蓝梅开得香清寒艳,份外妖娆。
我微笑着从那梅树上折下一枝花来,小心地插在她发上。
“好看吗?”她转了转头,洁白的脸上泛起轻红。
“嗯,好看。”我由衷地赞叹道。
她抿了抿嘴,似有些害羞,转过身去。
我从后面将她拥入怀中,深深呼吸,鼻间,梅香清幽。
“阿梅?”
“嗯?”她扭过脸,仰望着我,眼里是满满的依恋。
“笑一下。”
于是,我又看到了她的笑。
她的笑依然惊心动魄,只是这一次,她的笑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不知她的记忆何时会恢复,若可以,我希望永远都不。
这样就好。
这样已是最好。
微风吹过,梅花漫天,带着春的温暖。
第69章 番外:转世
秦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
赵国,邯郸。
这年的雪下得又大又勤。
正月的某日午后,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转眼乌云密布,再一转眼,狂风夹杂着巴掌大的雪花在天地间肆无忌惮地撒泼打滚,风呜呜地怒号着,不依不挠地撕扯着大街上惊慌奔走的行人的衣襟和神经,象是在为着谁泣血悲嚎。
女人痛苦的呻吟声,伴着有气无力的抽泣,一声声,透过不甚厚实的房门,从内室传来。
门外,两个男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地踱来踱去。
“吕先生,都一天了,怎么还生不出来,内子她……?”二人中的白面年轻男子,一脸担心。
“公子稍安勿躁,尊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黄白面皮的中年男人故作轻松地安慰着年轻男子,其实自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赵姬你千万不能有事,我们的孩子也千万不能有事。男人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表面上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室外,阴风怒号,惊雷阵阵。
正月打雷,亘古未有。
不知又过了多久。
“啊——,”伴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室内传来女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哇——,”紧接是婴儿石破天惊的啼哭声,洪亮,有力。
“生了,生了!”年轻男子使劲地抓着中年男人的胳膊,兴奋得微微发抖。
“恭喜了,赵公子。”中年男人也是一脸地如释重负,向年轻男子道着喜,心中却暗暗地为自己高兴。
不一会儿,稳婆从房间里出来,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襁褓。
“赵公子万喜了,是个结结实实的小公子呢。”稳婆满脸堆笑,献宝似的把襁褓递进年轻男子的怀里。
初为人父的年轻男子,显然不知该怎样抱孩子,在稳婆的指导下,笨手笨脚又小心翼翼地把襁褓托在怀里。
稳婆转身又进了屋,去照看产妇。
襁褓中的小家伙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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