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死寂,宫人们皆俯首匍匐在地,秦羽言脸都急白了,无措地看着杜小曼和秦兰璪,突然转身跪倒。
远远的,一袭龙袍在宫人的簇拥下缓缓向这里行来。
杜小曼赶紧又朝旁边闪了闪,亦跪倒,时间瞬间好像静止了一样,过了许久许久,杜小曼方才听见上方遥遥传来一句话——“都平身罢。”
杜小曼站起身,听见那个她认得的小宦官的声音道:“皇上,娘娘意外落水,多亏裕王殿下与十七殿下及时相救。”
杜小曼抬起眼,与皇帝的视线相遇。
深邃,毫无感情。
是A版还是B版?
皇帝望着她,向她走来,抬起手,冰冷的手指拂过她的额头,另一只手按上她的肩。
“定然受惊了罢。快回去歇下,让御医看看,莫着凉了。”
就这样?
不是“你这个贱人,竟与裕王在此苟且,来人啊,把这对狗男女给朕拖下去”?
肩上的手松开,杜小曼身上的袍子落地。皇帝转而看向秦兰璪。
“多亏皇叔相救,朕立刻着人赶制锦袍十领,赐与皇叔。”
杜小曼生生打了个寒颤,秦兰璪一笑:“臣谢赏。”
那小宦官不知何时已挪到了杜小曼身边,躬身轻声道:“娘娘,请回宫吧,请这边行。”
杜小曼又往秦兰璪那边瞄了一眼,秦兰璪仍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悠哉模样,秦羽言垂眸站在他身边,忽而又跪倒:“臣擅入此地,请皇上责罚。”
小宦官再度催促,杜小曼行礼:“臣妾告退。”
皇帝垂眸看向杜小曼,声音和缓又温柔:“速回去罢,朕着人再让御膳房送些驱寒的汤水,喝了早些睡。”
杜小曼心头一震,拜谢告退,走出几步,方才听得皇帝对秦羽言道:“十七弟虽已自有府邸,但宫中仍是你的家,在家中走动,何来擅闯之说,又何须请罪?”
宫人往杜小曼身上加了一件披风,杜小曼裹紧了匆匆前行。
璪璪接下来会怎么样?十七皇子又会怎么样?
这个圈套,到底是什么用意?
杜小曼不敢太过分神,回到含凉宫,宫人们见她形容,表现得都很惊讶,忙忙迎接,簇拥她进正殿。
“娘娘请暂喝口茶水,安一安神,御医应该过一时便到。”
杜小曼这才发现,那个小宦官竟是跟随她一道回了含凉宫。她接过水杯,喝了两口茶水。宫女们支好屏风,取来浴桶香汤,服侍她先沐浴。
洗澡更衣过后,杜小曼发现那个小宦官居然还在,见杜小曼出来,又躬身:“御医已在殿外等候。娘娘可要宣其入内?”
杜小曼点点头:“好,多谢公公。”
小宦官微微抬起头:“另外,下午带娘娘去畅思湖的那两个奴婢,已处置了。娘娘请安心,绝不会再有此事。”
杜小曼再一惊,看着小宦官唇边的笑,生生压住再打个寒颤的冲动。
小宦官躬身倒退出门。
御医隔帘给杜小曼诊了脉,开了些驱寒药剂。御膳房又送来了热汤,杜小曼盯着那个碗看了片刻,毅然喝下,甚鲜美,不知加了什么材料,滋味明明很清淡,喝下去后却微微出了汗。
那小宦官又出现在了门槛边。
“娘娘请早些安歇吧,皇上与裕王和十七殿下已用完御宴,今夜就不过来了。娘娘请好生休养。奴才也告退了。”
杜小曼又点点头,平静地说:“好。”
过不多久,御医开的药也煎好了,杜小曼又痛快喝掉,躺平到床上。
那小宦官传达出的讯息,似乎是要她放宽心,别怕再被害。
那么,今天下午的事,并不是皇帝主使?
但让璪璪到那个地方去的,明明是皇帝。
杜小曼回忆了一下种种细节,傍晚见到的那个皇帝,应该还是A版。
虽然说话的口气有些往B版靠拢,但是眼神,声音,还是有微妙的差别。说不出来,但能感受到。
杜小曼总结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应该是,皇帝,起码是A版,很憎恶她,却装作不憎恶她,并且A版和B版暂时不都不会要她的命。
那么,下杀手的老宫女以及被处理掉的那几个宫女,是皇后的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选择璪璪会到的场所,还有那个时机……
制造奸夫淫妇见面的场景?那就不应该下杀手啊。
还是……
杜小曼有点偏头痛了。
她抱着被子翻个身。嗯,小宦官还说了御宴结束的事,那么璪璪和十七皇子,应该是没什么大碍,没被寻麻烦吧。
为什么皇帝对璪璪也表现得这么宽宏大量呢?
啊,头好疼。
杜小曼在头疼中睡去,在脑胀中醒来。
昨晚喝了那么苦的药,早上仍然有感冒的迹象,一个鼻孔不甚通气。怪不得古代的皇帝英年早逝的那么多,御医不怎么可靠啊。
吃了早饭喝完药,一直没有听到“裕王被皇上咔嚓了”,“十七皇子被抓了”之类的零碎言语,杜小曼的心稍安。她身边的宫女似乎换了不少生面孔,除开昨天和她去畅思湖的那几个,另外又少了一些人。
被清理掉了?
杜小曼又觉得有点冷了。不是要发烧了吧……
“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眼珠乱转,到底还是被发现了,立刻有宫女柔声询问。
杜小曼道:“没什么。”恰好开口询问的是昨天那个叫楚儿的小宫女,正可以让她岔开话题,“是了,你家里的事怎样了?”
楚儿立刻跪倒在地:“承娘娘记挂问询,奴婢亦不知怎样了。”
杜小曼道:“你现在着急也没有用,我不懂宫里的规矩,你能和家里自由通信么?”
楚儿摇头。
杜小曼道:“要么我看找谁帮你说说情,你先写信回家问问,别瞎猜。官府有好有坏,说不定你家这回遇上的是个清官。如果真有冤枉错判,再想办法不迟。”
楚儿叩首不迭:“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杜小曼正要让她起来,又有宫人通报,却是昨天的那个小宦官与另外几个小宦官,捧着一个几个箱子盒子前来。
“皇上有话给娘娘,昨日娘娘受惊,皇上极其挂念,让娘娘好生休息,皇上在御书房,过一时便来,娘娘不必费心接驾,只管休养便是。”
杜小曼拜领圣谕,只见那几个小宦官行到殿内书案前,移开上面的物品,抖开锦布,铺于案上,再从几个盒子取出一叠叠长方形的册子,再摆上笔、砚、笔架、笔洗……
当几个小宦官将一个四方形的锦盒供放在桌头,掀开盒盖,杜小曼的眼直了。这是,传说中的玉玺吧!
皇帝这是要在这里办公吗?
皇帝妹子,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自找不自在,晚上到这里来睡觉,白天还要在这里写作业。
好吧,顺势而为,顺势而为。
杜小曼已经懒得再想为什么了,在这个神奇的皇宫里,一个脑袋不太够用,别用坏了,还是降低磨损消耗吧。
宫女们都很替她欣喜的样子,委婉暗示皇上已情稠意浓,无法自拔。
杜小曼只能在肚里翻白眼,假装路过,在书案边走动,探看上面的东西。
哇,做皇帝真辛苦,折子堆这么高,大多都挺厚的。
昨天的那个小宦官正自小匣中取出朱墨锭,抬眼遇上杜小曼的目光,微微一笑,躬身为礼。
杜小曼已知道他的名字叫保彦,便道:“昨日有劳保公公,多谢。”
保彦立刻道:“娘娘折杀奴才,不敢受,不敢受。”仍是笑眯眯的。
另外的几个小宦官又往香炉里添换香料,布置座椅,掸扫周围。
皇帝驾到的通报传来。杜小曼出门迎驾。
来的还是A版。
杜小曼一看那张脸,感受到气氛,立刻就下了判断。
A版妹子对来写作业这件事也很不乐意的样子,脸色很庄严肃穆,不过用非常怜惜的口吻对杜小曼道:“怎么还是出来了,莫再受了风寒。”携她的手一同进门,指甲在袖中狠狠挖进杜小曼的皮肉。
是非常明白地示意了不情愿,却不得不来。
杜小曼内心不禁又翻腾起这两天新产生的一个大疑问——
皇帝妹子,真的是月圣门的圣姑吗?
有很多事,皇帝妹子很明显是有不情愿又不得不为之。
小宦官保彦更很奇怪。他知道皇帝的秘密?那么他在月圣门中,又会是?杜小曼沉吟着,转过眼,竟又与保彦的视线相遇,保彦再向她微微一笑,垂下眼帘。
皇帝披奏折的过程,十分枯燥。
杜小曼捧着一个宫女们塞给她装样子的绣活,做贤淑状在一旁陪坐。皇帝妹子面对奏折,神色凝重,眉头越拧越紧,题批的手也越来越急躁。
杜小曼猜想,若不是左右宫人在场,恐怕皇帝妹子已经一把抓起奏折向她砸来,让她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在旁边碍眼。
我也不想在这里蹲着啊,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杜小曼往布上戳了几针,线结了大疙瘩,怎么顿也顿不开。宫女连忙贴心捧上小剪刀,杜小曼剪断线,皇帝搁下笔,转首看向她,用最隐忍温和的声音道:“你身子不好,不用在此陪朕,去歇息吧。”
如果现在吐出一句“臣妾不累,臣妾就想陪着皇上”,不知道皇帝妹子会做何反应?
还是不要无聊为妙,杜小曼刚要识相告退,保彦却在她开口前含笑道:“皇上真是疼惜娘娘。批了这么久折子,皇上是否先歇息片刻?”
皇帝冷冷道:“朕不累。国事为重,岂能耽误。”说着又取过一本奏折。
保彦躬身:“不然还和以往一样,奴才为皇上念诵,皇上听后批复,至少眼睛没那么乏了。”
皇帝猛地抬起头,殿中气氛陡然一冷。
保彦佝偻着腰,仍一副温顺忠诚模样。
皇帝沉声道:“朕还是亲阅吧。奏折岂是儿戏,由你来念,这殿中许多人闻得,都不甚妥。”
杜小曼站起身:“臣妾先告退了。”皇帝摆了摆手,左右宫女亦行礼退下。
刚走到帷幔旁,杜小曼忽而听得一声脆响,她一回身,只见皇帝妹子以手支头双眼紧闭,茶盏打碎在脚边,朱笔骨碌碌在地上滚动。
杜小曼与众宫女赶紧疾步回去。
“皇上!”
“陛下!奴婢这就去传御医……”
“不必!”皇帝妹子陡然一喝,睁开双眼,慢慢放下手,声音回归平缓,“朕……朕只是有些目眩。想是昨夜睡得有些少。不碍事。尔等都退下罢。媗儿,你留下。”
宫女们捡起地上的笔,收拾好茶杯碎片,无声退下,杜小曼站在原地看了皇帝片刻,慢慢走回去。
皇帝的手指掐着座椅的扶手,指甲泛出白色,察觉到杜小曼的视线,立刻松开了一些,重新挺背端坐。
“保彦,还是你来念这奏折吧。”
保彦再躬身:“奴才遵旨。”
杜小曼走到方才的位置,犹豫了一下,道:“皇上请放心,我这人很笨,那国家大事什么的,听了我也听不懂。”
皇帝瞥了她一眼,嗓子里逸出一声轻呵:“你坐罢。”
杜小曼在软榻上坐下,保彦捧起一本奏折,翻开,开始念,杜小曼又摸过那个绣活当道具,开始装模作样地重新穿针引线。
她已能十分肯定,月圣门的最高领导,绝对不是皇帝妹子。
这个保彦,很明显是个监控皇帝的人物。帮皇帝念奏折,等于是参与国事了吧。一个公公,敢这么明白地抖擞……
杜小曼的视线不由得飘过去。难道他才是月圣门的头目?
公公,严格意义上说,不能算是个男人。
唉,杜小曼的头又隐隐作痛了。
什么都要猜,什么都稀里糊涂的,搞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皇宫真的是处处要费脑筋,一句话能让大脑拐千百个弯儿,智商不过硬,心理建设不够强大绝对玩不过去。怪不得皇帝是史上最短命的职业。
保彦念完一本奏折,放回桌上,皇帝提笔寥寥批复几字,便合上了奏折。保彦又取过一本,开始念。至始至终没多说过一句话,好像真的就是在念奏折,还是皇帝在做决断。
为什么又要留下她这个观众呢?
杜小曼懒得再琢磨了。索性放空大脑,拿着针来来回回在布上乱穿。
不过,这些奏折貌似没她想象的那么难懂,有几个什么XX大学士,某某侍郎的折子是又长又晦涩,里面一堆杜小曼不太懂的名词听得略晕。但并不都是那么文绉绉,有些挺短挺有明白,特别是武将写的折子,跟说白话文差不多。还有一两个御史参奏别人的折子也很有趣,其中一个貌似是参兵部某个官员的,大致是说他仪态不端庄,说话常爆粗口,下朝后胆敢在御阶下就飙脏话,这个御史说了他一句,于是那位被参的申大人就问候了一下这位御史的祖先。
御史在折子里含恨写『……臣之先人被辱,不足举为圣闻,然丹陛御阶安能蒙垢,国之殿宇,岂可亵渎……』
以下省略杜小曼基本听不懂的N多字。
保彦一口气念完,杜小曼十分佩服他的肺活量。
皇帝妹子大概也觉得参的这事太无聊了,道:“先搁到一边吧,朕回头再批。”
保彦依言将折子放到一旁,再取一折,一读,杜小曼顿时乐了。
这本折子正是上本被参的那位兵部司戎主事,羽林右军副统领申尧写的,开头便是——
『臣申尧谨奏
臣听闻,周御史要来参臣了。臣亦知道,他必然来参臣。昨日早朝后,臣下得阶旁,有风灌鼻,抑制不住,打了一喷嚏。恰周御史在旁,便直指臣殿前无状。臣晓得,这个喷嚏打的是十分罪过。被他斥责,亦是理所应当。然周御史喋喋不绝,臣之忏悔心意,便不能纯粹,臣不免烦躁,便与周御史口角几句,的确说了“你他奶奶的操哪门子闲心”这句话。臣是粗人,舌头早该割了,但臣敢作敢当。喷嚏确实打过,无状言辞确实说过。臣此折但为自请其罪,叩请圣裁。』
杜小曼不禁扑哧一声。皇帝的眉头跳了跳,瞥向她。
杜小曼呐呐道:“呃,不好意思,这个奏折臣妾听懂了。原来大臣之间,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嘴仗啊。”
皇帝面无表情淡淡道:“司空见惯。”提起笔,在这本奏折后刷刷写了两行字,又取过那位周御史的奏折,也刷刷写了两行。
杜小曼不禁向桌案上偷偷瞄了几眼,真的很想探头看看皇帝妹子到底是怎么批复这个折子的。
她当然什么也没看到。皇帝一脸平淡地合上了奏折,保彦把这两本折子都放到已批复的折子堆里,码好,又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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