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起身离开。米粒儿看得出来,她有点儿怕他。
周围有学生起哄,小红,再来一首。米粒儿这才明白,冤家路窄,她看见的是她好朋友的情敌。他们看起来很落魄的样子,但似乎挺和谐的,米粒儿本来很想上去问问林童他和杜兜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再三犹豫,她还是起身离开了。她想,可能很多事情就这样随风飘散了,像杜兜儿和林童的早恋,像他们的青春,像那段N大校园里的前尘往事。
走出咖啡厅,米粒儿回头默默告别,她还记得从前那块招牌上写的“阿童木”几个字。但是现在,“阿童木”没有了,再过上一段时间也许连她自己也会忘记吧,没有人再会提起那个小小的发廊“阿童木”了。
这时候在不远处,在图书馆前面的草坪边上,那片米粒儿从小玩耍的空地已经变成了工地,学校后勤的工人正紧张忙碌地连夜施工,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不久的将来,N大校园也会改变的,所有的都会改变。新的终究要代替旧的,并且把旧的完全覆盖,甚至不留一丝痕迹。
改变最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呢?米粒儿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
米粒儿再见小渔儿(1)
进入十二月之后,一场雪接着一场雪。
铺天盖地的大雪总是悄无声息地降落。
每天一大早起床,就看见蒙蒙亮的天空下一片煞白,哪儿哪儿都是,像梦一样的白。
白雪覆盖的校园是最好看的了。到处都是蹦蹦跳跳着颜色鲜艳的羽绒服。
相比起千篇一律的校服,厚重的羽绒服也显得千变万化,多姿多彩。
羽绒服里裹着的那些孩子的傻乐乐的小脸蛋儿,就别提多可爱了。
米粒儿喜欢冬天,更喜欢雪天儿,一到雪天儿就会情不自禁地童心大发。课间操停上了,第三节课和第四节课之间空出半个多小时,米粒儿跟
六班的孩子兴致勃勃地在雪地里堆了一雪人儿,支了两根树杈当胳膊,有俩学生不知道从哪儿捡的旧手套给戴上了。米粒儿觉得在课堂外的孩
子,总是比课堂上更有想象力。一离开教室,他们的脑袋就转得特快。
像歌儿里头唱的,在雪地里撒了会儿野,绕着雪人儿跟六班孩子没大没小地打了会儿雪仗,呼哧带喘地回到办公室。居美铮说,“刚才有电话
找你,说是你中学同学,一会儿要过来,你一会儿没课了吧。”
米粒儿点点头,想都没想,肯定是杜兜儿。
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了,吴非敲门进来。米粒儿很意外。
“你怎么来了?”
“我签证下来了,下礼拜二走。”
米粒儿站起来,这事儿早在意料之中,可冷不丁儿听了,还是感到意外。
“那趁这几天好好玩儿玩儿吧,叫上杜兜儿。”
“不行,这几天我还得镶牙,国外牙科太贵了,我走之前得把坏牙全治好了。”
吴非是出了名的煞风景。这种特点在学了医之后好像更加发扬光大了,米粒儿有时候都担心自己站在她面前,整个儿人会被上过解剖课的她给
庖丁解牛了。总之她看什么事儿都跟米粒儿和杜兜儿不一样。这是毫无疑问的。
说着话中午放学的铃声响了,校园里立刻就窜出无数匹饿狼一样的孩子,拿着饭盆哗啦哗啦地望食堂狂奔。“咱吃饭去吧。米粒儿拉起吴非的
手,我们食堂的炸小黄花儿鱼可好吃了,你不是最爱吃了吗?我给你买双份。”
吴非忽然磨蹭起来,米粒儿很少见她这样,问她:“除了看牙,你还什么事儿啊?”
“还有件事儿。”
“必须这会儿说吗?”
“必须这会儿说。”
“那就说吧。”
“你等会儿。”
她突然间跑了出去。米粒儿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就这功夫居美铮已经在初二组吃完饭回来了,“哎你怎么还没吃呢?门口那俩是你同学吗?
”
米粒儿说哪儿有俩啊?
“有一个瘦瘦的女孩儿,还有一男孩儿,挺高挺白挺帅的。”
米粒儿恍然大悟,她跑出办公室的门,穿过门口一大堆鼓啊号啊杂七杂八的东西,走到办公小院的门口,一片白茫茫中站着两个人,穿蓝色羽
绒服的是吴非,因为冷,一个劲儿地跳着说话,她对面站着个男孩儿,像居美铮说的,高高的白白的帅帅的。
是她的小渔儿!
米粒儿的心都跳出来了,整个儿人僵在那儿。
小渔儿面朝她站着,比吴非先看见她:你好米粒儿,我回来了。
因为激动,米粒儿没说出一个字来,她想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但她的面孔不自觉地僵硬,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她也不知道该用怎样
的态度对待他,在分别了这么多年以后,她没想到,会在宜林中学,和钟小渔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她的初恋就刻在他那张几乎没任何变化的脸上,她的学生时代,她的热烈的青春,她的艰难成长的岁月,忽然间所有的日子都历历在目,米粒
儿看见了文科班教室外面那片高高的蓝天,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还有那个刻骨铭心的大雨滂沱的傍晚。
来吧,来吧,让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为你们歌唱!
三个人一起走进办公室,米粒儿还在恍惚中呢,倒是居美铮礼貌地请吴非和钟小渔坐下,给他们倒上水。居美铮对那个男孩尤其感到好奇,因
为他的确太出色了,不仅是外貌和身高出类拔萃,风度气质也与众不同。既有琼瑶小说里深情款款的书卷气,也有金庸笔下的杨过和令狐冲之
类的潇洒风流。
他的眼神更特别,有成年男人的大方沉稳,也有少不更事的小男孩的腼腆和羞涩,他是那种并不特意显示自己,但总能让人从人群中发现,看
上一眼就能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和他对比,居美铮甚至觉得自己引以为荣的男朋友,也显得相形见绌。
沉默中有几个团委的学生来找居美铮,他们一边打招呼一边好奇地看看屋子里的两个陌生人。尤其是谢敬芸,探询的眼神里满含深意。居美铮
跟他们出去后又进来几拨六班的小女生,像平常放学后一样,她们挤在米粒儿周围叽叽喳喳地问了几个问题,又叽叽喳喳地一块儿离开。她们
离开后,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吴非没话找话地说,“米粒儿,没想到你这老师当得跟真的似的。”
米粒儿再见小渔儿(2)
米粒儿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听见半天没出声的小渔儿突然说,米粒儿从小就像个当老师的。吴非说我怎么没看出来啊。小渔儿就开始举例。他说你忘啦,上小学的时候,米粒儿就在家里办过小六班竞赛,模仿北京电视台家庭百妙智力竞赛,办得有声有色,从题目到奖品到主持全都一人操办。他还说,当年在班里,米粒儿能写一手天下无敌的漂亮的粉笔字,连袁丁跟常君都对她赞不绝口。
“有一回我去他们文科班,看见米粒儿一人出板报,那字和画都没治了,当时我就想,写这么漂亮的粉笔字的人,长大了应该当老师!”
小渔儿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让米粒儿又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在那个孤单的教室,当她像一只落水的猫蜷缩在黑暗和恐惧中的时候,是小渔儿把她从绝望中打捞起来,他穿着一身雨衣站在她面前,样子就像动画片里的雪娃娃。正是那个傍晚,促成了他们短暂而热烈的初恋,也正是从那个傍晚开始,米粒儿拥有了生命里最美丽动人的记忆。
团委办公室总是人来人往,谈话不时被打断。米粒儿想到下午没课,就给居美铮留了个条,请了半天儿的假,带吴非、小渔儿到门口的宜客来吃饭。
三个人选了一个单间,要了一大桌子菜,大家胃口都很好,谈兴也浓。饭桌上,小渔儿讲起分别几年来的经历。米粒儿这才了解到,小渔儿大学毕业后,被分在当地一家银行,条件待遇都不错,但就这样一辈子留在外地他总觉得不甘心,正巧他姐姐钟小池的男朋友在N大科技公司做主管,就把他招了过来,目前他还在实习期。
聊着聊着熟悉的感觉就又回来了,彼此间的默契始终都在,好像分别就是昨天的事儿,不知不觉在宜客来呆了一个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大家回宜林转了转,米粒儿还是舍不得他们俩,提议去“春天狂欢”坐坐。
整个晚上都过得很愉快,他们像是回到童年的孩子,得意忘形地手舞足蹈。有一个脑袋上系了红布条穿了身绿军装,打扮酷似崔健的歌手跳上台来,满场乱飞地唱那首著名的摇滚《不是我不明白》,他们简直都疯了,吴非虽然从来都埋头读书,对这些东西一向充耳不闻,但那一刻似乎也受了周围人的感染,一反常态地又跳又唱。
米粒儿和小渔儿和吴非渐渐被舞池中央紧紧搂抱在一起的一对对年轻男女包围,随着音乐节拍越来越疯狂,他们搂得抱得也越来越紧,与其说是搂抱,还不如说是紧贴,仿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一般,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粘连在一起,看那情形,似乎是因为害怕而相互取暖。
有几个更让人脸红,穿着写有N大字样外套的女生,和年轻的留学生当众热吻,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表达他们之间轰轰烈烈的跨国恋情,仿佛周遭的与中国有关的真实的一切全都不放在眼里。有一个皮肤白嫩面容娇好的女生,跟一个黑人兄弟越亲越疯狂,亲得几乎要窒息而晕倒,他们就站在米粒儿身边,一边亲一边叫,用英语嗷嗷地呼喊,一直到最后,像连体婴儿般粘在一起向舞池外面迪厅门口走去。
“就跟没见过老外似的。”吴非显然有些尴尬,红红的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
“说不定到时候等你出去了比他们还开化呢。”小渔儿逗她,米粒儿看见吴非的脸立刻涨成了紫红色。她觉得吴非的表现有些反常,平日里她从来都对这类情景视而不见,对类似的玩笑也都不以为然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有点儿敏感。
“你们还记得咱们小时候那留学生的笑话吗?”好像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吴非换了个话题,“说有一天夜里大家在翠湖边散步,忽然看见对面岸上一个飘动的白衣裳,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这衣裳就飘在半空可是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大家都惊恐万状以为碰见了水鬼,可是等到这花衣裳飘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黑人留学生骑在自行车上。”
小渔儿嘿嘿一阵傻乐说,“我也想起一事儿,也是晚上,咱们班男生陈亚军跟我一块儿在N大校园里逮蛐蛐儿,忽然看见一黑人坐在一边儿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陈亚军拽着我过去,我说你干嘛,他说我想看看那块白手绢会不会变黑。”米粒儿和吴非听到这儿一起大笑,两人一口咬定说小渔儿是在编故事。
笑完了米粒儿忽然幽幽地说,我记得吴非那故事,那还是当初林童给咱们讲的呢,然后她又对小渔儿说,你知道吗,陈亚军已经在学三食堂卖馒头了,她说完话就不出声了,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两个好朋友也僵在那儿,心里都不约而同涌起一阵感伤。童年永远地过去了。
迪厅里开始放慢歌了,刘若英的《为爱痴狂》,三个人谁都没下舞池,坐在一边静静地喝饮料。吴非跟米粒儿开玩笑,没想到你这个中学教师生活如此腐化堕落,小渔儿却说什么叫堕落刚刚那些N大的女生才叫堕落,米粒儿说现在流行的活法是“越堕落越快乐”。
正说着话,舞池里晃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米粒儿仔细分辨了一下,认出正是教师节那晚遇到的那个自称认识小渔儿的神秘男孩,就是
米粒儿再见小渔儿(3)
那个惊呼自己在迪厅里遇到的最后一批客人竟然是中学教师的年轻男人。米粒儿看见他的同时,那年轻男人也向他们走了过来,走到小渔儿的
身旁,两人很熟悉地打了个招呼,小渔儿还为他点了一支烟,他们两个坐到了距离米粒儿和吴非略远一些的地方。
“我说的没错吧,是她吧。”音乐的声音很柔和,米粒儿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米粒儿转头问吴非那男孩儿是谁,吴非告诉她,是小渔儿在南方上大学时同宿舍的好友。
“他们俩从小渔儿高中转学到南方就在一个班,后来又考上同一所大学,住同一间宿舍,小渔儿有机会回北京,也把他带过来,也安排在N
大科技。那男孩在这儿遇见你,回去就告诉小渔儿,他从上高中就听小渔儿提你,所以一直印象深刻。”
“他那天在这儿看见你马上就给小渔儿通风报信,因为他看见你和一男孩儿聊天,不知道你们什么关系。小渔儿央求我立刻带他来见你,
本来,他还打算拖到实习结束,有一个好的职位之后,再风风光光回来找你。”吴非微笑着向米粒儿解释。
“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呢?”米粒儿纳闷地问,吴非没回答。
离开“春天狂欢”,米粒儿和小渔儿先送吴非回家,然后小渔儿再送米粒儿。在这个顺序上三人心里似乎都有默契。
米粒儿和小渔儿一直等到看着吴非上了楼开了灯才转身离开,米粒儿轻轻叹了口气,吴非临走时那句“保重”让感慨,如果不去机场送行
的话,她和吴非也许从此就算天各一方了。原来这句叮嘱的话应该是她对她说的,但是在吴非面前,她似乎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送走了吴非,好一阵子米粒儿和小渔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从何说起。
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微妙复杂了:很多年前他们分开的时候还是情侣,但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头变成了什么样子;有
吴非在,他们就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伙伴,但是吴非一走,他们的处境立刻变得尴尬了。
他们不能自欺欺人地装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事实上,在他们两个人心里,那都是少年时代一笔不可磨灭的珍贵记忆,他们都把它深深埋藏在
心灵深处最隐秘的地方,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