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那个大姑娘可恶得很!一点儿不像她姨母温存解语,到底是在边地长大,不过面上看着端庄舒雅,骨子里却野性难驯,竟想将朕的军!”皇帝忽地又想起沈璇玑那柔中带刚的模样,恨恨道。
太后心中暗道,她姨母就是太温存,靠着你这个软泥一样性子的男人,才会年纪轻轻就叫人算计死了。像沈大姑娘那样的脾性却好,报得仇,记得恩。
可是这话却不能说,只好胡说些“想必是她新丧父母,一时钻了牛角尖儿,皇上是天子,何必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娃儿一般计较”之类的废话来安慰皇帝,心里只感觉无力感深重。
终于,皇帝似是下定了决心,下了道将陈炎处死的旨意。太后见他根本不提“卫家军”骁勇追击北金敌军、最终解救宛平的功绩,微微苦笑,只觉得虽然是春天了,可是黄昏之时,依然寒意如水。
第四章 观刑
朱雀大街是琼江最繁华的地方,来往商客、市民摩肩接踵,店铺、酒楼鳞次栉比。其中最受达官贵人青睐的,要数大街南口的“醉仙楼”。
“想不到九王爷这般好雅兴,这样的大好春光,不出去呼朋唤友、拥香偎玉地快活,倒叫我来陪着你在这儿观刑。”二楼临窗一间雅间里,一桌两椅,桌上只摆着烩鱼唇、龙井虾仁、手剥笋等几个极精致的小菜,一柄透亮的白玉壶里装着“梨花白”,说话的男子卷起袖边,替薛缜斟满酒杯。
比起薛缜一袭乌紫蜀锦长袍、束着金丝满梁冠、就差在脸上刻上“爷是纨绔”的高调装扮,此人一身灰不灰蓝不蓝的长袍真可以说是毫无辨识度。不光如此,他相貌也甚是普通,若是掉在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
可是他有他的气概。
那种气概,就好像山上的竹永远不会羡慕池中的莲,只因他自有风流。他的举止十分文雅,可是隐约能够看出袍子之下精悍的身体线条;他话多的时候显得和薛缜如出一辙地聒噪,安静的时候又别有一番潇洒落拓的神态;他看起来不像是个文人,又不单纯像个武士,他真的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薛缜懒洋洋地端起酒杯,和那人轻轻一碰,一饮而尽,拉长了语调道,“你当爷吃饱了撑的来看杀人?爷啊,是在等一个人。”
“哦?”那人大起兴味,伸手将窗子又推开了一点,随着薛缜向下张望,“什么人值得风流倜傥的九王爷这样大张旗鼓地费事?还巴巴儿地在这儿等着?”后半句话他咽进肚中,“如此藏头露尾,倒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缺德事儿。”
“是一个女人。”薛缜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一个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却让他觉得很熟悉的女人。
自古杀人就是要在人最多的地方。
离着“醉仙楼”百步开外,一队卫兵将临时搭起的刑台围得密密匝匝,监刑官和刽子手都已经就位,依稀可闻囚车轱辘响动和犯人家属一路哭号随来。
“倒是没看到宫里那位贵人。”那人自言自语道。
“她?她怎么会来?只怕现在,就已经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复得圣宠了。”薛缜言语里有几分轻鄙。
“要死的人都已经到了,九王爷等的人,怕是不会来喽!”
“你幸灾乐祸个什么?”薛缜白了那人一眼,站起来扶着窗框,似是对他,又似是对自己说,“她一定会来的。”
他话音未落,就见从东面,缓缓驶来一辆素色车帷、车盖的马车,驾车的男子也是一身缟素。
车头上挂着的大大的“沈”字,墨色乌黑,在一片素白的映衬下,十分肃穆寥落。
薛缜眼睛一亮,嘴里犹自笑道,“她倒是胆子大!”
那人很无奈地瞧了他一眼,心想要不要告诉他一声,这个自来熟的神情和语调,真的,很失态。
说话间,枷着陈炎的囚车和沈家的马车几乎同时到了刑台前,围观的人群自发地将路让开,两架车成犄角势对峙,隐然有几分剑拔弩张。
薛缜收敛了笑意,日光强烈,他微微眯着眼睛向外望去,琥珀色的光线在他眸子里流动,他的神情很复杂,是兴奋?厌恶?冲动还是克制?
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陈炎今年三十出头,在家中一贯养尊处优,这几日的牢狱之灾使他显得十分苍老。他脸上带着和其他死囚一样的、一种绝望的青灰色。
追着囚车哭号的是一队妇孺,以陈老夫人为首,陈炎的妻子和他的五个小妾以及各自的子女都跟在后面。此时见到沈家的车,陈老夫人目龇欲裂,即刻冲上前去,破口大骂道,“恶毒的小贱人!沈家的烂蹄子!你的心怎么就那么狠?非要害我儿的性命不可?”
士兵急忙上前阻拦,可是陈老夫人势如疯虎,直直似要扑上车去。她虽然不是高门大户出身,可生了个女儿得宠,儿子拽着他姐姐的裙带又到了兵部做官,这些年来过得可谓春风得意,早就是一副老封君的脾性。此刻偏又值失子大恸,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想将车里的人拽出来,扯个粉碎,生啖其肉!
可惜她面对的人是方尘。
自从确认了沈鸣远夫妇的死讯,方尘便和沈家姐弟一起着素服,为将军及夫人尽心,这些日子都不动兵刃,好在身边有一条赶车用的马鞭。
他手腕轻轻挥动一下,地上多了一道笔直的线,将陈老夫人隔在线的那端。
“别过来。”他抬头望着陈家众人,“会死的。”
陈老夫人呆怔了一刻,躺在地上撒起泼来,“杀人啦!沈家杀人啦!天啊!就让我这老婆子和我儿一起死!死了以后变成厉鬼,生生缠死姓沈的贱蹄子!”
这回轮到方尘愣了。
“这真是高手遇上泼妇,打又打不得,放也放不得。”灰衣男子轻笑一声道。
无人回应,他奇怪地回头看一眼薛缜,只见他脸色已经冷了下来,看着陈老夫人好像在看什么肮脏得令人欲呕的东西。
“八字还没一撇,这就护上了?”看看薛缜的神色,安全起见,他理智地将这句话放在心里。
围观众人哗然,陈老夫人语声凄厉,在青天白日听起来,也有些背后发凉,人们都在望着马车。
车轮轻响,门帘被人掀开,走下一对姐妹花。
珊瑚胆小,玉郎年幼,都不适宜来这种场合。
沈璇玑和沈璎珞一色一样的素白色孝服,只别着沉香木的发簪,鬓边各插一朵白绢花。
“我们原本不欲下车,你这样无理取闹,我就偏偏要亲眼看着你儿子死。”沈璇玑声音很好听,婉转低回,这样恶毒的话说出来,也像和人在打商量,语气里还颇有几分体恤温柔。
一般的女子遇见这样的事情会如何处理?薛缜心想:
上策是按兵不动,她强她横自由她去,反正陈炎必死无疑,又何必和她多费口舌;中策是博取围观者的同情,这么好看的两个姑娘,若是哭得梨花带雨,一定会引得路人对陈家反感更甚。似乎只有下策,才是这样,当面锣对面鼓地和她争锋相对。
可是似乎,又不是这样。
薛缜觉得沈璇玑的性情和她的外表很不一样。
她看起来和琼江的任何高门贵女都没有差别,容貌美丽,身姿端逸,言语有致,礼数更是半点儿不错,可是她骨子里,是一个亡命徒。
也许对她来说,什么“你儿子堪怜,难道我父母就不冤屈?”之类的废话,她根本就不屑说。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如果出击,务必一击即中,并且要刺在仇人最软弱的地方。
这才是沈璇玑的人生哲学。
也是薛缜的。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沈璇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原来他看着她,就好像在看着他自己一样。
果然,陈老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和她儿子一样青灰。
她气得打战,指着沈璇玑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士兵趁着这个机会,将她拖开。
“午时已到,行刑!”监斩官干净利落地将令牌丢在地上,他可千万不想有什么变故了。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如果陈炎能够预见他身首异处的今日,也许就不会对宛平的加急军报敷衍了事,可惜,太晚了。
“九王爷戏看完了?可还满意?”薛缜嫌血腥气,窗子已经关上,沈家姐妹也早就离去,灰衣男子打趣儿地问道。
薛缜恢复了他玩世不恭的模样,反问道,“你呢?对沈二姑娘可还满意?”
灰衣男子张口结舌,指着薛缜,“你……你越发修炼成精了!”
马车晃晃悠悠,沈璎珞面色有些微微发白,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她还是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她抬头看一眼沈璇玑,却发现她的脸色更不好,几乎已成蜡黄,额角渗着汗珠。
她默默地握住沈璇玑的手。
沈璇玑勉强地对她笑笑,“亲见仇人伏法,我们应该高兴。”
沈璎珞也勉强地点点头,原本姐姐和外祖母都不让她来的,是她自己非要跟来,她还记得外祖母是这样说的,“那场景必是血肉模糊,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实在不宜入眼。”
“那为什么姐姐可以去?”
“你姐姐……是没办法……”外祖母欲言又止,可是她立刻懂了,姐姐是沈家长女,是一面旗帜。
她想起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娘亲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姐姐,笑眯眯地说,“璇玑似钧窑瓷盆里栽着的牡丹,花开时节动京城;璎珞是水晶瓶里的一枝兰花,只需找个疼你爱你、愿将你捧在手里的好郎君便足够了!”
她当时羞红了脸,只顾捂着耳朵不依,可是到了今日才知道娘亲的意思。
世家女子,享用多少富贵尊荣,便要承担多少责任。
“姐姐,刚才,你怕不怕?”沈璎珞伸手轻轻替沈璇玑抚着胸口,问道。
沈璇玑听问微怔,她怕不怕?
她当然怕,她怕得快死了。
虽然心里早就将那人当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这几日也只想着置诸死地而后快,可是亲眼看到的时候,她还是吓得腿脚发软,心脏怦怦地乱跳着,汗早湿了小衣,她几乎付出全部的努力,才没有瘫倒在地。
原来看人死,是这样可怕的一件事。
“我怕得很。”沈璇玑看着妹妹那对弯长睫羽下水波潋滟的眼睛,如实相告。
“那你后悔不后悔?”沈璎珞又问。
她后悔吗?其实,是有一点的。
她点点头,她还不是个彻头彻尾冷血的人。
沈璎珞抿了抿嘴,若有所思,过了半晌,她抬起头,诚恳地看着沈璇玑,“姐姐,以后你怕也好,后悔也好,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我没办法让你不怕、不后悔,只有一直陪着你。”
第五章 端午
过了五月,天气一日赶过一日地热起来,沈家姐妹三人尚是新孝,每日里除了去“萱禧堂”向叶老夫人问安,几乎不出“琳琅阁”。
还有三日便是端午,这日清早,沈璇玑刚净了面,正对着铜镜匀鬓,自镜子里隐隐约约倒映出一个莲青色身影,怯怯地唤了一声,“姐姐。”
“是珊瑚啊!”沈璇玑回身冲她招招手叫她过来,“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晚上可睡得好?”
沈珊瑚点了点头,她今年十二岁,只比沈璎珞小了一岁,身量却低了大半个头,身子也是细细瘦瘦的,走动起来如弱柳扶风,别有一番韵致。
她的生母丁姨娘原本是沈夫人的陪嫁丫鬟,生产之后一直缠绵病榻,过了半年就身故了。
沈珊瑚自幼跟在沈夫人身边长大,越长大却越有了她生母的品格。
“菊清姐姐上夜很稳妥,睡得很好。”沈珊瑚怕这位长姊甚于父母,在她面前说话总是毕恭毕敬,沈璇玑劝了多次,她应承之后也是照旧。
“请安还早,老太太还没起身,你若饿了,先让春绰取些点心来吃。”沈璇玑也不以为意,便要扬声吩咐春绰。
“不必了姐姐!”沈珊瑚连忙摆手,“我是来和姐姐说一声,这几日在房中实在待得气闷,能不能……能不能……”
“你想出去转转?”沈璇玑笑着问道。
“嗯。”沈珊瑚小脸一红,嗫嚅道,“现在时辰还早,想必不会有谁看见。”
沈璇玑失笑,“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何必怕人看到。”她转过身来照着镜子,在鬓上簪上一朵素绢攒就的杜鹃花,又道,“只是素衣也不熟这院子,你便带上菊清去吧,早些回来,别误了给老太太请安就是。”
“是!”沈珊瑚笑逐颜开,如水燕儿一般旋了出去。沈璇玑看着她好笑,转过脸来问一直侍立在旁的兰清,“我是不是将她拘得紧了些?”
“三姑娘年纪小,爱玩也是有的。”
沈璇玑对她笑笑,不愧是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人儿,说话极有分寸,比较之下,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春绰,倒显得直率有余,缜密不足了。她再回头看看春绰,睁着一对无辜大眼看着自己,心里一软,她虽然天真质朴,可对自己的一颗忠心,别人比不上分毫。
沈珊瑚遵照长姊的话,带了菊清出了“琳琅阁”。
菊清原也是叶老夫人的二等丫鬟,年纪比玉郎身边的梅清略小,和兰清差不多大,也比璎珞跟前的竹清大着一两岁。
叶老夫人选这四个丫头来伺候沈家姐弟也费了一番心思,四人里头,梅清稳重,兰清心细,竹清活泼爽利,菊清却是最机灵的一个。
“三姑娘,这会儿天早,想来花园子里没人,不如咱们就去那儿?”
沈珊瑚想了想,好似没什么不妥,便点了点头。
二人一路往花园来,只见初夏清晨,繁华含烟,朝露明净,空气里洋溢着百花混合散发出的芬芳,沈珊瑚只觉得精神都为之一振,这些天来悲伤、压抑的心情似乎消散了大半,俏脸上也微微含笑。
“其实三姑娘年纪轻轻,正是该长身体的时候,多出来散散心,对身子也大有益处。”菊清笑眯眯地,沈珊瑚点点头,“菊清姐姐说的是。”
二人一路走,一路谈上几句,越往花园深处走去,越觉得景色优美,花草香气馥郁,早晨日头也未升起,天气并不热,只觉得十分惬意。
忽然听见有人低低笑语之声,沈珊瑚一怔,停下了脚步,“菊清姐姐,有人在呢,咱们回去吧。”
话音未落,笑语之人却已经听到这边的动静,只见一个穿鹅黄比甲的丫鬟转过假山,见到沈珊瑚,笑着福身,“沈三姑娘好,是我们奶奶陪着大爷来散散。”
沈珊瑚认得她是安国公长子卫珏房里的品月,也是有头面的大丫鬟,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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